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黛玉幽居中忆起父母慈容羞愧已极,柳湘莲在外为探听消息也是费劲了浑身解数。
俗话说得好,衙门自古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似柳湘莲这般意欲探望原就无理的犯官家眷的,本是银子淌水一般使出去也未必能如愿,更遑论他手头向不宽绰?
故而定策之时,柳湘莲并冯紫英二人便约定此事由柳湘莲出面打点周旋,冯紫英则暗中资助银钱。
其中自也有二人料着冯府几位老爷必不许冯紫英沾染这等祸事的缘故。
可谁成想一贯诸事不挂心的冯将军处置起家事来雷厉风行竟更胜领兵,竟将冯紫英锁在了家中,言称胆敢私放大少爷的下人一律全家发卖,更连夜绑了他的两个贴身小厮,一顿棍下去,越发连个敢外出替冯紫英传递消息的人也没了。
等小厮杏奴天亮时分垂头丧气回来复命,柳湘莲便知冯紫英怕是叫家中看管起来了。
挥挥手命杏奴回去歇着,柳湘莲到底压不下心头的火气,衣袖一扫,便将手边案几上燃尽的烛台并灯芯儿剪子扫到了地上,唬得门外守着的小厮梨仙三步并作两步窜了进来,唯恐柳湘莲才熬了一夜就这样大火气,伤了身子。
“还请大爷宽心。”手脚利落的将物品归拢到一旁,梨仙偷偷拿眼觑了柳湘莲半晌,才斟酌着出言相劝:“冯大爷是爽利人,又一贯千金一诺,必不会叫大爷空等。”
柳湘莲正是一筹莫展心绪烦乱之时,乍听得梨仙这般胡乱猜测,不由心头火起,登时抬脚便要踹,偏又忆起梨仙打小儿伴他长大的情份,生生收住脚摆出了个金**独立的架势,说不出的滑稽。
梨仙竟也不怕他,抿嘴笑着一溜烟跑了,留柳湘莲一人不住摇头叹气。
他向来极少摆主子的谱儿,待小厮下仆也和善,从没有拿家仆煞子的事儿,今日一脚尚未踢着便先软了心肠,只得一口气憋在心里,直堵得面色发青。
然而这火气既不是对着梨仙,更不是冲着冯紫英。
柳家虽因柳湘莲祖辈父辈皆早逝更兼支庶不盛而衰败,却也是祖上袭过爵位的人家,柳湘莲又岂能不知世家大户子弟的难处?
祖宗规矩样样要守,族亲长辈个个要尊。言谈必有人劝解,行动皆不得自专。
纵是柳家这样早已败落的,也不忘时时教导儿孙事事以宗族为重,神威将军把冯紫英关在家中,不欲其搅进贾府之事方是大族世家守成之本分。
别说冯紫英父母高堂皆在,换做柳湘莲自己,看着已然是当家作主顶门立户,也因着柳母弥留之际放下的话儿留下的布置,这么些年不过是丫鬟掌家得钥匙不得账本儿罢了。
这却是柳湘莲之母的一番苦心。
柳母晓得独子于经济仕途上并不很用心,反爱些串戏扮角儿的下流道道,眼见柳父已去她自己也不久于人世,竟将田产铺面体己尽皆交与心腹下人看管,言明这些日后只可交与柳湘莲明媒正娶的夫人。
交代完了,柳母也不含糊,立时便叫侍立在旁的柳湘莲跪下,发誓日后只依例查验账册,决不可仗势逼迫管事强用银两强卖田产铺面。
柳湘莲事母至孝,当日自是再三立誓,便是柳母去了,偶有银钱不凑手之时,也不过提前支领数月的月例银子,从没起过违逆柳母遗愿的心思。
忆及往事,柳湘莲不由一拍额头笑骂一句蠢物,忙叫回梨仙自往库房去了。
不提柳湘莲主仆如何筹措银钱,到贾府合家下狱的第三日晌午,终有个素来与柳湘莲交好的镖头着人递了话儿,言称寻了个当差的亲戚可通融一二。
柳湘莲自是喜不自禁,忙忙打点起谢仪并探监用的各样器物,紧赶慢赶,总算在第四日傍晚见着了羁押在一处的荣国府玉字辈的男丁。
饶是柳湘莲深知牢狱里那些磋磨人的手段,也不禁被贾府诸爷们的萎顿形状惊得一时无言。
贾琮贾环一个生下来便是黑眉乌嘴病弱样儿,一个则是经年神情猥琐行动畏手缩脚自不必提,只叹贾琏,当日平安州错马而过之时纵因耽于酒色而双目微浊,却也仍是英挺俊俏肆意风流的翩翩儿郎,如今下狱不足四日,竟已是神色颓唐目露绝望怨怼,较之当年似老了十数岁不止。
柳湘莲虽与贾琏不过点头之交,也不由心下不忍,捡了几句励人心志的话泛泛说了,又特特嘱咐若有事可寻阎姓牢头,暗指自己已打点妥帖,才细细寻起至今踪影全无的贾宝玉。
方那牢头说得分明,除了罪行极重的贾珍,贾府玉字辈的爷们儿都收监在此。
“柳兄弟可是在寻宝玉?牢内委实暗了些,柳兄弟若不嫌,我可为兄弟掌灯。”
再落魄失意,贾琏也是执掌荣国府俗务多年的当家人,贯会察言观色,少顷便觉出了柳湘莲此行之意,忙抬手欲接过柳湘莲手中油灯。
神色之恭之谦,再不复荣国府琏二爷的富贵骄气。
柳湘莲心中一恸,终是闭口不言,任贾琏接过油灯,照向牢房一角的蜷缩人影。
“宝玉前些日子失了通灵玉,人也有些糊涂,恐认不得柳兄弟了,还望柳兄弟海涵。”贾琏缓缓移到那人身旁,哄劝着让那人接了油灯捧在手上,才回身对着柳湘莲拱手致歉。
柳湘莲心底大骇,哪儿还在意贾琏说了什么,只拿眼死死盯着墙角神色痴傻呆怔,全无以往半分灵的贾宝玉。
谁人不知荣国府宝二爷面如春花、鬓若刀裁,堪称翩翩浊世佳公子?
