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贾琏这次偷娶尤二姐,佳瑶第一拍案起的是骂贾琏,直言“男人大部分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虫冲上了脑袋,还真以为那些姑娘对他有意思,殊不知人民看上的是人民币”,二层高的缀锦小楼听后虎躯一震。
佳瑶第二拍案起的还是骂贾琏,分析“出轨是贪恋那种偷欢的快感,何况是贾琏这种志向广泛,妻妾通吃还想尝一尝膻的斯文败类”。
迎春若有所思道:“嫂子委实管得密不透风,这么个管法儿却还不顶用。依我看,到底是她霸道了些。”迎春压低声音,手指比了一个“二”。邢岫烟也点点头:“管得过严,适得其反,确是未必妥帖。”
佳瑶摆了摆手,先别帮着男人找借口,还有第三拍案,骂贾琏的“不自信”。你媳妇儿比你能干怎么了,比你有钱怎么了,比你厉害怎么了,那也是你的媳妇儿。给几句好话就能颠儿颠儿的,你若真发了蛮横,她也就乖觉了。实在不行还可以推倒重来。
迎春起身沏了杯茶给佳瑶,心想,阿瑶跟贾琏什么时候缔下的深仇大恨,她这句句切中琏二哥的要害,比她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妹还要恨铁不成钢。
被迎春盯着,说得酣畅淋漓的佳瑶略微尴尬,一饮净光。岫烟握着笑说:“慢些喝,没想着咱们阿瑶有这番见解,连我都自叹不如哩。”
“您别逗我玩儿了。”佳瑶赧红了苹果一样光洁饱实的双颊。
岫烟又笑:“倒不是这般。你把琏二爷说得头头是道,可男人本就是三妻四妾,这回只是理亏在偷娶二字。”
佳瑶不敢过分兜售一夫一妻从一而终的理念,于是提了句:“其实也有那一对一的,好吧,就算这时候可以三妻四妾,那就说女方。想拴住男人的心,栓腿栓胃都欠点火候儿,必须要将心比心。你饿了渴了困了累了的时候想要什么,他耷拉着脑袋回家时你就给他什么。”
佳瑶想起以前看的杂志专栏,说:“男人其实就是个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孩子,可你不能真把他当孩子那么管。他是个风筝,心野了,你得收收线,敲打敲打,耍耍小脾气。可你扥得太紧了,线会断,你就得松松手。他还是头顺毛儿驴,你拿儿胡萝卜往他眼前一放,走着。他做得好了,你得他,夸他,在别人面前夸他。要驯他?拉着上背的地方去,让他知道疼。”
岫烟已经忍俊不禁,说:“那你怎么看那尤二姐?”
佳瑶歪头想了想:“虽说是个苦命人,但这条路是她自个儿选的,非要贪慕虚荣,偷别人的汉子,就得忍着别人再偷她的汉子。点儿背不能赖社会。”
岫烟道:“好了,阿瑶莫不如接着骂,快快凑一个三言二拍警世格言。”
迎春已经坐不住了,忙忙关紧了屋门,回身道:“你还逗她。这些话也就是她与你我在这里说说,切切莫要传了出去叫旁人听着,到时再惹来祸端,岂不麻烦。”
岫烟作势捂嘴,正色说“还是你想得周道”。佳瑶说:“司棋姑娘不在,绣桔好像气病了,跟家养着。莲花儿去找了小蝉儿吧。”
缀锦楼里也就只有她们三人。佳瑶因而放开说:“说到绣桔,姑娘,那天您妈明摆着就是偷了您的金凤还想赖账,您就由着您妈闹腾?”
原来前日绣桔发现找不着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便猜想是老妈子拿去典当了银子,提来了老妈子,那嬷却仗着自己的老资格踩着绣桔,浑说一通。偏偏迎春撒手不管,只说“偷拿了东西,我瞒得住是造化,瞒不住我也没法”这些丧气之语,丝毫没有主子的做派,气得绣桔这几日饭都吃不下,刚好娘家有人,就放回家去养几日。
迎春为自己辩解道:“瞧我说的就是这般,何苦来!为那么些累赘,结果现下,人也病了,事儿也闹大了,太太又过来说我好几回。多少男人都管不住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何况我哉?”
