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祖父薛崇礼收到薛箴的来信,道是近日在京中,遇到昔日同窗梅钧,现在翰林院做庶吉士,因年岁品貌相当,将女儿宝琴许给他家的大公子;又道他不日将去西海沿子,既可以见识异域风物,开阔眼界,也置办些洋货,只是时间紧迫,今年又不能回家过年了。又随信附上给老父,兄嫂并侄儿侄女的礼。
崇礼把儿子的书信看了一遍,将随信寄来的薛蝌和宝琴的信看一遍,既思念儿孙,怪他久久不肯回乡,又羡慕他能走遍四方,于是将薛蟠抱在膝上,抚着孙儿的头叹道:“都是你这捣蛋鬼把我栓住了。”
宝钗在一旁就忍不住笑。
重新做小孩子的日子单纯悠长,宝钗忙碌着学书学琴学画学针线,学习日常生活中一切致的细节,书画的真伪,古玩玉器的价值,锦缎丝罗的名称……母亲用鹅黄浅碧淡粉的丝幔帐幕将她的闺房妆点的温柔淡雅,因为宝钗不喜欢熏香,桌下有一只水晶缸,每日更换鲜果花卉,让房中气息清新,壁间悬挂着父亲的画,窗前一张古琴是祖父的收藏里特意寻出来给她的,案头一组黄杨木雕的十二生肖是薛蟠前几日从街上买回来的……被这样细致的呵护着,宝钗几乎以为自己从来不曾有过辛苦奔波的那一世,只是偶尔梦中初醒时,她会有一刻的恍惚,不知道身在何处。
闲处光易过,不觉间已经又过去一年多了。
这天因逢十五,王氏提前回过崇礼,一早就带了宝钗薛蟠兄妹两个,奔清凉寺礼佛。布施过香油钱,用过素斋后,王氏要在寺中听方丈讲经,宝钗之前也看过几本经书,本来是很有兴趣的,可是这方丈一心要投王氏所好,讲的不外乎是行善积德者得福报,为恶者得恶报的佛教故事。于是,趁着讲经休息的空档,宝钗和薛蟠回了王氏,想在寺中四处走走。
王氏便道:“多带几个婆子,照看好姑娘和少爷,今天寺里人多,小心冲撞了。”
宝钗便笑道:“妈放心罢,我们只是坐久了闷的慌,出去走走,不会去人多的地方。”
兄妹二人看了一回后院中的花木,说了几句闲话,薛蟠道:“咱们到后门外看看吧。”
跟着的婆子便上来劝道:“太太先头千万叮嘱过,外头气味腌臜,恐埋汰了大爷和姑娘。况且姑娘是娇客,若有个冲撞如何使得。”
宝钗便笑道:“我们只在后门口透透气,不会乱走。回头太太跟前,有我和大爷去说,定然不叫嬷嬷们为难。”
几个婆子见拦阻不得,只好苦着脸簇拥着兄妹二人出了寺院的后门。
这寺外是一条僻静的街,沿街也有多家商铺,但比起前门外车马云集,人声鼎沸来,这里倒真是清净许多。
宝钗见有家卖书的铺子,便道:“我们去书店里看看,嬷嬷们也好放心。”
这书店因地处僻静,生意十分清淡,只有一个衣衫破蔽的书生在看书。一个原本正打瞌睡的小伙计,见一行衣衫华贵的人进来,想要招呼,却又手足无措的不敢上前。
宝钗翻看店中的书,大部分都是佛经,还有少量的四书五经,八股时文,宝钗见了就没什么兴趣,只是闲着无聊,随意挑了两本佛经,命婆子结帐。
薛蟠在店中晃了一圈,对那书生却产生了兴趣,虽然进来一群人,那书生却是头都不曾抬过,一双眼直盯着书页,嘴巴微微翕动着,似乎在默默诵读。
宝钗一回头,见薛蟠手里拿一不知从哪里揪出来的羽毛,立在那书生身后,垫着脚,举着手,用羽毛扫那书生的耳朵,忍不住又笑又气:这个薛蟠,到哪里都忍不住要生出点事来。
那书生呆呆的看书,只是不停的侧过头用衣服蹭耳朵,却恍然不觉身后有个孩子在作弄他。
薛蟠肩膀颤抖,无声的大笑着,却一个立足不稳,正撞在那书生身上,他个子还只到那人肩下,但常年习武,身体却比这人结实的多,这一下就将那书生撞的扑倒在书案上,案上叠放的书滑落了一地。
那书生见书落了满地,就叫一声“苦也”,回过头来,又见到房中竟然是一群贵人,顿时一张脸红到了脖子。
那伙计不敢怪罪薛蟠,只好对那书生道:“吕相公,你看看你把店里弄的这样乱。”
那书生一边帮忙收拾图书,一边道歉:“都是我的不是,这就帮你收拾好。”
薛蟠道:“是我不小心撞到你的,你为什么要道歉?”说着也上前帮忙收拾。
那书生便脸红道:“你还是个孩子,能有多大力气,总是我站的不稳。”
宝钗见店内一片凌乱,薛蟠和那个书生两个人笨手笨脚,乱上添乱,就命几个婆子上前帮忙,她自己带着几个丫头婆子先回寺中。
又过了好一阵子,薛蟠才带着几个人回来,脸上笑嘻嘻的,很是高兴,见了宝钗,便道:“钗儿快来,给你个好玩的东西。”
宝钗见薛蟠手里拿着一个青色的小笼子,薛蟠拿着一朵黄色的花塞到笼中,那笼中的昆虫就“唧唧”的放声鸣叫起来。
宝钗就笑了,道:“才出去一会儿,从哪里弄来的?这是蝈蝈可是?”
