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原诺梵到一家茶艺茶喝茶,毕竟,让一个拥有绿卡生于美国长于美国的华人喝杯道地的中国茶,也符合待客之道。
欣赏完穿着旗袍的窈窕动人的茶小姐表演了一手行云流水的泡茶术,两人捧杯浅品。
“怎么样?和在唐人街喝的有什么不同?”
他不知道。在刚才,茶小姐那套赏心悦目的表演时,他眼里看的,也只是对面的柏樱。
“这是上好的毛尖,入口芳香而后味甘甜,如果你想带礼物回美国,茶叶无疑是上上之选。”
“樱。”他无意和她探讨中国的传统文化,“樱,你……恨过我吗?”七年来,他心心念念的,便是想获得这个问题的答案。
“恨过。”柏樱答。
原诺梵怔然:她答得太轻易,他反而不知如何回应。
“试想,只要是凡人,都会恨吧,在那种情况下。”她轻描淡写,仿佛他们谈论的是今天的户外天气。
“我……伤你很深吗?”
“应该是。”她颔首,“怎么说,当年的我也有三分傲气,谈了半天恋爱才知道自己在对方生命中位居次席,是谁,都会受不了吧?”
“樱……”她的坦白令他局促难安,商场上所谓的不动如山王者之气荡然无存,“对不起。”
“我接受。”她举茶杯以示释怀。
“樱?”
“也许我们之间欠得就是这个环节。”她红唇淡哂,“一个道歉,一个接受,然后,前尘往事一笑钩消,再见,是相熟的朋友;不见,也不会特别想念。”
就如被一只巨拳捶上了口,他闷得发痛。“樱,这些年,你没有想过我吗?我……”很想你。
“想过。在最初的一年,想着你会不会因为我的离开发现了我的重要,想着你有一天会不会从天而降,想着你到我面前痛哭忏悔求我回去。很好笑很妄想是不是?但那时的我的确很强烈的这么想过。”
“樱……”她是在说,她曾给过他一年的机会?
“别介意,也只是一年而已。后来,发生了另一些事,我突然明白我那些自以为天大的伤痛实在不算什么。所以,也就不恨,不想了。”
“发生了什么事?”他想起在照片上看到的她的两个孩子,和她有八成相似度的一对双胞胎。
“没什么。”她摇头,耸肩,“都过去了。”
她在拒绝向他敞开心门!收到这个讯息,他口更加闷痛,她的确把他当作相熟的朋友,一个只是熟的朋友,喝杯茶、聊聊无关紧要闲天的朋友。他甚至连她的知己都不够格。“樱,虽然我们分开了,但是我希望能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关心你,你……是我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
“谢谢。”
谢谢?!然后呢?她不准备回应他?“樱……”
“诺梵,我们可以是朋友,如果以后你再来中国,我们仍然可以喝杯茶,吃顿饭。”
就这样?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又能怎样呢?他举拳击向桌面。
她瞥他一眼,轻笑道:“你怎么还有这个毛病?你还以为你的手可以硬得过一切吗?”
他苦笑,极苦,“怎么会?它软弱得连你都抓不住,只能眼看你从我生命里消失。”
“世界上很少有想抓住却抓不住的东西,除非你有更重要的东西牵扯着你。所以,抓不住未必是坏事。”
她怎么可以这般洒脱?他端茶就饮,突然希望这能是一杯最烈的浓酒,最好一杯下去灌醉他所有的神志。但可惜它不是,所以他仍然清醒。“你有一对很漂亮的孩子。”
她记得他没有见过自己的一对宝贝,不过既然他与柯毅认识,也就不令人奇怪了。“是,不过我更希望别人夸他们可爱。”她笑得温柔,“你呢,做父亲了吗?”
他盯着重逢后她首度绽出的全无乔饰的笑颜,“樱……”
“很难回答吗?放心,我无意和原门食品指腹为婚,做儿女亲家。”她竟然开起了玩笑。
她的悠然不是假的,勾杯品茗,幽雅得如同一幅淡描浅润的水墨画。但是,这不是他所希望的!那他希望的是什么呢?她哭泣?怨恨?或者伤痛难消?不,不,他不要她那样,他只是想她……重视他!对,他只是不想自己在她生命中扮演得只是一过客的角色,不是可以轻松无事地谈彼此的儿女的“普通朋友”,至少,他应是不同的……“你不是不知道我那场婚姻的初衷,我怎么可能有孩子?”
