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伸手接了,轻抚盒身,忽而笑了:“我大概能够猜到是什么了。”
我也笑道:“你是第一个对上我的对子的人,自然最是懂我。”说完稍稍收敛了些笑意,道,“前厅还有宾客等着你去敬酒,快些去吧。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就在这里跟你告辞。明后天我就和索酒回钱塘去了。你若是以后得空了再去钱塘,要记得钱塘苏府内仍有故人。”
阮郁缓缓的点了点头,忽然走过来轻轻将我揽入怀中。他抱的守礼,只是单纯的告别,没有丝毫逾矩。放开我后,他冲我笑笑,朝着院门示意了一下,道:“你先走。”
我缓步向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还有一事要问他,便是所谓“松柏定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倏然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正在打开檀木盒,右手从中拿出那枚他送我的玉佩,执在手中摩挲几下,竟苦笑了出来。
我看着他,有些伤感。古时人们结婚多半遵从父母之命,哪有小说中那么多的自由恋爱。阮道是宰相,难道阮郁能逃脱这个结局吗?我一直知道他是谁,可是一直不愿见到今天这一幕。哪怕我早已知道他终将迎娶他人,也一直回避着这个既定的结果。可是如今……
我摇了摇头,微微哂笑叹气。依稀记得那夜松柏树下,阮郁含笑的对我说“等我回来,再给我答案吧。”的样子,清晰在目。只是记忆仍在,人却离散。
我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脑中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玉佩。松柏!
终于明白了那个小郡主口中的“松柏下定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说是阮道跟别人说起时她听到的。可是,阮道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莫非他在自己儿子身边安置了眼线?怎么看都不像啊……
如此想着,已步入前院。
阮郁“入洞房”还未返回。院中人们正欣赏着舞姬跳舞。舞姬们一个个浓妆艳抹,一片的莺莺燕燕芳芳菲菲,好不热闹。我站在一片树之下,遥遥叫来墨阳和善檀,低声道:“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只听院中丝竹之声忽的中断。阮道站起身来,“哈哈”一笑,对众人道:“今日是犬儿大喜之日。承蒙在座各位赏脸,来给犬儿庆贺,阮谋不胜荣幸。”
“此时在座的各位,不外乎名门之后、当朝大员和富家商人三种。只一个人例外。想必各位近日都听说了钱塘的一桩大事,乃是关于那被誉为‘钱塘第一美人’的苏小小。听闻苏小小一身才华,相貌堪比洛神,真真算是不可多得的佳人。今日老夫为了让各位尽兴,特地请了这苏小小来。”
我的眉头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的皱紧,到了最后已是不知该如何反应。阮道果然不愧是当朝宰相,这等心思算计,我之前虽有料到,可是万万想不到他当真敢如此发难。
阮道在上继续道:“还请苏姑娘,出来吧。”
我站在树荫下,看到阮道望向我所在的地方,众人也都随着他的眼光望过来。墨阳在一旁道:“苏小姐,你先走。我去应对。”
我摇了摇头。阮道此举意在给我难堪倒是其次。他一个近五十的人,又在朝堂上混迹多年,自是不会与我一个区区小女子为难。他所要的效果,无非是当众提点出我的身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妓子,进而随便寻个什么由头将我治罪,从而断了阮郁娶我的心思。
这心思,在花园一事之前还算是有点道理。不过此时,可真是他多虑了。
我拢好衣襟,缓步自树下走出。方才席上我一直遮掩着眉目,众人又都注意着阮郁成亲的情况,是以连同席的人都并未看清楚我的容貌,更不用说那些远些的人了。此刻我渐渐走出,烛光映在我的脸上。我未化妆也并未打扮,只是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襦裙,上面依旧是我手绘的图样,是褐黄色的落叶萧萧落下,正好衬着那颜色。
索酒今早见到这条裙子时说:“这裙子正合适在阮郁的‘孤影’别院中穿。尽是一片寂寥。”还让我绘了一件新的给她。
我走到席间,微微仰头看向阮道,并不行礼。只说:“小小见过宰相大人。”
阮道抚了抚胡子,笑道:“苏小姐以为,刚才那番舞蹈如何?”
我侧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一众舞姬,微微笑道:“宰相大人请来的舞者,自然舞技不凡,有如飞燕再生。方才那段舞蹈美绝伦,小小也是佩服。”
其实方才那段舞蹈,我哪里有看到?一直在花园跟阮郁说话来着。
阮道抚着胡子笑了两声,眯着眼睛看向我道:“比你如何?”
我愣了愣,回说:“小小不明白宰相大人的意思。”
阮道“哈哈”大笑一声,对我说:“世人皆知钱塘苏小小琴棋书画无所不,且有琴歌双绝。老夫还听人说,你的舞技非凡,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四字形容绝不过分。不知苏姑娘是否赏脸在此一舞,以让我们开开眼界?”
