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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盈盈在紫微(2)

    玉叶待七姐儿午后小睡,来向王妃回话。

    “七姐儿饭后用了半盏冰梅子,便说乏了。奴婢带了可儿伺候她睡下,又收拾好下午要穿的衣饰,预备着下午见客。”

    “她可还念叨着牙疼,怎么又去吃冰梅子?”卧房门垂着轻烟般的蝉翼纱,微风轻送,一阵飘荡,隐约见床边并排放着的两双鞋子。

    “是还念叨疼呢,也是该换牙了。”玉叶低着头。她一向有些儿怕郡王,子拘谨了些,不若金枝那样落落大方。

    “叫医官进来瞧瞧罢。”郡王低声道。

    “是。”玉叶低着头,退了下去。

    四郎与七姐儿年幼的时候,都是跟了母亲住的;后来有了八郎,便觉着地方不够用,将这对双生子迁了去东跨院。现如今七姐儿重返,年纪也稍长,就将西跨院拨给她。

    七姐儿仍在睡着,小丫鬟睇睇正拿了小凳坐在床边,手中一柄拂尘,时不时挥动几下。天气渐热,蚊蝇腻虫之类的也多了起来,虽说已经挂起了纱帐,但七姐儿嫌闷气,向来是不许垂下帐帘儿的。

    睇睇也就才七、八岁,是寿王府的家生子儿奴才,分房的时候分给了辰溪郡王,之前是跟着王妃房里的芳汀学规矩,王妃给女儿挑奴婢,却是七姐儿自己伸手要了她与另外一个家生子儿的小丫头,并为她们改了名字,一个叫睇睇,一个唤作睨儿。

    八岁的小女孩儿,总是贪睡,又加上春日暖暖,这边小主子睡得正好,她也不免困顿,眯缝了眼睛,脑袋磕头般直往下点。倒叫玉叶看的好笑,忙伸手摇醒她,轻声道:“困了外面睡去,叫醒睨儿,叫她过来看着。”

    睇睇答应了,歪歪倒倒的走去外间,拍醒正好睡的睨儿,睨儿忙擦了一把脸,赶紧进来伺候着。

    玉叶悄声道:“我一会儿要去外面着小厮去请何医官来给七姐儿看牙齿,你等一刻钟,叫姐姐起床,伺候梳洗。可儿会来给姐姐换衣服,你跟睇睇两个警醒着点儿,可儿见不得人慢吞吞的,仔细她发作你们。”

    睨儿忙道谢,拿住拂尘,打点神伺候小主子。

    玉叶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暗暗点头,方才出去二门上,唤小厮去请医生。

    过没多久,也不用睨儿喊醒,七姐儿自己便醒来了。翻个身,睁着眼睛,一脸惺忪。

    睨儿道:“姐姐要不要吃茶?”

    “倒一杯温水来。”七姐儿很爱喝白水,说吃茶多了,牙齿会变暗。

    睨儿去桌边倒了一杯白水,喂七姐儿喝了。外间采儿听见里屋响动,问道:“姐姐起了么?”

    采儿与可儿一般大小,都只十四、五岁,比玉叶低一等,拿二两三钱的月例银子。玉叶稍长两岁,今年足岁十七,拿三两五钱的月例银子已经三年多,是李王妃最得用的大丫鬟,又加上情老实稳当,因此才给了心肝宝贝女儿使用。

    少时,采儿带了三、四个小丫头打了水进来,睇睇小睡了片刻,听见主子起了,赶忙进来,与睨儿两个一同伺候小主子洗漱。采儿先是在一面小铜盆里洗了手,才取了素白的手巾,在另一面铜盆里用干净水拧了,轻轻为七姐儿净了手;又换大铜盆,为七姐儿净了面。然后再取了妆奁来,问道:“姐姐今日用什么香膏?”

    “薰衣草吧。”七姐儿闭着眼睛道。

    小丫头拿出盛了薰衣草香膏的小玉瓶子,采儿这才拿一只小玉勺儿,抿了一点儿淡紫色的香膏,放在手心中轻轻揉开,再揉在七姐儿脸颊与脖颈上。双手亦是抹了同样的香膏。七姐儿脸庞小小,皮肤细白,双手也是小小白皙,十分漂亮。她脸庞已经没有婴儿肥,比如同母哥哥四郎,身体饶是这么病病弱弱的,脸颊也还是堆着,肥肥白白甚是可爱,她脸颊却早早脱了幼儿形态。

    愈发使人心疼。

    待玉叶回屋,七姐儿已经妆扮停当,穿了一身鹅子黄的裙衫,衣襟裙边绣了淡绿色的连蔓花枝,淡雅秀美。她年纪还小,也没用什么首饰,只右耳戴了一只金镶黄宝的耳坠子,双丫髻束了鹅子黄的丝带,一边各别了一枚滴珠小黄宝玉簪子。

    玉叶笑道:“姐姐今日可真是好看。”又道:“王妃说,叫医官进来给姐姐瞧瞧牙齿。”

    七姐儿捂着嘴,可怜兮兮的道:“能不能不看?”