如今却肮脏邋遢好似街边惫懒闲汉,尚不如同居的堂兄贾琏庶弟贾环衣衫洁净头面齐整。
谁人不知荣国府宝二爷天资聪颖、才思敏捷,必定雏凤清于老凤声?
如今却神情呆愚、双目无神,尚不如道边顽童神智已开眉眼清明。
“怎地……也不能……”
柳湘莲真觉腹中千言万语也道不尽宝玉此时的落魄不堪,又不知从何道起,心中一时为至交遭此大难酸涩哀痛,一时却又难免生出些许庆幸。
如若宝玉早已痴傻不知世事,那背弃黛玉之情便非他本意。宝玉便不是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成亲前,便这样了?”
嗫喏半晌,柳湘莲心一横终究是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险些压不住话中些许企盼。
贾琏倒并未觉察出异样,只瞧着宝玉涎外流的模样叹气:“太太也不知为他流了多少眼泪,不得已才想了个冲喜的法子,又求了娘娘的旨意,哪成想……哎,不提也罢。”
哪成想贤德妃赐婚不过数日,便故去了,哪成想贾妃恰薨在了二宝成亲当日,又哪成想当今丝毫情谊也不顾,贾妃未及装裹便抄了荣宁二府。
贾琏话中未尽之意颇多,柳湘莲也并未追问,只心下怅然。
宝玉就是痴傻一生,他也确是上尊父母之命下有媒妁之言,明媒正娶大红花轿迎娶了薛氏女,再无更改之理。
到底是无缘。
“这也是个人的命数缘法,还请世兄宽心。”
柳湘莲平日也是说惯了场面话儿的人,可唯独此事,他竟失了才智,陪贾琏默然半晌,吐出的劝解之语倒流露出了几分灰心。
贾琏不免哑然失语,不知如何作答。
若再拿着荣国府二爷的架子讥诮柳湘莲言谈失据,显是神思昏聩不识时务且伤人心;若接了这话,岂不是认了宝玉再无康复之日?
有心求柳湘莲多加照拂,可以柳湘莲的家世,能狱中打点保贾府众人少些苦楚已是不易。
况且世间多是锦上添花之辈,似这般雪中送炭能有几人?
莫寒了恩人之心方是正经。
柳湘莲自是不知他一句感伤黛玉命途多舛的话引出了贾琏这许多心思,正苦思应答之词,不妨披风被人用力一拉,险些迎面磕在监牢的木柱上。
定睛一瞧,却是宝玉。
“你带林妹妹走吧,她原不是我们家的人,不该受这份苦的。”
宝玉面上仍透着懵懂茫然,显是神思极为混沌,眼中却露出了些许洞彻世情的清明,也不理急得满头汗的贾琏,径自对着柳湘莲憨笑。
柳湘莲一窒,慢慢蹲下身反攥住宝玉的手,定定看着他的双眼,须臾才轻声逼问道:“林姑娘居于荣府内多年,她可愿离去?”
她怕是连心都一并留在贾府了。
柳湘莲人生得极美,眉眼间却总是透着几分淡漠冷意,才得了个冷面二郎的诨号,此刻面色一冷瞧上去颇为吓人,贾宝玉也不见惧怕,尤笑得开心。
“你去说,她必乐意的。”似瞧不懂柳湘莲眼中的隐忍复杂,贾宝玉抚掌大乐,竟伸手推了他几把,欲让他速去。
柳湘莲无法,只得低声叮嘱了贾琏几句,方起身自去了。
才出铁槛寺,等候多时的小厮杏奴便一脸喜气的迎了上来,作揖道喜。
“大爷,大喜事!方才倪大叔来信儿了,说是圣上恩旨,着放了贾家的珠大母子,又开恩命寻林家姑娘的亲眷,说是私产放还,令归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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