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缀奢华的碧水世界,不知从何处翻起不祥的涟漪,两三头鳄鱼迅速聚拢,露出锋利的尖牙,霍云犀嚎叫着冒出头,拼命想跃上岸,连掠站在栏杆外,见他冒出便用靴尖踩下,仙衣笑道:“霍老的品位真特异,竟然还养着鳄鱼呢。”脸一沉朝霍光宿喝道:“想要你令郎的命,就给我住手!”
霍光宿听到儿子哭嚎,大惊失色,看清楚霍云犀的处境后,脸色阵红阵白,忙道:“请少船王手下留情。”只得喝令无面盗停手。
连掠见鳄鱼近在咫尺,霍云犀吓得脸上肌都扭曲了,于是松了脚放他上岸。霍云犀似乎本已爬不上来了,手抓到岸边灌木,又滑了下去。反复两次,连掠只得伸手拉他,仙衣刚叫了声“小心!”黑紫色的半截软索已舔上了连掠的臂膀。霍云犀趁势借力越过栏杆,刹那间,情势已经逆转。
连掠半边身体都失去了知觉,视线也模糊起来。凭借□,在瞬间用已经中毒的左手反抓住软索,右手的剑“嗤”的一声,平刺入霍云犀肋下。霍云犀也颇能忍耐,咬牙松开鞭子,抬脚飞踢连掠,脱出剑锋,转身欲逃。
连掠人已昏迷不醒,身后就是湖水,仙衣及时抓住他衣襟,一手接下连掠的剑刷的指在霍云犀咽喉。只听耳畔恶风,霍光宿一柄长朔也正好到了她的脖子。
见此僵局,死斗的三方人都纷纷罢手,裴染朝霍光宿道:“杀了少船王,我保证你什么也得不到。现在放我们走,还能保住令郎的命。”
霍光宿脸上肌抽搐着,急速考虑了一遍,也明白他说的是事实。温重端着斧子,慢慢退到阶下,对他打了个眼色。霍光宿会意,摆手道:“好,你们走。”
裴染亲自押着霍云犀在前,一个扈卫抗扶着连掠,和梅九龄走在当中,仙衣提鞭相伴,其余人都环侍其后,且退且走,从一众无面盗中间通过。众盗围拢想要跟上,卓仙衣拿着鞭子啪挞缠住那口盛满巨毒沸水的大鼎,借力一掀,一抬脚将鼎踢翻,地上青砖立刻兹兹冒出烟来,众盗皆后退不迭。有被毒水溅上的,号叫呼痛不已。
警戒着退到门外。两辆车子静静等在巷中。霍宅大门外是长约半里的宽敞巷子,两边深墙高树,并无民居,是以十分安静。扈卫上前拉开车门请卓仙衣和梅九龄上车。
裴染把半昏迷的霍云犀往霍光宿身上一推,正要上马,鼻息中,忽觉夜晚冷风里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离开马车!”裴染大吼,同时冲向马车前的梅九龄和卓仙衣。几支火把从暗处投向马车,卓仙衣反应很快,抓住梅九龄就地一滚,后面背着连掠的扈卫也迅速扑倒。轰然声中,灼热的气浪淹没了大半个巷子。
硝烟过处,狼狈不堪的幸存者们再次面对了背叛者的刀剑,两辆马车被炸成了碎片,车前的两个扈卫都未能幸免。环顾这一切,裴染的心里不是滋味,这些扈卫都和连掠一样,是他费了二十年的心力,一手培养出来的英,——年岁不饶人,他不再拥有多少个二十年了,也不再拥有仿佛怎么也用不完的力。
一只手悄然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纤长的手形,像寒冷无机的冰雪雕成的艺术品,然而却带着安抚人的温度。
就是这个温度的主人,像她的父亲一样,本身就如恒定辉煌的星辰,无论外表还是内在,总是吸引着周围的明亮或黑暗,她自幼就拥有这种特质,使得即便是原本应该保护她的刚强老人,反从她那里的到了平静。
就是这样的人吧?看着她在夜空下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即使是侧影也散发出眩目的光彩。裴染想着:轻易就能让人为她付出一切,即便是生命也毫不可惜。能够让人这样甘心付出的,也只有拥有像她这类特质的人吧?