    玉叶哄她:“只是看看,并不是一定要拔掉。王妃担心姐姐这牙齿总不掉,怕新牙长出来就歪了,不好看。回头姐姐笑起来就不漂亮了,那可多不好!”

    七姐儿哼哼唧唧,不肯就范。

    可儿笑道:“姐姐又闹脾气。不怕,等我去找枋哥儿来。”说罢真是拔腿就走,去二郎的小院寻他。

    二郎已是自己单住个小院子,听得妹子不肯让医生进来看牙齿,笑道:“等我去,她定然就不闹脾气了。”也不管桌上正写着字,将笔一丢,墨点儿飞得满桌。

    待到了七姐儿的小跨院,何医官已经来了,候在门外。

    二郎笑道:“何医生,稍等。”

    老何也笑道:“姐儿怕疼,哥儿可要好好哄着她。”

    二郎匆匆进去,一屋子大小丫鬟都喊“枋哥儿”。七姐儿扭扭捏捏,一直捂着脸,不肯让哥哥瞧。

    二郎道:“怎么?难道肿得厉害?”

    “没肿,七姐儿怕医生拔牙,只是喊着不疼。”

    “乖妹子,”二郎抱住妹妹,“人人都要掉牙的,你瞧哥哥,可不是换了一口白生生的好牙齿?骨头也能啃得。你瞧你这几日都没怎么好好吃饭,脸上好不容易有点,可不全都还回去了?”

    “怕疼。”七姐儿含含糊糊的道。

    “哥哥抱住你,可好?”二郎道:“我跟何医生说了,说只是看看,先不拔,可好?”

    七姐儿这才点点头。

    何医官进来,先给二郎与七姐儿行了半礼,道:“姐儿坐到亮堂地方来罢。”采儿、可儿忙挪椅子,二郎抱着七姐儿站起身来,换去窗下坐了。

    七姐儿十分不情愿,张口给医生瞧了一会儿,老何方道:“姐儿这门牙,是撑不住了。下面新牙已经露了头,再不拔掉,只怕长出来没形状。”

    七姐儿苦着脸,二郎将她脸按在自己肩头,道:“何医生,拔了吧。”

    李王妃笑道:“怎么,还是要指望二郎?”

    玉叶道:“七姐儿十分肯听枋哥儿的,拔了牙流了血,拿冰块镇了镇,也就好了。哥儿还许了七姐儿,说等过几日起风了,带她出去踏青,放风筝。”

    “倒是好主意。叫大郎带几个管家,随他们一齐去罢。”王妃想了想,又道:“你去问问三郎并二姐儿,要是想去,也可以一齐去。”

    玉叶应了,退了下去。

    李王妃同女儿道:“今日舅舅要来,这位舅舅你还没见过,是娘亲最小的弟弟,一向跑两广那边的。这也是刚知道你回家了,紧赶慢赶的回了洛阳。”

    “是那个小舅舅李光涛吗?”

    “正是。”王妃摩挲女儿头顶。“一会儿岫烟斋的人要来,你也帮娘亲看看,有什么好东西。”

    不多时,外头传进两名妇人。一名穿绿,一名瘦小妇人着了玄色。绿衣妇人进来便给王妃磕头,道:“王妃娘娘千岁,小妇人给您请安了。”

    玄衣妇人见势,也赶忙磕下头去。

    王妃道:“快起来吧。”似是极熟,问道:“这位是?”

    绿衣妇人道:“这是我家在广东那边的生意伙伴的内人,说是没见识过皇家天威,小妇人斗胆,带她进来,求见王妃千岁。”

    “既是如此,那着人领你去看看我家这座小宅院,也就罢了。我家又不算什么真正天潢贵胄,要看,还是要去福王府上啊。”王妃微微一笑。

    那玄衣妇人个子不高,皮肤黑瘦,两只眼睛倒是极大,滴溜溜的,很是明。“小妇人能见到王妃,心愿就算满足了,再不敢要求些别的。”

    丫鬟奉了茶上来,玄衣妇人吃了一盏茶,方跟了瑞二娘去园子里逛逛。

    绿衣妇人遂着仆妇抬了箱子进来,几口大箱子,一层一层放满锦缎绫罗珠宝首饰。将布匹拿出来,命金枝收去阁楼上,绿衣妇人这才捧出首饰头面来,道:“娘娘千岁,这都是小店今年的时新款式,请娘娘赏玩。”

    李王妃道:“琛儿,你去瞧瞧罢。”

    仆妇们便将垫着锦帕的漆雕托盘一一呈给七姐儿,七姐儿待一一都看过一遍,道:“那几件翡翠的不错,还有那一套蓝宝的头面也还行。”

    王妃笑道:“这是给娘亲的选的,自己有什么中意的?”

