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薛姨妈向薛蟠提出约法三章。
“这第一,你在外头做正经事也好,闲逛也罢,万万不许弄出人命,也不许打架斗殴。香菱那档子事,你也看到后果了,这还是轻的。如今天子脚下,多少达官贵人,那街上随便一人保不齐就有什么不可得罪的亲眷在,一个不慎,或许咱家全家都命堪忧。你也别想着靠你舅舅姨爹家,不说这京城里头有多少家人都比他们显贵,便是他们能打点妥当,这银两也少不得我们自家出。为了逞一时之气动了手,便得费去那么些个银子,难道就值了?”薛姨妈正色道,“这一条你若不应,下面的不说也罢。”
当日薛蟠为争香菱打死冯渊惹下官非,虽有贾雨村判葫芦案,胡乱扯了一通薛蟠与冯渊夙世冤孽之说,又说薛蟠已被冯渊冤魂索命呜呼哀哉。但薛蟠分明活蹦乱跳地在京城闯小祸,于是被有心人翻了旧案。虽得了王子腾相助,将此案定为下仆挟私报复,薛蟠约束不当,但到底连累妹妹宝钗失了待选资格。
薛蟠自觉已受了教训,别无二话,当即就承诺自己再不随意与人动手了。
“你应得倒痛快。只是这事等闲也看不到效果,你现在随口应了,我也不知道你是真心悔过还是假意哄我,非得等事发了才知道你没做到,那时便也迟了。”
被薛姨妈怀疑口吻一激,薛蟠发话了:“那妈说要怎样,我便听妈的。”
“我左思右想,这事还得看你日常表现。只是你素日在外头,便是行事有什么不妥,你瞒了我,我也无从得知。我有心想差人跟着你,只是你也如今大了,想必不耐烦我管着你,便以一月为期。一月内凡你出门,我便打发人跟着你,你外头做了什么,都由他一一告诉我,你也不许与他为难。你若在外头与人脸红脖子地吵闹上了,我也不管是否动手打架了,便得罚你,且下月照旧。若一整月你都安然无事,第二月起我便不再派人跟着。如何?”薛姨妈徐徐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方案。
薛蟠想了想,依旧答应了。
此后一月,薛蟠每出门,薛姨妈都另遣一小厮跟着,每日回来便让小厮将薛蟠在外头所作所为一一道来。于小厮而言,这不过是一份临时工,若是检举了薛蟠,薛姨妈有赏;若是包庇了薛蟠,也并不能因此获得薛蟠贴身小厮的地位,故此基本都会选择检举薛蟠。
薛蟠顶了一阵子,壮志退散,试图贿赂薛姨妈特派小厮以期逃避惩罚,薛姨妈便开始秘密接触薛蟠那几个贴身小厮。对那几个来说,一边是直面薛姨妈的压力,另一边是即便“出卖”了薛蟠也有薛姨妈的特派小厮顶缸,也就选择了实话实说。于是薛蟠惩罚依旧。
要说薛姨妈的惩罚,那也很简单。薛蟠与人吵架,无非是子急,既然这样,便磨磨他的子呗。一旦薛蟠犯事,薛姨妈便将那红豆绿豆混在一起,令薛蟠亲自动手,一粒粒将两种豆子分开——豆子数量视次数多寡,情节轻重而定。除此之外还有经济惩罚,罚银,第一次一两银子,第二次二两,第三次三两,依次类推。至于罚没的银两,刚好用来奖励检举者。
这两项惩罚,前者令薛蟠心烦,这个可以理解;后者则另薛蟠心疼——要说薛蟠一向花钱散漫,不缺银子的,如今怎么转了?这个还得回到薛姨妈的约法三章。
“第二条,绝不许你去赌场。”薛姨妈道,“古往今来,多少家财都经不得一个赌字。一旦上了瘾,便是卖妻典子也是有的。你日常跟人赌个骰子顽闹解闷,我不拦你;但你若再去跟人聚赌,与其将来家破人亡,不如你趁早拿跟绳子来勒死我跟你妹妹,以后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再无人约束你了。”
“好端端的,妈说这话做什么?”薛蟠大急,“我不去就是了。”
“你也别嫌我管得多。怪只怪我早些年没见识,老爷要教导你,每每被我妇人之仁给拦住了,才导致你如今老大无成不说,还恶习累累。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做母亲的,总是把孩子放在第一位的。若你只是吃喝玩乐倒也罢了,虽然被人称作纨绔,但到底也能安乐一生。比起这个,我脸上有没有光彩,薛家能不能光大,也是次要的了。”薛姨妈语气沉痛,“可我前头那两条,你若做不到,只怕哪天你想做个纨绔子弟,都没那本钱,因此少不得拘着你点。”
薛蟠这些年被母亲溺爱之余,也没少听那等埋怨自己没出息的话语,今日听母亲这般言语,倒是第一次。当下便红了眼眶,指天发誓自己再不让母亲心,从此一定做个好儿子好兄长。
薛蟠此刻说得痛快,亦是真心,但日后是否作数,却是说不得准的。薛姨妈也知道这一点,终究只能徐徐图之了,况且前头那番话也确实是薛姨妈的真心话,她对呆霸王确实只有不惹祸这么一点要求。
“第三条,你从此不许再去铺子里支钱。” 薛姨妈一一分说,“铺子里该留多少现银,都是有讲究的,你随意支取,便是妨碍铺子经营,平添麻烦。且你支钱都是为了胡乱花销,这般作为看在他们眼里便是你这做东家的不晓事不自重,给人轻看了不说,还容易让掌柜的滋生你这做东家的容易被蒙骗的想法,极是不利。”
“只是我也知道,你大手大脚惯了,一下子不让你使银子,必然不习惯,且你一个爷们,总有些应酬,没银子也说不过去。前些日子,我把账册都看了一遍,将铺子收益都摘了出来”薛姨妈说着拿出一页纸,“你自己看看,随你挑一个铺子,从此这个铺子的收益全由你支配,你那些说不出正经名目来的花销,都只能从这里头出。至于铺子怎么经营,收益是好是坏,全看你自己本事,只是再不许去其他铺子胡乱支银子,你敢还是不敢?”
