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佳瑶不善爬墙揭瓦听壁角,这会儿端着杏汁燉,便闪身在隐蔽处,见那灰瓦房里一窈窕女子先缓缓离去,烟视媚行,侧脸看上去颇像东府的尤大。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懂的。
那女子走之后过了半柱香再磨磨蹭蹭走出来的,不是贾琏又是哪个。他固然长身玉立,衣着不俗,通体亦有世家子弟的品貌。眉鬓飞扬,器宇轩昂。但他腋下小心翼翼地护着一本蓝皮儿簿子,故而走得鬼鬼祟祟,瞻前顾后。不设防,打另一边疾步走来的小红与他撞个满怀,一时间纸张如翩跹的蝶,在暖阳下很舒展。
佳瑶也就暴露在阳光下,便低着头上前帮忙捡。哦,她一看,标题写的是《贾琏日记》。日记非日記。
琏二爷好雅兴,还记日记呢。佳瑶想。
突然,看到那张牙舞爪的简体字,佳瑶心内一惊。这种吃惊像是吃得太急,吞下一大颗蛋黄又哽在喉头的那种,像是莽撞到悬崖边,突然踩松了石块,听它哗啦啦一路滚到深渊的那种。一个奇异又顺理成章的想法盈盈浮现。
佳瑶抬头看看贾琏那涨红了的脸,轻问一句:“春哥安否。”还忙着抓纸的贾琏乍一听,也是不可置信,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淡定地回道:“继续给力。”
四目相对,老乡泪汪汪。
不过两人很有默契地赶紧避开头,贾琏继续拿着腔势说:“哪里跑来的小蹄子,没见着我么,走路这么冒冒失失的,猪油糊住了眼睛,腌臜东西。”贾琏毕竟是个手上有权的爷们儿,这番大呼小叫唬住了小红,她又因见贾琏滴溜溜的眼睛往她身上瞟,更是胆怯。
小红细着嗓子抢白说:“好你个偷懒耍滑的阿瑶,跑到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给琏二爷赔不是。”她就是想让琏二爷记住阿瑶的名字,捎带着让琏二爷不必记得她。又埋着头速速跑走。
贾琏和佳瑶蹲在地上,双方虽然脸上还写着戒备,但已经按照现代礼仪伸出了右手。两手相握之后,他们先极有默契地自报家名:
“郝佳瑶。”
“郝友乾。”
然后又满头黑线针锋相对地叫出相应的亲谓称呼:
“你居然是除了吃还是吃就差吃成那小嘴的堂妹。”
“你就是除了钱还是钱就会往钱眼儿里钻的堂哥”
原来世界可以这样小。
郝友乾是郝佳瑶的堂兄,血缘很亲近,走得却很疏远。起因不过是爷爷的老房子被挪用拆迁,分下来的钱财不均,又有偏袒,故而闹得四分五裂,堂兄一家断了往来。佳瑶对古板威严的爷爷虽然也有情绪,但终归百善孝为先,于是对堂兄一家从骨子里反感。
何况这个堂兄铜牙毒舌、自恋臭美,打小儿就充分消遣周围的人,攀高踩低,比他小一点的佳瑶总首当其冲。
这会儿佳瑶既对异地相逢感到欣慰,那株摇摇欲坠的浮萍之心突然有了依托。又因回首见这靠山如此不堪,轰隆一块大石碎得七拼八凑,委委屈屈的泪冲成泥石流。佳瑶赖在地上。
郝友乾占着贾琏的皮囊,换上天然的鄙夷神态道:“这么大的姑娘叉着腿往地上坐,也不嫌寒碜,地上多脏啊,快起来。”他抱臂往后退了半步,生怕路上的扬尘弄脏他的鞋袜。
佳瑶白了他一眼。贾琏似笑非笑道:“个子大了,还跟小时候没变化,动辄就吊个死鱼肚眼睛给我看。”
郝佳瑶只好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拍拍衣裳的土,拎起食盒要走。