薛蟠笑道:“你怎么知道的,北边人叫它蝈蝈 ,咱们这里叫它做‘叫哥哥’。我送吕大哥回家去的时候,在他家门口看到有人在卖的。你看这个是南瓜花,吕大哥说‘叫哥哥’最爱吃这个,可惜咱们家没有种南瓜,不过喂它吃菜叶子也行。”
宝钗自然是前世曾经见过,只是当下却只好道:“咱们学画的时候,不是画过这些草虫的吗?你忘记了。可是呢,你哪里来的吕大哥,就是刚刚的那个人吗?”
薛蟠便道:“正是,他原是住在前面小巷子里头,日常就在前头的客栈里做些账房上的事。”
宝钗听了便道:“那他怎么在那书店里看书,还看的好专心,连你作怪都不知道。”
薛蟠吐吐舌,扮个鬼脸道:“他今天不当班,所以在书店里看书啊,他看完那书,回家去默写下来,就多得一本书了。”
宝钗听了吃一惊,道:“这位吕相公的记心可真不错啊,只是也太过麻烦,却做什么不干脆买书回来。”
旁边有个婆子笑道:“姑娘不曾出门,不知道外头的行情,一本书最便宜也要将近一百二十文,这吕相公一个月的营生也就几百个钱,哪里够他买几本书的。他记心这么好,既做账房,定然有免费的纸墨,自己抄写岂不便宜。”
薛蟠宝钗听了都大惊,怎么一个读书识字的人一个月才能挣的几百个钱,他们房里的丫鬟的月例都不止这个数字,又问过这婆子才知道,这城外的农家,原来一年也只要二两银子就过的了一年,即使是城中的居民,一家人一年的花销也就是三四两银子。
宝钗忍不住低头想道:虽然早知道贫富悬殊,自己生在极富裕的人家,却没有想到竟是这般天壤之别,自己一个月的零用钱足可供一家人一年所费,更不用提日常中的各种奢侈的细节了……
这时薛蟠和那婆子不知道说到了什么,那婆子便道:“少爷不知道,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说的就是咱们薛家了。”
宝钗因一时走了神,听了这话觉得奇怪,便再询问。
薛蟠便将刚才听说到的话在妹妹面前显摆,原来说的就是金陵城中的四家最富贵的人家,薛家忝居末席,与贾,王,史这另外三家都有亲戚,他兄妹两人的舅舅就是王家现任的当家王子腾,荣国府贾家的二夫人正是他们的亲姨妈,祖父辈也有一位姑嫁到了史家,只是这位姑去的早,因此和史家的关系略远了些。只是这三家虽然祖宅在此,却只有些看房子的家人,正经的主子都在长安京里住着,因此,他们兄妹至今也都不曾见过这几门亲戚。
薛蟠说到这里,就叹息道;“咱们家什么时候也去京里玩才好,这金陵城里亲戚家的孩子都好生无趣。”
宝钗嗔道:“哥哥也好意思说,不过是学了几天的骑马,大过年的就把后街上的蜻哥哥诳的从马背上摔下来,人家来拜年的,结果簇新的红衣服却滚了一身的泥水,脸上也青了,谁家的哥儿还敢再上门来。”
薛蟠听了,便嘻笑着不肯再接话。
当晚,宝钗辗转许久才入睡。
次日清晨,才睁开眼睛就觉得屋里明晃晃的,宝钗以为起迟了,外间有人听到动静,两个大丫鬟瑞儿锦儿,两个小丫鬟莺儿文杏忙各执巾盂进来服侍。
几个丫鬟里,莺儿最是年少活泼,奉上一盏红枣银耳羹后,便笑盈盈道:“姑娘放心,并不曾迟,如今天长了,还不到卯时就亮堂堂的呢。姑娘素来勤勉,太爷老爷太太都是只有夸奖的,便纵使一天迟了,也必不会见怪的。”
瑞儿一边帮宝钗梳发,一边道;“一大早的,姑娘还不曾开口,就你这么多话。”
宝钗微笑道:“莺儿是天如此,只要不出去生些口舌是非,多说几句话也都不碍的。”
锦儿整理着宝钗的衣服,道:“是姑娘脾气好,才把她纵的这样。出去生是非,莺儿是不敢的,也没那个时间,姑娘不知道,莺儿连晚上做梦还在背书呢。”
宝钗听了,便笑道:“这是怎么回事?”
文杏一边整理着床铺,一边道:“莺儿姐姐前天托人买了本书回来,昨晚上说了一晚上的梦话,也听不清楚,似乎一直在说‘示威’‘示威’的,今儿早晨问她才道在背诗经。”
宝钗就笑道:“你们也别笑她,难怪平日里写字算术都是她学的最快的,原来她这么用心。”
锦儿道:“罢罢罢,姑娘再说下去,这小丫头该找不到北了。好容易有识字的机会,咱们院子里哪一个不用心……今儿是个响晴天,姑娘穿这件才做的衣衫可好。”
宝钗看锦儿选出的是一件大红色绣五彩蝴蝶的衫子,便道:“又不出门,何必穿这么鲜艳的,还是穿那件月白的吧。”
锦儿便找出那件宝钗家常穿的一件月白色衫子,边服侍她穿衣,边道:“姑娘生的这样的好颜色,现放着那些新鲜的衣服不肯穿,太太回头又该怪我们不会侍候了。”
宝钗道:“你又怕什么,太太也知道是我自己的主意,不会与你们相干的。”
瑞儿道:“太太却是喜欢鲜明的,依我说姑娘纵使喜欢素净的,便为着太太也该穿的喜庆些,况且那些衣服白放着也可惜了。”
宝钗低头想了一下,道:“你提醒的很是,锦儿,还是换成大红的吧。”
于是重又换过衣衫,收拾停当,在丫鬟们簇拥下往祖父的正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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