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仙杏奴均唬了一跳,又岂敢同主子一道挤着,忙不迭将杌子让与柳湘莲,颇有默契的一同侧身伸臂一撑,挪到车门一侧盘腿坐了,活似两尊门神。
柳湘莲因满腹心思俱在黛玉身上,倒也不甚在意二人的举止,只淡淡扫了一眼探看他们可曾扰了黛玉的清净,便凝神驾车,不再多言语。
一来是他虽有意与黛玉攀谈一二,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恐言谈失据唐突佳人,二来车内虽以棉被毯子并皮裘厚厚铺了,到底有几分颠簸,他恐黛玉身子经受不住,自是打点起十二分神仔细驾驭马匹,只盼着能略尽绵薄之力,为心上之人减去些许舟车劳顿之苦。
只这样一来,柳湘莲一行路上耽搁的时辰便愈发久,入城时已是更深露重。
“烦请林姑娘再稍忍耐片刻,至多半柱香工夫便能到敝宅。”
借着梨仙去与城门官儿寒暄央求通融的时机,柳湘莲回身对着密密垂叠的帘幔团身一拜,声音不高不低的与黛玉分说,意欲慰佳人之心。
这也是柳湘莲的细致周到之处。
想黛玉一介弱女子,纵信他为人,这一路奔波辗转也难免心生几分彷徨忐忑、惴惴难安,总要车停人安定方能释怀。
挑此时出言劝解,却是因城门已至,不必再忧虑黛玉只将他一番心意当做空口敷衍的缘故。
可叹冷面冷情柳二郎也有一日情深自烦恼,行事多思量。
良久,直待梨仙都去而复返,车内才有人轻轻应声,若不是柳湘莲自幼习武练拳耳目还算聪明,险些错了过去。
也正是因着耳聪目明,柳湘莲将黛玉刻意压着的几声咳嗽尽数收入耳中,不由剑眉紧蹙,抬手扬鞭轻轻抽向马腹,行路较之适才快了许多。
虽现已败落,柳家祖上到底也曾袭过爵位,家传的宅邸位置倒不很偏,恰与几家基不算深的官员毗邻而居,夜里极清净,马车碾过地面的声响便也听得愈发真切。
青绸车离着高悬柳宅字样灯笼的朱漆大门尚有十数米,便有机灵的小厮仆人大开了中门垂首默立在两侧,另有两个小丫头子捧着斗篷帷帽等物候在门内,一眼望去好不齐整。
家仆知机识趣,柳湘莲自也面上有光,更兼是在黛玉跟前露脸,不觉便去了些微郁色,领着小厮家丁回护黛玉下车入府时待人也见和软,令一干得了信儿知晓大爷今儿心里兴许不很痛快的家下人等心底念佛不止,行动举止倒更添了一分小心谨慎,生怕一不留神撞上了老虎屁股。
得了下人们尽心竭力的伺候,黛玉很快便在书房东侧的一进三间瓦房里安置了下来,柳湘莲却没立时安置,一进自个儿院门便领着梨仙杏奴两个心腹挑灯查起了账册。
“官字两张口,果是吃得比别人多些。”
扫了眼账簿末尾的结余,柳湘莲不禁皱眉长叹,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在一串支领数目上游移半晌,终是合卷定下了心思。
“明儿你们两个一起去找倪二,只说我托他掌掌眼,将那五颗东珠与冠上余着的红蓝两色宝石一并当了。”
柳湘莲说得极慢,似是逐字掂量过了,又似是尤拿不定主意一般踌躇。
“东珠与宝石分着算。办妥了,梨仙收着宝石押回的银钱与我再去为宝玉府上疏通一二,杏奴不必回来,直接拿另一份银子去李掌柜的店里捡上好的燕窝买了,交与妥帖人收拾,按日服侍林姑娘用下。”
杏奴梨仙听了却未如平日一般响脆应声,只你瞧我我瞧你,竟似不大信柳湘莲的吩咐,直惹得柳湘莲眼见要动真怒,杏奴才暗地里狠掐了梨仙一把,两人一起磕头应是。
一事议定,柳湘莲又问起黛玉院中如何安排,梨仙忙一一答了。
先时在门内恭迎黛玉的两个小丫头子秋儿冬儿自是拨给黛玉贴身服侍,另配了一个婆子做些使活计。
柳家不比荣国府,加之就柳湘莲这么一个不喜丫鬟婆子近身的主子,如今宅子里只得这么几个丫头仆妇,柳湘莲纵是觉得太过减薄,也只得如此。
一时诸事料理妥当,柳湘莲方匆匆命人摆饭,不过略填了填口腹,就急忙洗漱歇息了。
——这般慌张,实为得是第二日可赶早堵住几位牢房管事,不然去得迟了人一多,银子送不进去,吃食用度便不好夹带着送入牢里。
谁知第二日那素有贪酷之名的秦管事竟因忽染恶疾卧病在床并不曾当差,柳湘莲只好领着梨仙又返回家中。
“回大爷的话,林姑娘晨起用了盏冰糖燕窝,便由秋儿冬儿服侍着在先太太留下的小佛堂内念佛祈福,此时约莫还在呢。”
柳湘莲将将把马鞭子丢给身后跟着的家丁,杏奴便凑上来细细禀了今日所办之事,末了,突的一停,竟拿出当年陪主子背《诗经》的声调架势回了黛玉醒后的行踪。
一句“此时约莫还在呢”更是言浅意深,千般滋味尽在留白处。
柳湘莲一怔,不由将杏奴的话在心内滚了数个来回,尚未回过神,一双缎面粉底朝靴便向小佛堂所处的东北角挪动了少许,惹得梨仙与杏奴两个频频挤眉弄眼。
也是这二人委实过分了些,竟惊动了神魂不属的柳湘莲,挨个吃了记响脆爆栗,便是连连告饶,也没能保住半年的月例银子。
柳湘莲这般发作却很有几分迁怒于人的意思。
若说杏奴梨仙两个对黛玉不敬很是当罚,他自己方才起得些许心思纵未曾出得口,难道便是敬了黛玉?