卓仙衣收回手,掸了掸衣裳上的灰,看向背叛者,神情依旧稳定:“霍光宿,温重,背水一战,我们未必不能坚持到救援到来。我猜,裴千军的援军差不多就要到了。现在我还可以给你们作一次选择,好好想想。”
似乎为了回应她的话,不远处的天际升起属于裴染部属的金色信号,觉得已经占住上风的霍光宿脸色变了。
弓弩上弦的轻微响声令巷子里的人都抬起头,两边墙上,屋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弩手,手臂上的轻弩在已近黎明的寒霜中泛着金属特有的青辉。这些轻弩都十分小巧,行商路上只须安放在袖子里,又叫做雪吹连发袖弩,是经姬离改制过的特殊武器,槽呈圆柱形,能填入五支弩矢,有效在十五尺内能穿铁壁。霍光宿心里一喜,拢目瞧去,果见姬离长衫飘动,站在屋檐一角,瘦的身影经风一吹,广袖鼓的满满的,似欲乘风仙去。
“老七,你来的正好!” 霍光宿忍不住哈哈大笑,感慨着事态瞬息万变,究竟不知鹿死谁手。听到他的笑声,姬离右手一抬,露出雪吹弩,目标所指正是卓仙衣。
裴染迅速将仙衣一拉,隐在自己身后,仙衣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姬离。
“姬离,还等什么?裴染的两个扈卫队马上就要到了,现在他们是瓮中之鳖,不要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霍光宿嘶声大叫。
梅九龄汗透重衫,虽然被扈卫们保护得密不透风,看到此情此景,心也沉了下去。忽见裴染的手在身后悄悄向他打手势,像是叫他“拿来“的意思。拿来什么?梅九龄手里也只有两个铁胆,忙塞了给他,裴染紧撰入掌中。
姬离的拇指放在机括上,和仙衣清澈的目光相遇,他叹息道:“少船王,姬离不想忘恩负义,只是我是个想不通的人,情势所逼,想来少船王不会怪我。”
卓仙衣垂下眼帘:“你回轻车港后,由于受伤的缘故,一直住在行辕,没有机会回家。老夫人和你的妻小,我请她们到我那里散散心去,没和七叔你打个招呼,想来你也不会怪我?”
姬离一怔,然后忽地笑起来。不知为何,裴染竟觉得他笑得十分欢畅。突然他一扬手,余者还未看清,却见霍光宿咽喉彪出一注血箭,双睛弹出瞪视着姬离,应声而倒。好似知道裴染要暗算他,姬离出手时轻轻闪身,想避过铁胆的一击,只是还是稍慢一步,铁胆擦过肩头击碎肩骨的声音,在此刻听来格外清晰。姬离浑不在意般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对部下下令:“把这些叛徒全都抓起来!”
霍光宿猝然被杀,温重又惊又怒,眼见箭矢如雨而下,只得一面大骂姬离,一面和余众想退回宅内。无奈势成定局。杀的杀,抓的抓,温重最后束手就擒。
一场浩乱总算告一段落,裴染请示卓仙衣,怎么处置算是帮凶的无面盗。仙衣见剩下的十余个无面盗贼戴着镣铐拖沓行过,那红袖笛也在其中。仙衣指了指:“把他放了,其他的都押送到官,盗贼扰民,理当地方处置。”回头对裴染说明红袖笛曾给他们通过消息。
被当场释放的红袖笛转向仙衣方向,从容拜谢,仙衣道:“感念盛情提点,请教足下台甫?”
红袖笛道:“在下出生子规门,不想看到来路不明的人指着子规门的名头行事。名字么,不问也罢。”他的吐字仿佛情人的耳语般甜美温柔,带着靡艳的尾音,场中大多数人听的耳都发热了。
仙衣道:“我明白了,无面盗原来不是子规门下,只是些冒名顶替的宵小之辈!”红袖笛道了声“多谢”,又遥遥一拜。此刻朝阳初升,恰有好风拂过,将红袖笛罩面的厚纱轻轻吹起,虽然只有转瞬之间,见者无不动容。仙衣心里不由自主生出“素面风流,是为绝艳”这样的感慨来。
论到倾世的容貌,身边的两个女子就占尽了芳华。阮君之如秋水清艳,贺兰飘之如春花娇美,论才情,论气质无不出色,可谓都是一等一的人物。而此人肤骨神韵,没有一样不美到极至,天然一段诱惑,足有勾魂摄魄之感。梅九龄极有情致地对着红袖笛远去的身影评论道:“乌衣弟子裙屐风流,尚不能言其三昧,见了他,始信人间有谪仙之说。”裴染也道:“我平日记甚好,觉此人面善的很,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见过。像那样的人物,见过又怎会忘记?”