薛蟠一想也不错,从此可以光明正大支取银子,再不用被母亲念叨,且若是做出一番成绩来,正好可以表白表白,让众人知道自己也不是吃白饭的,便也应了,只挑了一个中等收益的香料铺子。
薛姨妈略略欣慰了一下,又强调:“铺子虽由得你随意经营,只是不许胡闹,多听听老掌柜的话,他们也做了这些年了,虽然难免有些个欺瞒,但本事还是有的。你若是胡闹瞎折腾折了本,以后便只有一月二两的月银可以花销了。”
薛蟠哪里听得这话,此刻他正信心满满,安心大展拳脚,破了母亲对自己的低期望。薛姨妈也不理论,由着他日后碰壁去,成长总是要交学费的。
在薛姨妈看来,调/教薛蟠的任务从此便算告一段落了,剩下的只能是加强效果,再要想新招却是不能了。早些时候薛姨妈还曾想过,要托王子腾的关系,将薛蟠丢到军中折腾个两三年,说不准回来能有一个全新的薛蟠。
但这毕竟是条冒险之路,一来薛蟠可能会丧命,虽然概率不大,但万一发生后果却是致命的,毕竟他还没来得及成亲生子;二来军中大概也少不了关系户,薛蟠这个天大胆更大的若是没眼色惹个什么不该惹的人,可不是像惹了柳湘莲被揍一顿就完了的;三来这毕竟是一个放羊的过程,薛蟠可能变好,也可能更加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薛姨妈思之再三,还是决定稳妥起见,将薛蟠放在眼皮子底下。至少书上说了,前八十回里薛蟠除了打死冯渊没再惹第二桩了不得的祸事,没道理她一来反而更糟吧?薛蟠若是实在无可挽回,就早点给他随便娶个媳妇留后算了。当然,这不过薛姨妈自我安慰的保底手段,做不做得出来还是两说。
薛蟠原以为母亲约法三章,定要说些让自己头疼的规矩来,却原来这般轻松,当下乐不可支,再没想到自己以后会处在挑豆子的煎熬,以及没银子喝酒听曲的烦恼中。足足大半年后,薛蟠才学会了克制脾气,不用挑豆子,不用交罚银,又停了些奢侈消费,这才觉得苦日子终于出头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且说第二日,薛姨妈将各铺子的大小掌柜管事一干人等皆请了来,薛蟠当众承诺自己再不上铺子里支取银子——这是有些丢脸,但掌柜的都是老人,哪里能不清楚薛蟠的子,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叫薛蟠当众承诺了,反而能从外力上再约束一番。就好比小学生贪玩爱看电视玩电脑,他玩完了面对还没做的作业,心里未必不后悔,只不过下一次还是忍不住罢了。这个时候,需要的自然是家长的强制约束。
薛姨妈隔了屏风,将那全权交予薛蟠的香料铺子事宜交割清楚了,又道:“至于其余铺子,大爷既然今日承诺了,自然是作数的。便是万一他又自毁诺言来支银子,你们也都不许给他,只管来跟我说。大爷年纪还小,不能独挡一面,少不了我拘着他点。诸位也都是薛家的老人了,自老爷在时便替薛家办事,如今还得麻烦各位多多费心。”
众人一同应了,只说分内之事。
一时薛蟠又宣布说自己要将其中一间脂粉铺子关了。话音刚落,便有该铺子掌柜吴友良惊问缘故,其他人亦是又惊又惑。薛蟠亦不多说,只拿出一页纸传与众人看。纸上记着十年来各家铺子每年收益,各家收益均有减少,只该脂粉铺子减少比例最大。
吴友良还在解释铺子收益少的种种原因,一时说如今成本重利润薄,一时说周边竞争者甚多,薛蟠却不耐烦听,只道:“既然这铺子不赚钱,那自然该关了。回头我把铺面赁出去,没准还能多得几两银子。只是劳烦你同张叔交割一下各项事宜,完了便可另谋高就。”
张叔便是其中一个掌柜张德辉。张德辉年近六十,一贯在薛家当铺内揽总,是个有德有能之人。薛姨妈早半个时辰请了他来,将此事交待了,请他出面周全。
这厢吴友良已经开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自己对薛家的种种贡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薛蟠最是不耐烦这些,还是张德辉出言弹压了他。吴友良自知理亏,且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银钱,也怕薛家追究,到底也就安生了。余下如何清理账面,如何处理存货,如何遣散伙计等等诸事,自有张德辉带了几个老家人帮着料理。
说到底,薛姨妈自然知道薛家这么些个掌柜的少不了有那投机耍滑之辈,只是薛蟠如今不顶事,薛姨妈自己也不懂行——前些时候薛蟠卧床,薛姨妈翻了那么些时日的账簿,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将每年收益列了张单子而已。且薛姨妈是个半路入世的,安心来享福的,虽然要享福就得先付出,但她私心还是愿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薛家铺子进行大清理,既需要坚强的斗志,也需要强大的技术支持,这两项薛姨妈都没有,权衡之下,她便想了这杀**儆猴的招,只将那得益最少的铺子关了,希望其他人能有所警示,少贪点便行。至于有用无用,薛姨妈也看得开,横竖不会更差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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