“这样啊,”她微颔螓首,“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真想吼一声。“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不是吗?当初,是我先娶了别人,是我……”
“诺梵,”她声柔如水,“我已经接受了你的道歉,所以,已经过去了。”
砰!他的手再次成拳,重重捶在桌面。这一次,他忘了控制,声音几乎贯穿了整个茶室低旋古筝曲的幽静空间,也惊住了几位喁喁私语的茶客。
柏樱没想到他失态至此,先远远对已经抬步要到这边查看情况的旗袍小姐摆手致歉,而后看向他。他的手背有两处破皮了,有血丝涔出。她没有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只得抽两张桌上的面纸递过去,“果然,你的手硬不过一切。”他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梦里魂里几度为他拭泪给他抚慰的小手,他知道,以他们目前的情况,他这样,已是失礼。但是,他不想放,如此柔软,如此绵滑,和他劲骨有力的大掌如此契合,他不想放,不要放。
“诺梵。”她数度加力,仍抽不回。
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悦,他才要松缓,但在她的手即将完全脱离他掌握的瞬间,他心痛不可当,再次将那只小手握进掌心,且一方强势地十指交。
“诺梵!”她秀眉微颦,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
“不要,我不要放开。”他摇头,剧烈摇头,闭上眼睛,将她的手背贴上了自己的脸颊,摩挲着,“我又在做梦了,梦到你回到了我身边,梦到我们重新开始,樱,让我的梦做长一些,好不好?”
“再长久的梦也会醒的。”她再次撤手未果,“你……”
他让那只手在他的脸上滑动,犹如每一回梦里她所做过的,最后,是他的唇,他把一个火热的吻印进她的手心,混同着一滴泪。
她愕住了:他哭了?
“樱,你在干什么?”
是啊,她在干什么?
“樱,你到底在干什么?!”
是啊,她……“斯南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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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南枫近来得意的教司徒珏火大。
***,不就是谈个恋爱吗?当谁不会?三十几岁的正常男人,和一个结过婚离过婚的女人,竟谈起了一场纯情恋爱,接个吻也会整天笑得像个白痴,两只酒窝无聊得滚来滚去,实在是***碍眼加丢脸!丢他“情圣”的脸!还有还有,吃他的,住他的,一点食客的自觉也没有,时不时拿琳达威胁他一把,这种丢脸又卑鄙的朋友,不要也罢!
所以,为了累死这个朋友,他把他从自己那栋舒适的独栋别墅薅出来,陪他满世界吃吃喝喝——他有意开一家品味不俗的茶艺舍,之前的明察暗访总是不能少的。而在商业信息的吸收方面,斯南枫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但是,天地良心,他敢向上帝和耶酥一齐保证,他再心坏心眼,也绝对没想老友亲眼目睹那个画面:一对久别重逢的旧情人,十指交握,柔情款款……
“斯南枫?”柏樱有一分不明所以的不安,“你怎么会在这里?”
蓝色的大眼晴死死盯在那仍在交握状态中的两手上,薄唇紧抿。
“嘻,哈,枫,这边满座,我们到另一家,来,来,走,走。”司徒珏充当和事佬,意欲拉老友离开这混乱场面,却被他重重甩了个趔趄。
柏樱有感于他的视线,蓦觉自己的手仍在原诺梵的掌握中,疾力回撤,因为猝不及防,终得了自由。
原诺梵认识这两个人,多年的亦敌亦友,彼此说熟悉都嫌生疏。但是很明显,他们不是为他而来。
“樱,你要我等你十天,我乖乖等着,你便是这样要我等着的吗?”他逼近一步。
完了完了,不会发生什么流血事件吧?“门企业的总裁与汉斯家族的少东争风吃醋”绝对可以上八卦版的头条!司徒珏不忍卒睹。
“斯南枫,”柏樱站起,走到他近前,凝视着他那两汪蓝色海洋,“别想太多,事情远不是你想的样子。”
“真的?”他也望进她眼底深处。
她点头。
他咧嘴傻笑,抱她入怀,“我就知道,樱不会骗我。”
这……也太峰回路转了吧?司徒珏目瞪口呆。
“那么,”她轻推开他,“我还有朋友在这里,我们稍后再联络,好不好?”