仙衣一直怔怔思索,听了裴染的话,下意识瞧着他。裴染见了,也怔了一会,靠近前低声道:“我派出追赶花玉潘的人马始终没有回来,有必要再指人手去。花玉潘也伤得不轻,眼下防守严密,他应该还走不脱,我看下两个命令,一个是搜查花玉潘,一个是追回红袖笛?”
“不要阻拦他,只须知道他落脚的地方。还有,我要了解他的身世来历,越快越好。”
梅九龄不晓得他们两个打什么哑谜,见裴染伤后神情委顿,劝他即刻回去就医。裴染叹了口气,他对花玉潘自然无法痛下杀手,花玉潘对他却不会处处容让。此刻他更在意的是姬离,照例说清扫完战场,他就该来向卓仙衣自行检举,他却一径带人去了白露观。——白露观的宁殊道长负责执法,是当年七虎中的角虎,为人刚正高洁,从不徇私,姬离找他自首,无疑是断了大伙儿讲情的余地,连一点退路都不留。连卓仙衣也只好苦笑:“姬离怕我心软,处处逼我不能心软,既然他用心良苦,我就照他的想法做到心狠手辣。他却对自己也不留余地……”
裴染只是摇头:“这个姬离啊,太狂太傲,脾气执拗,蒸不熟煮不烂,实在是要不得的个。以前专为替轻车港惹祸,得罪同行,倘若不是他聪明,及时弥补,宁殊早已拿他开刀。宁殊是个严谨人,我们这班家伙年轻的时候,都是些飞扬跳脱,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若是没他约束着,成不了今天的气候,姬离也只畏他三分。”
“各位,”梅九龄忽道:“今天就是三月三了,迎娶贺兰小姐的日子。我这一晚上闹得惊魂未定,几乎把大事耽搁!”
西门十三已经在贺兰飘住的小院外观察了许久——由于吉日将至,白露观彻夜灯火明亮,宁殊一心向道,因此远离尘世繁华,幽居在供奉海神的白露观,已不太过问轻车港的琐事。奇怪的是贺兰飘的小院看守并没有想象中严实,表面看也不曾有特别的布置,除了头顶不远处的树枝上有只海东青对他虎视眈眈。
目如电光,喙爪锋利,浑身带着灵气的白色猎鹰给西门十三造成了一定的压力,他很不习惯被别人当成猎物的感觉。相互的短暂注视,使西门十三忽然产生了奇异的危机感,在转身后的瞬间迅速闪离原地,而第二下突袭更夹杂着扇动翅膀的强劲风声使他就地翻滚,在还未完全直起身的同时窜出丈许。他不敢再回头,之前下意识的回头差点让他眼睛被啄瞎,反手投出一支铁梭,趁那凶悍的海东青灵巧地于空中回避之际,好歹让他争取了喘口气的时间。
人的速度再快,也比不过展开翅膀一滑千里的猛禽。荼靡庄西门世家的西门十三,竟然被只该死的兔鹘儿追的手忙脚乱,眼见玉爪海东青的钩爪将生生抓入他天灵盖,西门十三苦笑道 :“逆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在半空改变了方向,中途抛出钩索,荡落在一旁的房顶。在接下来的刹那,层层屋宇上恍惚出现了数个残影,翕乎不见。海东青盘旋了好一阵子,才不甘心地飞走。
西门十三猜测这海东青只看守一定的范围,只要不在它的领地内郁动,就不至于成为它的目标。
周围异香扑鼻,虽在黑夜仍辨出许多奇花异草。但见遍地不知名的芷萝藤蔓,烟池缭绕,恍惚闯入瑶池的花园——西门十三吐出一口气,误打误闯不觉已进了贺兰飘的小院。
竟然要使出绝技“逆走”才摆脱了一只禽鸟,难怪人说这兔鹘儿是“雪翮能追万里风,坐令狐兔草间空”。想想自己竟也落到狐兔的境地,人生的奇妙转折无过于此。
