半刻后,广陵苑,点墨轩。
“洹雪栈,你请先生过来所为何事?”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面貌并不如何出众,却是浑身异样儒雅的温文气质里另透了一分疏朗不拘,让人不自觉地心中就生出几分景慕来。
不过,此刻已经看清了他本质的洹雪栈可不这么想。
七岁的孩子沉敛地抬了头,静静地与老师对视,脆稚的童音里满满的执然:“学生想请问先生,《荀子》有言:‘若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为人师表,是否更应遵从此道?”
“这个当然。”北堂西席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个一向颖悟的学生,眉目间带出一分笑意。
“那学生再请问先生,如果数人合伙行凶,只惩主犯是否服众?”七岁的孩子续问。
“自然不是。”先生笑意渐深。
“那,学生斗胆相询,请先生是为昨日的事做个解释。
一,先生假寐,见学生几人意图窃书而不相阻,有意相欺,以待之后再惩,是为不教而诛,有违师范。
二,先生的书落了水,学生几人故然有错,但先生身为师长,不教在先,原本就难脱其责,亦属从犯之一,其后却单惩明翟一人,有违君子之道,更难以服众。
以上两点,先生是否承认,是否自觉失职?”
七岁的孩子一席话讲完,身边的两个同伴才算把事情明白了过来。原来先生他昨天并没有睡着,从聿清打落了他手里的书,到明翟去捡的时候都是醒着的,之所以装睡就是为了等自以为他们得手之后再陡然醒来吓他们一吓,好让他们几个小鬼长点儿记,谁知道会出那样的意外,把自己最钟爱的那本《虞书》给赔了进去,实在……有点儿自作自受……
所以,他们两个现在听着雪栈这一席话,自然是相当地顺耳。
而那位北堂西席,却显然也没有表现出丁点儿听着不顺耳的意思来,笑意依然:“唔,洹雪栈,你的意思是先生只罚明翟一个人罚错了,应该连你们两个,还有先生自己也一起罚对么?”
“先生连不连自己一起罚学生无权置喙,可,我和阿清两个,先生原本就没有打算放过的罢?只是先生昨日并未见到我俩儿参与进来,罚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表面上只重罚小翟一个,却等着看我们两个帮他作弊,最后再落了把柄给先生,先生自然也就罚得有理由了。”七岁的孩子这几句讲得颇有些忿然,语气也终于带出几分孩童特有的执拗。
“喔,原来,都给你看出来了呀。我就是好奇你们几个小鬼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就玩了点儿机巧。”北堂西席答得一派自然,丝毫不见窘迫。
而聿清、明翟却是真的忿然了,额上开始冒黑线:先生做这么多,就是为了拿他们几个开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
面对三个冲龄孩童的齐齐怒视,向来悠哉游哉的北堂先生也依旧悠哉游哉,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道:“那本《虞书》从我十九岁时典了祖上的所有田产买下它,于今已经有二十三年了。《虞书》本身并不算多贵重,但这本是前朝宗正胥先生费了半生光所集出的百衲本,原本也影写了数十册,尽藏于明州天水阁。可承光三年那场天火毁了阁中大半古籍,这《虞书》也只堪堪抢出了五本,前朝瑞帝也颇重文治,所以后来命御史中丞沈熙尽集天下古籍于帝家书阁,这五本幸免于难的《虞书》自然也在上贡之列,可各地运往京都的古籍在上京途中无一不是被沿途的大小官吏层层盘剥,真正送抵时已失了近半,据说,那些污吏贪墨之后为怕落下把柄,那些被扣下的珍贵古籍后来尽被高价贩去了倭国、高丽,而这五本《虞书》里也只剩了零落的两本。”话到此处,先生的语声渐趋凝重。
“前朝国破之时,义师大军一路攻入禁,虽说是义师,但抢掠之事亦是难免,在劫掠中被毁的金玉珍玩、名画古籍不计其数,尤其‘铁翼将军’钟离塍为泄当年私愤,一炬焚了皇家内苑,整个藏书楼都尽毁于此。世人皆以为其中古籍无一幸免。”
三个小孩子虽然仍是冲龄,却已明了些事理,听到先生如此言论都不免心下微微有些惊--敢如此议论本朝吏治的,天下怕也只寻得出他们先生北堂弈一人!