我顿时傻。
“琴棋书画”这四样我全部都从未在人前演示过,“琴歌”双绝更是无厘头。我哪有唱过歌?最后那个舞技非凡,更是比扯淡还扯。我在现代虽学过些舞蹈,可终究不。来到这里之后又疏于练习。别说跳出来一支舞了,我要是能劈个叉下去,我都佩服我自己!
我自问对世上流传的有关苏小小的传闻是刻意留心过的,以此让自己能够更好的把握,不让历史出现偏差。可是他说的这些,除了“琴棋书画”样样通这一条之外,其他的我听都没听说过。这老头,他居然睁眼说瞎话!
我抬头直直看向阮道的眼睛。他目光炯炯,像是利刃一般向我,让我没有任何避开的可能。我的思绪跳转的极快,迅速的权衡了一下,对他说:“宰相大人过誉了。小小不过一介平凡女子,如何能有那般高超的舞技?”
阮道依旧在笑,笑里藏刀的说:“哎,苏姑娘说这话可就太过自谦了!你被尊为钱塘第一名妓,如何可能,只是个‘平凡女子’?”
他说完,席下之人议论声迭起,我听到一人低声说:“对啊,是个名妓啊。怎么可能不会跳舞?”
旁边一人笑着道:“□嘛,还不都是那个样子!她长的这么美,身段又好。只要在床上……嘿嘿,谁还管她会不会跳舞?”
有人附和道:“哈哈!赵兄说的极是!跳舞奏琴的,都比不上床上春宵一刻的销魂啊!哈哈哈!”
我强压着心里冒起来的一股一股的怒火,仍旧望着阮道,淡淡说:“小小向来不谙舞技,也从未在人前跳舞。想是外面的人以讹传讹,造成这等误传。还请宰相大人恕罪。”
阮道抚须的手顿了顿,笑容也敛去了一些。问我道:“你当真不跳?”
我一边深呼吸一口平复怒气,一边笑笑,依旧道:“小小不谙舞技,无法献舞。请大人恕罪。”
本就是避不开的惩处,不管我跳还是不跳,他肯定都能将我治罪。既然如此,何须献丑?反正左右不过一顿牢狱之灾,忍住了也就过了。反正苏小小现在是不会死的。
阮道的笑意几乎全无,看着我半晌,忽而缓缓道:“来人……”
我念头突然一转——苏小小确实不是现在死的。可是记载上也没有说,苏小小会在阮郁成婚的时候被下狱啊!念及此,我立即扬声叫道:“大人!”
“爹!”
我怔了怔。阮郁这声“爹”与我的话几乎同时响起。我偏首过去见到他站在院门旁,檀木盒和玉佩都不知所踪,唯见他额角有了些薄汗。
阮郁见我望他,对我遥遥点了下头。我脑中电光火石间忽然有了对策,见他张口正要说话,便立即抢道:“大人!”
阮道将视线从阮郁身上移开,回到我身上,没有说话。
我快速的想,究竟该怎么解围?脑子里乱乱的,却忽然有一首诗窜了上来。我来不及细想,匆匆对阮道笑言:“今日是阮公子大喜之日,其实说来,小小与阮公子也曾有过数面之缘,乃是在钱塘城中发生的事了。”
阮道的眼神立刻随着我的那句“数面之缘”变了变,面上神情却依旧如常。
我轻笑着继续:“阮公子乃是难得一见的人中龙凤。记得当时钱塘盛传,说一位骑青骢马的少年人气度似谪仙。当初并未有人得知此少年的身份,可是那时他的名声甚至远胜于小小。现在想来,便是大人家中的这位公子了。”
阮郁的坐骑是一匹青骢马。这马我从未见过,是从苏小小的传记中得知。希望不会出错。
下面的议论声再起,有人道:“确实。阮公子的坐骑正是一匹万里挑一的青骢马。这马我是亲眼见过的,绝不会错。”
绝不会错?我放了心,说道:“阮公子既是这般谪仙的人物,小小舞技自然不堪入目。今日是阮公子大喜,大人刚才曾赞小小一身才华。如此,小小便赋诗一首,赠予阮公子,权当新婚贺礼。还望大人成全。”
阮道“哼”了一声,说:“你且作来听听!若是不合意……”
我笑了。这诗是绝对不会合你的意的。便缓缓走了两步,装作在思考。而后轻声吟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阮道的脸瞬间变得铁青,连阮郁都是一脸不置信的看着我。那两个猪肝色的脸庞让我心中的抑郁几乎一扫而光,心情突然变得大好。即使这诗惹怒了阮道我也不想管。
我退后一步,依旧是那副笑容的对着阮道说:“宰相大人,小女子不胜酒力。还望大人成全,容小小先行告辞。”说完向善檀使了一个眼色,三人缓步穿过院子,在所有人的注目礼之下,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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