忽听“嗤”的一声轻笑,有人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西门十三立刻隐在回廊的影里。离的切近,一位妙龄女郎从莲花池畔袅袅亭亭直起腰,在裙子上搽干了手。她腰细腿长,曲线玲珑,五官或许算不上很完美,然而风姿妖娆冶艳,天生入骨的媚态使她更能征服男人的感官。
“我们不是夫妻了吗,你老躲着我偷偷跑出来,我该多不放心啊。”问话的男人笔直走来,头发削得很短,全身轻扬着散漫和轻佻的浪荡子味道。
“你说的对,可是既然来了轻车港,不来探望下我那孤苦伶仃的侄女,我总归与心不安。”女郎目光闪了一下,垂下了眼睛,说话带着点南方口音。西门十三这才发现,她的眼睛被水光一映,竟是宝石般的绿色。自古以来,和外夷通婚未见得屡见不鲜,倒也算不上特别希奇。仔细看的话,这女郎的外貌确实带有胡人特征,同时也皆备了江南女子别样的细致和温婉。
她动起来的时候,神秘的幽香随风逸过,让人闻之欲醉。眼波流转着无限风情,天鹅般的纤颈微微昂起,连抬起手的动作都充满诱惑的美感,这样的女人就算偶尔撒个小谎半夜溜出家门,做丈夫的想必也无法对她大发雷霆,或许痛哭流涕才是正确选择,那样多少还能暂时挽回美人摇摆不定的芳心。
以为能看到一幕无聊活剧的西门十三,刚为自己的想法摇头不已,那做丈夫的却似乎相信了,“——是啊,令侄女好象是寄住在白露观的,听说快要成为轻车港卓少船王的夫人了。那么说来,你见到她了吗?我可听说她是个罕见的美人胚子呢,既然来也来了,赶巧让她也见见我这个新姑父?”
——浪荡子通常也是好色和草包的代名词。
女郎低下了头,全身都散发出了悲伤的色彩:“我是个罪孽深重,声名狼藉的女人,不能连累她断送前程。我只要看到她平安无事就好,多年不见,她长得越来越美丽了……可是,我不能让她见我,她最好忘记有我这个姑妈,那样她会比较幸福。”说着,女郎捂住了脸,肩膀微微抽搐。
差不多认为自己猜测错误的西门十三一双夜眼,清楚地看见听了这话的丈夫悄悄拿出块手帕,迅速从个小瓶子倒了点粉末样的东西在上面:“见见也没关系的。半夜三更的一个人走了许多夜路过来,你真辛苦了,阿雪。——或者,我替你去告诉她,你特地来看她?”
“任孤飞——”女郎急向他伸出手,“不要去……”
浪荡子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女郎整个身体攀附着他,“不要去,……我们回去吧。”
“好的,我们回去。”浪荡子安慰着他。要是没看到他刚才的举止,连西门十三都要有些感动了。
女郎的身体渐渐绵软下去,名叫任孤飞的浪荡子抱着她,轻手轻脚把她放在地上,小心地收回覆盖在她口鼻上的手帕。
在他抬头瞥向自己藏身处的刹那,西门十三已觉察到了,手指微动,一颗小石子儿弹向斜对面廊下的风铃。两三挂连在一起的风铃发出的音色在静夜中一阵波动,引的对方转移了目标。
西门十三不想再耽搁,几个完美的翻滚来到了透出微光的门首,随便用个竹片拨开里面门闩,闪身而入。
轻轻好门闩,回身见里面影影绰绰,阁扇后都是女孩子。外屋点了盏高脚油灯,被西门十三一石子儿弹灭。走至房间正中,他敏锐之极的感觉触角收缩起来。
这房间很大,呈六角形,家具器物具全,仔细看时,那些家具器物大多都嵌死在墙上,西门十三正感有些古怪,猛然,脚底下“咯”的一响,声音极其轻,西门十三早已弹身而起,飞身到了屋子的另一头,足尖刚着地,又是“咯”的一声。
只听里面脆生生的说话道:“吵死了,又有老鼠不成?”
