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短暂的沉默也只是一瞬间,嵇康并没有作答。
可我却可以感觉到从他身上渐渐散发出来的戾气。嵇康不应我的问题,这是第一次。我不免心生疑虑。难不成真的有什么蹊跷么?
从嵇康闭得比什么都牢的嘴里我本撬不出话来,只得从向秀身上下手。
“调查?”清澈的眸子微微睁大。
“嗯。”
“嵇大哥并没有告与我。”淡淡地道。
“当真?”我挑眉。“别以为我眼睛是瞎的,在我静养的那几天,你、叔夜和山涛三人……”
向秀猜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连忙略微尴尬地打断:“嫂子,你毋须烦太多。”
“那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坐在木椅上,随手翻着他看到一半的书籍。
向秀静默了片刻,长叹一声。“嫂子,你别为难我了。嵇大哥不说,应当是有他的用意。”
“这些我不管。但是……从你的反应来看,这么说……”我着脸色,语调微微上升:“不是意外了?”
“嫂子……”向秀一怔,下意识就想反驳。
我一摆手,“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就好。”我现在只是要一个答案,一个明确的答案。如果……
“不是意外。”有些清冷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心顿时咯噔一声,沉到谷底。身体微微发冷,我沉沉地吸一口气,平息心里汹涌澎湃的怒火,却仍是达不到能够处之泰然的境界。指尖深深地掐进掌心里,抬眸望向他,正对上向秀担忧的眼眸:“嫂子,本该是让你安心静养的。却……”
“我的身体没有大碍。”我摇摇头,又问:“确定么?”
“山兄的消息很可靠。”他言简意赅。“而且……”向秀突然静了一会儿,踌躇半响,然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才附在我耳边说了几句。
我眼眸微微睁大:“当真?”
清秀的脸上一片凝重,颔首,随即又重复道:“山兄的消息很可靠。”
“知道是谁么?”
“不清楚。因范围实在太大。”向秀道。“嵇大哥心里一直惦着这件事情,誓言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我极力劝阻,再加上嫂子最近需要嵇大哥的陪伴和静心的调养,嵇大哥这才勉强止住了念头。”
他的话,我模模糊糊地听进去了。可脑中却有道清晰的声音在回旋着:我知道是谁。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知道我怀有身孕的就只有一个人,这个世界上,最厌恶我生下嵇康孩子的,也只有一个人。如果确定不是意外,那么,定会是他。但我万万想不到,他竟敢这样对我……竟不惜杀了我的孩子。
沉桀,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毫不掩饰的做法无非就是想逼着我去见你,无非就是想断了我留在魏晋的念。我断不会如你所愿。
********
八日后,七贤受邀太学院玄谈之宴。嵇康未拒。
打着太学院之名前来拜访的任旻。
任旻为何人?就是那位解题解不出来,晃悠到嵇家大门口,听嵇大师打铁直到睡着的那位仁兄。此番太学院的邀请,让他生平第一次有了可以近距离接近嵇康的机会,一进嵇家大门,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里闪着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兴奋光芒。清秀俊雅的脸经过五年的洗礼,初见时那抹青涩已经消散,唯一不变似乎只有他对嵇康的那份仰慕吧?
任旻看到坐在院子里看书的嵇康,紧张地整了整衣着,还深呼吸了好几次,这才敢迈出步伐走来,嵇大师就在眼前,心中的激动让他加快了步伐,却不想,竟被小小猪玩到一半放在路边的竹竿给绊了去,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下,我站在一边忍俊不禁,看着他连忙站稳脚跟,顺势在离嵇康还有好几步路之遥佯装淡定地施了个礼,极力平静地道:“太学生任旻,字倾豪。见过嵇先生。”
忽略他发红的耳,这礼倒也施得风度翩翩。我捂着嘴发笑。任旻尴尬地瞧了我一眼:“嵇夫人,好久不见。”
“璺。”嵇康温润如玉的嗓音低唤了一声。“有客而来,别失礼了。”
一家之主发话了,我连忙止住笑。
“我只是一介平民,任先生何须多礼。坐罢。”他合上书卷,指了指面前的木椅。任旻作揖告谢,连忙正身入座。
我上前将两人的酒杯填满。
嵇康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所来为何?”
“太学院上下无不景仰七贤大名,几月前之游,嵇先生缺席,我等无不惋惜,今次想再次诚邀嵇先生入太学……”任旻微微红了脸,道:“还请嵇先生能够答应。”
“同邀之列还有何人?”
“喔。”任旻沉吟,道:“七贤里除了山先生无暇应邀外,都应允了。”
“如此……”嵇康淡淡一笑,抬头看了看天色,话题一转,不在太学院之邀上多逗留,只温和地询问了太学院最近的概况等。任旻虽然不明白嵇大师是何态度,但见嵇康主动谈及,格外兴致勃勃,话也显得分外多。
“近日课题是正始年间的那篇《至公论》,加上这次七贤应邀,全院上下无不奋笔疾书,挑灯夜战。无不希望能得七贤指点一二。”
嵇康忽略掉后面的话,只听进了上半句:“至公论……是当年曹羲劝告曹爽秉持‘至公’道,不可过分听信何晏、邓飏等人骄奢之辞的文论?”
“啊,是!夫子要我等全面辨析。可……”任旻顿住,耷拉着脑袋:“学生才疏学浅,可有幸得以听嵇先生一言?”
嵇康抬眸淡淡撇去一眼,未语。
任旻意识到什么似的,连忙道:“啊,嵇先生请勿放在心上,倾豪一时口误,想必唐突了嵇先生。”
听着任旻的话,嵇康轻笑了一声:“毋须如此战战兢兢。”
他一怔,露出苦笑:“面对嵇先生这样的人,说不紧张才是骗人的。”
嵇康失笑着摇头:“胡说。我不过是一届平凡铁匠罢了。”
任旻听了,却不由得露出肃然起敬的表情,站起身,恭敬地施了个礼:“嵇先生,倾豪惶恐。”
“为何?”我的丈夫挑眉。
“嵇先生该是清楚,现下不论是入仕入府,首当重要的便是家世,倾豪祖上皆是种田为生,因此四处碰壁,直至后来才无意遇夫子收留,几番努力才终得进太学。其间一波三折,因家世不盛,较于他人需得付出何止十倍的努力。”他语调十分缓和,却坚定有力地传进我的耳里。“而这样的世风之下,嵇先生如此清高自洁,不为权势所动,过着如隐士般的生活,打铁作诗,看似平淡安逸,实却有宽大怀,细心观察朝政变化,忧国忧民。一篇《太师箴》以明帝王之道焉。实在让倾豪钦佩无比。倾豪曾告诫过自己,定要活出嵇先生这样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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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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