    原来是岫烟斋知晓郡王府的小县主返家,特特制做了许多适宜小少女佩戴的首饰,什么蝶儿蛾儿花儿朵儿,不外如此。七姐儿反而看不上,道:“其他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但也还是想了想,留下十几二十几件簪子耳坠手镯儿等,又留下一对金臂钏。只喜得绿衣妇人笑得眼睛一条缝。

    待管家娘子送了两位妇人出门,李王妃对金枝道:“去把那一套掐丝珐琅的妆奁盒子拿下来。”金枝应了,拿了钥匙去阁楼,少时回来,身后跟了个健壮媳妇,捧了漆雕盘子,托了一只掐丝珐琅的圆形盒子进来。

    王妃打开盒子,七姐儿见里面又是一只略小些儿的掐丝珐琅镶珊瑚的圆形盒子。王妃取了珊瑚盒子出来,打开盖子,见里面还有一只又小一些的盒子。如此一共是四只圆形妆奁盒子,分别是掐丝珐琅、珐琅镶珊瑚、珐琅嵌绿宝、珐琅镶珍珠,十分致。

    “这几只盒子,与你拿回去盛放首饰。”叫过玉叶来,命道:“可要小心收管好。”

    说话间,便有仆妇来报:“三舅爷来了。”

    李王妃喜道:“快请进来。”

    李三郎进来,先给姐姐磕头,“姐姐安好。”

    李王妃亲手扶起弟弟,“早跟你说过了,自家姐弟,老做这么客气干什么!”

    七姐儿见这个舅舅比起年长的两位舅舅来,更见英武。身量也不算很高,星眸剑眉,脸上神采奕奕,笑容亲切。

    “见过三舅舅。”七姐儿给舅舅见礼。李三郎喜道:“这便是我那乖外甥琛儿了罢?”笑嘻嘻抱起外甥女,道:“可把舅舅给想坏了。”一面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巴掌小小银丝笼子,里面竟是翩翩一朵蓝翅大蝴蝶。

    七姐儿因是掉了门牙,轻易不肯说话,也不肯多笑,只盯住蓝色蝴蝶不眨眼。

    李三郎见外甥女喜欢,笑道:“这是我从葡萄牙商人手里换来的,可花了不少生丝呢。”

    李王妃嗔道:“你说这个做甚么?难不成想要我给银子?”

    李三郎忙道:“不是不是,我哪里有这个意思!就是想说,这东西十分娇贵稀罕,琛儿喜欢就好,舅舅花再多的钱,也心里高兴。”

    “谢谢舅舅!”七姐儿接过小银丝笼子,小心翼翼的捧着。李三郎道:“那葡萄牙商人原是养在一只大玻璃瓶子里的,我连玻璃瓶子并养蝴蝶的黑人小厮一并都买了下来,只是……”

    七姐儿稀奇道:“小黑人?哪里的?南洋那边的,还是印度的?”

    “说是什么阿菲里加大洲的人氏,黑得夜里起来,只看得见一口白牙,其他什么都瞧不见。”李三郎心里不免惊异:这小女孩儿,倒是懂得不少。

    七姐儿点点头,“若是自小就阉掉的话……”话没说完,李王妃与李三郎都变了脸色,李王妃喝道:“是谁教姐儿说这些混账话的?”满屋子大小丫鬟仆妇并管家娘子都齐刷刷跪下了,口称“不敢”。玉叶唬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道:“素日姐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里丫鬟媳妇,并没有敢在姐儿面前浑说的。”

    李王妃冷笑:“若不是有人浑说,好好一个姐儿,怎么就学会这些个不三不四的话来?她就是在外面听说过,谁又会跟一个小孩子解释那是什么意思?合着你们素日轻狂惯了,不拿姐儿当个正经主子!”

    七姐儿自己也是唬得面色发白,心里晓得自己一时忘乎所以,说错了话,只得匆忙挤出几滴眼泪,羞愧道:“娘,是女儿没轻重,乱说话。女儿再也不敢了,求娘亲不要生气了。”

    李三郎也道:“姐姐莫生气了,说不得是琛儿从哪里听来的,她又不知道厉害,反正还小,明儿便不记得这些个混话了。姐姐别唬着她。”

    王妃哼了一声,道:“你们几个管家娘子须得小心了,可不要再教我听见姐儿说什么不好的。”

    晚上,王妃与郡王提及此事,仍是一股怒气,“那起子混账娘儿们,还是没将我亲宝贝当正经主子待,那样的话,也敢在主子面前浑说!真是好大的狗胆!”

    郡王与妻子一样心思,自然万万不肯承认是自家女儿在外面学了不好的回来,“娘子莫恼了,你这几日留心些,将宅子里面那些个不规矩的、眼里没有主子的,趁早都打发了。要我说呢,咱们家里也早该清理清理了。”

    “你倒说得轻巧!打发走了人,可该拿什么来填补空缺呢?”

    “父王那里,还有几家忠厚老实的家人,待我去向父王讨了来便是。”

    “寿王可对你不是那么体贴呢。”

    “那无妨,咱们家那个世子哥哥,可还不是正要指望我弄钱呢么?”说罢得意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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