“不用十天了,是不是?”他藉机要求割地赔款。
这家伙。柏樱瞪他一眼,“我会在电话里告诉你。”
“不要,我想莫莫问莫莫提了,我今晚要去找他们玩。”
玩?司徒珏差点自己赏自己一个趔趄,深感老友是彻底完了,为了那个女人,不但装白痴,还要装幼稚,可怜呐。
“他们马上要读小学了,最近在准备功课,哪能老和你疯玩?”
“我可以教他们功课。总之不管,我一定要去。”
乖乖,如果再扭动几下身子是不是更加可爱宝贝了?司徒珏有感到额头上多了三条黑线。
“好啦。”柏樱也怕这个一米八o的大块头返老还童,“那你……”
“我不妨碍你和朋友喝茶聊天了,我到幼稚园接了问问提提在家里等你。”一脸达成目的的得意,一步步倒退,经过司徒珏身边时,一把抓住其衣领,转身,拖死狗般地步出了这间茶艺舍。由始至终,他甚至没有看原诺梵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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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艺舍外。
直到走到两人开来的奔驰车前,斯南枫才松开了一路嗷嗷怪叫的朋友,径自坐进驾驶座,发动。
司徒珏不敢怠慢,先钻进副驾驶处,再转着酸痛的脖子大骂:“斯南枫你神经病,你刚才在干嘛?你脑子……”
“樱怎么会认识原诺梵?”他面色沉,问。
“他们当然认识,他们是……”司徒珏接收到好友的杀人视线,陪笑道,“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啦,只是当时我的资料也有限,你也了解我的不是?没有把握的事不会乱说嘛。”
“你废话可以少一点。”
“喂,现有是你有求于我耶,你——好,好,我说,我说。说来话长,如果莫柏樱在十七岁前没有早恋的话,那么原诺梵便是她的初恋情人。”
瞥瞥老友脸色,继续道,“两人交往了三年,直到七年前原诺梵娶了你的表妹乔娜。”
“我当年却曾将对幸福的全部期许投注到那场恋爱上,所以,伤得惨重,以至一度怀疑自己无力再爱。”原来,她便是远远望着那场婚礼,然后掉头离去的东方女孩。能看到她,是因为当时他也在远处欣赏那场闹剧;注意到她,则是因为她眼里的绝望。当她纤薄的背影踽踽行远时,他竟曾有那么一丝拉住她的冲动。原来的原来,那一刻,命运在他和她之间,便埋下了一个字——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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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艺舍内。
原诺梵脸色苍白,眸色湛黑,失去她,意味着即使别的男人在他面前拥抱她,他亦没有资格挥拳出击。因为,她对那个男人巧笑嫣然,对他却清淡无澜。
“难怪乔娜找不到他,原来,南·汉斯来了中国。”他压下心痛,找到打破两人间静寂的话题。
“南·汉斯?”柏樱眉尖一挑。乔娜?她应该不会忘了这个女人是谁。
“你们,很熟了吗?”他问。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太太应该叫乔娜·汉斯?”
“我太太?”他苦笑。
“南·汉斯和你太太的关系是什么?兄妹吗?”
“差不多,南是乔娜的表哥。”
哈,她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斯南枫那双蓝眸使她早知他是混血儿,却不想,竟是这么大的来头,汉斯家族耶。她何德何能,能与跻身世界五百强的两大企业个先后牵上了关系?
当初登记开元基金的大户时,斯南枫的名字不会是假的,只能说明人家是位拥有双重国籍的天之骄子。她没办法怪他把出身来历告诉他,毕竟她从来没有问过。只不过……
“樱,你和南,是怎样的?”
“你指的是什么?”
“你们是男女朋友?”
“也许会,也许不会。”她回答得模棱两可,心也变得模棱两可。南·汉斯,汉斯家族的少东,如果她的记忆足够好,应该记得那是位美国各大八卦报刊的宠儿,其花名在外的程度,于柯家阿毅有过之而无不及。
佳人动心了,纵算现在还没有完全爱上,已相去不远。原诺梵在心底黯然地笑。
***************
柏樱才一进门,便被一个强厚的膛收纳进去,“樱,你回来了?”