“瑶瑶,嘛去啊。”贾琏拦住问。佳瑶面无表情道:“给琏二送点心。”
贾琏恍然捶了下手心,道:“我说这几日那夜叉吃的有滋有味儿,满屋子都香,原来是你做的,难怪呢。甭送去了,给我吃吧,咱俩顺便去叙叙旧。”
他长臂一伸,嬉皮笑脸道。贾琏虽然一向对这个妹妹夹枪带棍,逮个机会就损一段,一旦涉及这个妹妹做的食物,立刻百刚练成绕指柔。
佳瑶就被裹挟着进了灰瓦房,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堂哥在咀嚼中透露是怎么穿来的。原来是贾琏偷拿了爷爷的书。贾琏右手竖三指对天哭曰:“天地良心,我是看老爷子包的书皮儿上写的是红宝书,哪里知道是这玩意儿。”佳瑶没好气地一嘁:“你那点心思谁不知道。”
贾琏换上一副正经表情,道:“你个柴火妞懂什么,这些书马上就要涨价了。”佳瑶眼睛里写着问号,贾琏高深莫测地作势观星道:“因为书中自有盐如玉。”
郝佳瑶托腮道:“那我怎么会来?”
贾琏摇了摇头,满足地吸溜着燉。他心里偷偷想,不管这丫头怎么个来法儿,今日相见,是他由来之后最舒心的一天。他也着实喜欢跟这个小堂妹斗嘴,最不喜看她这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还想激发她源源不绝的活力,别扭地挖苦道:“怎么,不乐意啊,就爱陪着那老爷子?你来这儿见着我跟见鬼似的,摆一副丧钟脸给谁看呢。”
郝佳瑶偏头不理,倒是窗外传来扑哧一声。贾琏箭步一窜,将一獐头鼠脑之男子拎回屋内,那男子只管笑得打跌。佳瑶躲到一旁挡住那男子的唐突,贾琏脸色暗道:“薛大兄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嘿嘿,琏二爷好雅兴,能在二眼皮底下拐丫头。可惜人家看上的是糟老头子,我可全听见了。”这正是薛蟠,刚巧听着了一句尾音。贾琏迅速盘算利害,冷着脸道:“薛大兄弟,葫芦寺的案子还没判利落,您就真敢这么得瑟。”
薛蟠得意道:“好说好说,谁叫我舅是王子腾呢。”
佳瑶和贾琏对视一眼,充分意会了对方的意图。说时迟,贾琏一把将薛蟠推到炕上,薛蟠高呼:“哥哥这可了不得,收不得丫头也不至于这么大转变吧。”佳瑶把食篮递给贾琏,贾琏毫不客气地往薛蟠的脑门招呼,皮笑不笑地奉送一句:“只要你爸不是李刚。”
薛蟠嗷了一声就没后续了。佳瑶看着巍然不动瘫软在炕的小山丘,有些怕,情不自禁拽拽贾琏的袖子:“哥,这不会死人吧。”
贾琏拍拍手:“薛胖子皮糙厚,板儿砖都拍不死。这货是吓晕的。”他老神在在地一撩薛蟠的裤裆,果然湿了一团。贾琏揽过佳瑶的肩说:“走吧瑶瑶,今儿给我做点儿好吃的。”
于是郝佳瑶只得据贾琏的吩咐,用刚从田里剪下的春韭,炒了喷香的**蛋,放入虾糠,一点点海盐,包在面饼里封口捏花儿,上极少的油,耐心炕出脆脆的焦边儿。贾琏闻香而动,也不怕烫,直接从锅里拿,美美地吃着韭菜盒子,边不忘损上几句。
“你牙上有菜,还特么贫呢。”佳瑶其乐融融地反击。
火蕊吐信春意浓,夜雨春韭,新炊黄粱,这正是大地复苏的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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