窥伺佳人,本属下流。
半是自惭半是不舍,柳湘莲原地徘徊许久,终是甩袖往自个儿院子去了,只这回房耗费的时候却比平素多了一倍不止。
原来,柳湘莲因是骑马来回,便特特选了离马厩最近的西南角门入府,又因他的院落恰在整座宅邸的东南,自西南角门直穿过正门后的宜德院便到了,最是便利不过。
可这柳湘莲仿佛魇着了一般,几次穿花绕廊都走反了路,竟渐渐往宅院正中去了。
——如若始终偏向一边儿也就罢了,偏他剑眉紧锁薄唇轻抿,脚步稍越过宅子正中稍许就回撤几步,离得远了又似失了魂魄,逼得紧随其后的梨仙杏奴欲笑不敢欲忍不能,生生扭曲了两张俊秀面容。
柳湘莲又岂不知梨仙杏奴在他身后弄鬼?
只他正是心乱如麻瞻前顾后之时,如何还顾得这许多?
心中一时犹如百十只猫儿伸爪呵气,一时又犹如千斤巨石坠下,柳湘莲不免疏忽了脚下,转过花厅便与一个小丫头子撞了个满怀。
定睛一瞧,不是伺候黛玉的秋儿又是哪个?
秋儿既在此,那一侧石椅上独坐的,自是黛玉了。
柳湘莲双瞳微缩,血色自面颊火烧一般晕到了耳后,又忽而雪白一片,僵着手脚立了片刻,到底大着胆子往黛玉那儿瞄了过去。
恰遇上伊人执帕半遮面,欲走还留。
柳眉轻蹙,如嗔似怼,美目微垂,情思若水,当真气质如兰似馨,唯有世外谪仙可比拟一二。
若不是柳湘莲心中隐约还记着点滴礼法规矩,迫着自己别开眼躬身告罪,只怕能瞧着黛玉体味一回有情自然饱的境界,在那儿站在一日也无不可。
这厢柳二郎终遇林潇湘,铁槛寺中贾母的病也总算有了些许起色,可由人服侍着倚枕小坐片刻。
贾母如今虽不很待见王夫人并宝钗婆媳,却也怕叫人瞧出了她们婆媳祖孙不睦,带累了贾政与宝玉,面上仍是旧日慈爱模样,王夫人亦是如此,只图个外头光鲜体面罢了。唯宝钗一人,言行举止果不负素日贤惠名声,浑似觉不出贾母言语间的冷淡疏离,将两层婆婆伺候的皆是称心如意,终是讨得了贾母欢心,得了几句别有深意的夸赞。
宝钗面上依旧是一派端庄大方宁静淡泊,心内却也不免有些得意,殊不知贾母真正点头认了她这孙媳妇并非她赢过了黛玉,也非她真个儿讨了贾母的喜欢入了贾母的眼,实是贾母与王夫人犟了这些时日,到底看在宝玉的面子上退了一步罢了。
如若真的寻究底,她薛宝钗不过是占了木已成舟的便宜,偏她一贯自视甚高,唯独这一桩事瞧不清楚,明知婆母不慈丈夫无心,还以为自己终究心想事成、心意顺遂。
也不过是个痴儿。
眯眼瞧着宝钗一人在配殿忙活着伺候她这老太婆并邢王二夫人、宽慰探春惜春,又时时帮衬着尤氏,竟是一步也不肯错,贾母不由暗叹。
论心智天资,玉儿半点不输宝丫头,可玉儿输就输在不能如宝丫头一般放下身段上下打点左右逢源。
原本总想着她这孤老婆子虽无用,总还护得住嫡亲的外孙女,再有宝玉这实心眼的孩子与玉儿亲上做亲,待她百年终老后定能护玉儿周全,也算不负林家百万家资相助之恩。
然眼下诸般打算尽皆落空,宝玉由人撺掇着娶了薛家女不说,自家挪用的林家资财也已耗费干净。
既无良配也无妆奁,竟是生生坑了玉儿一辈子。
念及此,贾母当真悲从中来。
玉儿至今尚可依靠者,只余她这孤老婆子一人。
可她此番大病,纵是好了,也不过是虚熬日子,荣宁二府又当此大难荣华不复,如何护得玉儿?
只盼满天神佛庇佑,容她合眼前为玉儿寻得个稳重上进的好孩子,总好过在王氏婆媳手中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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