废话,人没回来你搂的是谁?柏樱推开他,“林阿姨给你开得门?”
“当然。”他做鬼脸。
大帅哥的魅力还真是老少通吃。柏樱一边换鞋,一边向客厅内瞄望,“问问提提呢?”
“都睡了,你回来太晚了哟。”他怨幽幽地。
她赐他一记白眼,“违规者,你管太多了。”
他跟在她身后,步步不离,“十天耶。对热恋的男女来讲,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天,三十秋,哇,樱你好残忍。”
她陷进沙发,他也硬要偎在一起,大脑袋在她肩上拱啊拱。
“斯南枫,你认识诺梵的吧?”
诺梵?他抬眉,酸气十足:“他是诺梵,我就是‘斯’南枫?今后,为了节省你吐字的时间,我不介意你称我为‘枫’,枫,叫叫看嘛。”
“或者我该叫你‘南’?”她秋水沉沉,凝眸看他。
他扁扁嘴,咕咕哝哝道:“我就知道……哼……”
“有问题吗?”
“没啦,没啦,人家是叫‘南’,还该死的姓什么‘汉斯’,但那又怎么样嘛,我的‘斯南枫’也不是作假的啊。”
人家?她抚额。
“我那‘汉斯’是母姓,‘斯’则是我给自己的。我老爹姓柯,也就是你的前任公公柯慕余,他和我那老娘属于有缘无份的凄美结局。”
她该惊诧吗?
“我不是想瞒樱什么,而是我认为这些跟我追求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喜欢的人,我自己认定就好。”
“是这样吗?那么你的汉斯家族呢?他们也认为你喜欢一个离婚且带着孩子的妇人没什么吗?”
“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蓝眸一派无辜纯洁。
“据我所知,汉斯家族的门第观念不比英国的一些世袭贵族逊色。”
“那又怎样?我们谈恋爱和门第观念又有什么牵连?”
“……”她明白了。是啊,如果是谈恋爱,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她以为……是,她怎会以为他有过要娶她的念头呢?
“我累了。”
“樱……”
“我今天路走得太多,很累了,你走得时候把门带好,晚安。”
“樱!”他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却能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拉住她的手,“怎么了?”
她回眸俯望他,他蓝色的眸,他英俊的脸,没有任何诈欺者的痕迹。原本,他便不曾欺骗过她什么。他说过追求,说过喜欢,却从未讲过任何一个让她产生那个联想的字眼。
“南枫。”
“耶?”他蓝眸溢彩,嘴角大开。
“我们不适合。”
“耶?”他蓝眸大张,嘴角紧抿。
“我和你,相遇的时间不对。在没有开始前,结束吧。”
“你说什么!”他突然跳起。“什么叫相遇的时间不对?”
“我们原本就是两条平行的直线,虽然不知道命运安排我们的遭逢有何用意,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不应该是相爱。”
“为什么?”他哇哇大叫。
“你声音轻一点。”她瞥一眼儿女房间的门。
“那告诉我,为什么?”他逼近一步,大掌握住了她的肩,声音低促而迫切,“为什么啊?我们为什么不能相爱,我们已经相爱了不是吗?”
“爱情需要的不止是爱情,还要双方共同的期待,否则注定是悲剧收场,别说我们现在还称不上相爱,就算相爱,又能怎样?对于爱情,你享受得是过程的甜蜜;但我想要的,是我的爱情能够开花结果,在婚姻的殿堂里相依相伴,相互依存。我们不止相遇的时间不对了,起跑线错开了,就连目的地也不是一个方向。你说,我们如何相爱?”
他双掌倏地一松。对她,他拿出全副真心以对,从来不曾存过半丝游戏的心态,但是,婚姻?
她看见了他眼底的惶措,无声而笑。“所以,不用十天,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我的考虑结果,我——”
“不,不,不,”他连连倒退向门边,尤如一个掩耳盗铃者双手捂耳,“不要说出来,我不要听,今天太晚了,我要先回去了,樱,明天见!”打开了门,如同一个逃命者,夺路而逃。
她将自己无力地抛在沙发上,再一回无声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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