佳瑶说:“这是两件事,不能揉在一块儿,后半句暂且搁置。姑娘,我原先跟您想法一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的心情我也特理解。但是我渐渐发现,没那么简单。”
佳瑶给迎春添了水,说:“您的事儿是省了,可别人呢。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难道您心里就能消停么。丢了金凤,您可以瞒,瞒不过上头,您充其量也就是挨几句牢骚。那我们底下人呢?管东西的绣桔姑娘呢?”
迎春心虚地抿了一口茶,佳瑶又给岫烟换了茶,一面说:“您再说邢姑娘,也被您给牵连了进去。用您妈的话说是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却省出一两银子给舅太太。合着她们亏大发了?亏她个茄子!您没见着邢姑娘省吃俭用,拿她自己的钱贴补您那群老不要脸的妈?那您怎么不看看,大冬天的邢姑娘穿这么少?因为她把衣服全给典当了。”
岫烟局促地搓着手,她既觉得尴尬,想阿瑶把话挑得这样明。又觉得很痛快,她自己何尝不是这种避世的态度,总想着自芳洁,却总不能得偿所愿。倒不如这烟烧火燎的世俗厨子说得洒脱。
佳瑶又喝掉了一杯茶,然后说:“您把别人都绕里头了,结果您还觉得冤?您觉着合适么?再说了,您是主子小姐,您干嘛不抖抖威风。”她见迎春脸色晦暗,知她是忌讳和那刺儿玫瑰的探春比较,便赶紧说,
“我不是说您不如谁谁谁的,咱没必要非跟人比,也不是说主子都该一个模子。可是我觉得可以取长补短,人家若是好,那咱们就踏踏实实地跟人家学学,不也挺好的么。”
佳瑶平铺直叙,她这番话,是想慢慢儿潜移默化地让迎春真正“立”起来。以前听学究爷爷抚着白须,叹二小姐懦弱,人善被欺。佳瑶想,人可以善,但不能傻,傻,就变成某种意义上的伪善。
迎春心内有所触动,她整日研读旨在劝善的太上虚感应篇,便规劝自身不必计较俗世得失,以求积德累功、慈心于物,自以为得道。然则被阿瑶这么一说,不止是无言以对,更兼汗流浃背,不由愧意地看着单薄的岫烟,想想绣桔被人指着鼻尖编排的可怜。
大观园不是她能够获得清净的天仙宝镜,缀锦楼也不能由得她旷怡情。
迎春喃喃问:“依你所说,不被人制,唯有制人,才是安身立命之所么?”
佳瑶不是太懂老庄哲学,故而避重就轻地答:“我不知道哪儿好。可我知道,自己的事儿自己了断,甭留给别人收拾烂摊子,就是心安理得。”
迎春重重地点了点头。
结果就是佳瑶替她跑一趟,到鼓楼西大街上的“恒舒典”去把迎春的金凤当回来。不必要那嬷去,省得又从中盘剥算计。
雪后路泥泞,佳瑶本想雇辆骡子车,一打听,涨价了,说是骡子吃的糠也涨价、“停车费”也涨价。佳瑶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去,这么着也好,一面饱览市井民巷,更让五脏六腑享了大福。
您且听好。佳瑶先在姚记吃了碗炒肝儿,把猪肝猪肠上了酱色,翻炒得宜,勾芡有度,正是“味浓不腻,稀而不澥”。放在口儿大底儿尖的喇叭瓷碗儿里,吃了满嘴蒜味。
于是往前踱了几步,到田记来了碗酪,嘴角还留着白渍呢,又捧了一盘炸灌肠,得,又是蒜味。饶是她赶紧剥了几颗风干栗子,又咬了青梅,郝佳瑶已经被“蒜你狠”附体。
就这么溜达到恒舒典,竟是蒜来蒜去蒜不出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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