“而二十三年前,我在一家不甚有名的书斋中竟不意中看到了这本,当时欣喜如狂,任主人出了天价,仍是尽典了家中田产购了下来,珍爱非常。”说到此处,北堂先生的脸色才缓了一缓。可三个小孩子却只觉冷汗透衣。
“可……实在不料昨日竟会就这么毁了,这一本虽不知它当时是如何得以幸存,但怕整个中原怕也只存了这么一本,所以不只惜它这二十多载的相伴,更惜古书之不传,心下着实痛切……”一向疏朗不拘的先生此刻眸间沉沉的尽是黯色。
微顿了一下:“所以,满腹郁卒无从排遣,明知是自已不慎在先,却只想狠罚你们三个一通,加上你们三个小鬼平日也确是太淘了些,因而就定下了那等处罚。
其实静下心来想想,有错也的确是我在先,真的……愧为人师呢……”
“先生……”三个小鬼终于有了一丝愧疚,齐齐低了头:归结底,昨天是事情是他们三个淘气惹的祸啊。
见三个小家伙难得的乖觉模样,先生却是微微有了些讶异,而后么,脸色里就带出了那么一丝算计。
“现在知道你们自己也有错了?”北堂弈温言问道。
“嗯。”三个小脑袋点得齐齐。
“那,作为对先生的补偿,答应一件事不过分罢?”敬业的北堂先生再接再厉。
“好!”
“什么事?”
“什么事?”
这次三个声音终于有了差异,爽快答应的自然是老实的好孩子聿清,至于另外两个么……两只小狐狸问得一脸警惕。
北堂西席沉沉叹了口气,看来聪明的孩子教起来果然更伤脑筋些,连苦计都不好用(尽管他是真的很为那本书难过,但又想利用一下这几个淘气学生难得的愧疚)。
看来,他也只得来硬的了:“好了,早知道就直接布置成功课,不和你们商量了。”
三个小孩子这下只得老实得听了。
“明天我会把那本《虞书》原文默下来,你们每人抄一遍。”意料之中地看到三张同时垮下来的小脸儿,先生仍是不满意地加了句“用瘦金体。”
“唉……”这次是近乎齐齐哀叹了。
“先生,是不是背下来了就不用抄了?”一个脆稚的童音有些不满地问,抄书不就是为了熟记么?
北堂先生有些讶异地移目看着眼前这七岁的小娃娃“洹雪栈,你……能背下来?”尽管两年来已经见识了这个孩子过人的天资,不过,他还是总能每每给他新的震惊。
七岁的雪色衣裳小孩子不答话,顺手取了墨色珊瑚笔格上一枝湘竹管兼毫笔,在黄梨木高雕案上铺开一张澄心堂白笺,神清思明,运笔如风:“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斋,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而这孩子,用的不是他素日写惯了的一手极漂亮的“飞白书,却是刚刚自己要求的瘦金体,舒展劲挺、锋锐遒然,正得了要领,虽仍透了几分孩童的稚气,但……已经让人不免惊艳!
等他一章《虞书·尧典》默完,不只先生有些愣,就连整日玩在一起的聿清都怔怔的,而同样七岁的小翟,只是不屑地扫了一眼,而后低头,暗自绞紧了衣角。
“洹雪栈,你真的……只有七岁?”良久,北堂西席从怔愣中回神,一本正经地温言问道。
“嗯?”七岁的孩子微怔了一下,不假思索地回道“差三天就七岁半了。”
“呵呵……”先生却是笑出了声“果然只是小孩子,虽则聪明些,毕竟稚气啊……”竟答得这样正经。
雪栈这才听出先生只是在开他玩笑,只得无奈他这老师劣不改。然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道:“先生,那我们三个的《虞书》是不是不用抄了?”
“嗯,不抄了,不过给你们一月时间,背过。”这个要求要宽松多了,要是再叫他们抄书不知这小娃娃会再拿出什么法子来,就先放过另外两个小鬼吧。
“噢,太好了!”聿清欢呼,满满的欢欣绽在六岁孩童稚嫩的笑靥上。
明翟未有那样的欢喜,目光仍胶凝在案上的那卷瘦金体的《虞书》上,一副深思模样……
待北堂西席出了书房,雪栈才长长舒了口气:“总算走了。好了,从今天开始得下些工夫背《虞书》了。”
聿清、明翟齐齐一怔:“你不是背过了么?”
“我只背得过第一章《尧典》而已呀,后面还有那么多呢。”七岁的小童答道。
“那刚才……你蒙先生的?”两人同声问。
雪栈的笑意带出一丝黠色:“我刚才有说过自己能背过《虞书》么?”
“没有么?”聿清、明翟这才细细回忆方才的情形:原来先生问了之后,雪栈是直接落笔默出了《尧典》。他……的确没有说自己背得过……
两人齐齐黑线——这就是他们的公子洹雪栈!
雪栈清楚地记得,后来,小翟是只用了三天就背下了整卷《虞书》,后来,小翟亦能写一手标致的瘦金体,后来,他不论做什么小翟都会努力去追赶……
直到十一岁时,他开始同阿清一起离家远游,而小翟则回了明家开始打理生意上的事情……一直就这样到了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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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来风轻花飞霰(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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