又一个道:“灯怎么灭了?”便有人点灯拉隔扇的声响,咕咕哝哝道:“自打小姐定亲,这里就没断过闹腾,老鼠怎么也打不清爽。”
只见转出来两个俏丫鬟,一个温柔宜人,肌肤白腻莹润,上面一领碧色纱袖,系着玉色百折裙;另一个活泼伶俐,大大的杏核眼儿,红扑扑的双颊,额头点着梅花,穿着艾草染的衣裳,走动时细细的铃铛声丁冬直响,煞是悦耳。两个人举着灯照了一回,并不见有什么异状,顺手往旁边的画上一推,只听机括轻扣,似乎地板上的机关又恢复了。
用两个螺旋形吸盘吸附在天花板上的西门十三屏住了呼吸。换成其他人踩进这间屋子,十之八九在一开头就栽了跟斗。片刻间西门十三心头闪过好几个对策,又被自己一一否定。随时随地都保持谨慎,是最终取胜之道。
但听肌肤白腻的丫鬟道:“今晚是‘自在飞花轻似梦’,你可别要又弄差了。”
“哎哟,难道不是‘洛阳才子他乡老’吗?”
“叫你背秦少游么,你偏偏要韦庄,小姐说背不出要罚跪,你晌午倒跪着瞌睡起来。回头咱们嫁过去了,你再贪玩,少船王可没那么好说话了,看不打折你的腿。”
点着梅花妆的丫鬟拉着她撒娇:“雅鱼姐姐,好姐姐,你别告诉小姐吧,今晚上反正不睡,我把那些统统都背出来就是了。”
雅鱼笑说:“我不管你,我去把宁道长送来的烤野菜炖点子鹌鹑做个清淡点的粥给小姐做消夜,还有前日那腌香瓜拿点出来,小姐爱吃。”
点着梅花妆的丫鬟快嘴快舌道,“其实少船王那个人对女孩子和气的很,我就从来没看过他发谁的脾气。上次来了,我把茶水不当心泼到他袍子上了,他还说:果果仔细烫了手,你的手那么巧,烫坏了谁替你家小姐绣荷包儿呢?还拿着我的手瞧了半天,我都怪不好意思的了。”
雅鱼掩口而笑:“那时你脸都红的像猴屁股了,我可看见的,少船王还不察觉。我看他虽然无心,有人的魂都被勾走了去了!”
果果啐了一口, “我就不相信,你如今不要和我装!船王大人来的时候,还夸你锦心绣口,谈吐得宜,可是每次看到少船王来,雅鱼姐姐还不是神魂颠倒,话都不会说了。
两个人唧唧喳喳说笑着出去,西门十三屏息待二人去远,悄悄落在阁扇前,试着推了下,没有推开。索了一阵,也找不到开关的机括。他也尝试推碰旁边那幅画,却毫无所获,仔细搜寻查看,方发现那座朱红阁扇上的海棠雕刻,其中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是同色的石榴石所雕,不细看确实很难分辨。用手按下,果然阁扇轻轻移开。
正面一面通到顶的大书架,代替了整面墙壁,对面又是一个书房,除了四壁满是书,正中摆着张巨大的桌子,摊着各色瓶瓶罐罐,大小器皿,高高矮矮的药鼎也有好几个,屋里充满了药草的清香和缭绕的更香。一个窈窕少女挽高头发,捋起双袖,正拿个石杵细细捣药,露着纤细如玉的脖子和雪藕般的双臂。她穿的简单随意,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珠钿环佩的装饰,在极醇美中又生出极清真无垢的妖冶。
由于捣药的缘故,肌肤被香汗氤氲着,珍珠一般透出粉光,更觉丽若天人,只怕任何一样光华璀璨,价值连城的装扮,在她身上都变成了多余的累赘。
显而易见,这就是他的猎物,卓仙衣的未婚妻——因族中女子都美貌无比,皆体带异香而被觊觎,导致几起战祸,最终家族败落的贺兰家的末裔,贺兰飘。
必须在天亮前把事情料理掉——,西门十三从腰里出一管拇指大的吹筒,放在双唇间——
就在不破坏她美貌的前提下让她觉察不到痛苦的死吧,西门十三发现,就算是自己,多少也有点人情味的,为此他对自己几乎要感动起来。
吹筒是竹子挖就的,造法很简便,筒槽里的针是上好的白铁锻制。对准贺兰飘天鹅般低垂的颈子,只消稍稍一动嘴唇,那几乎绝迹的金贵的贺兰族女子,就又少了一个。
差不多连眼也捕捉不到的痕迹,细如毫雨的银色长针突而出。西门十三觑着眼睛,哑然看着刚出筒的针偏离轨道,被挡在当中的大书架吸附。
一整面用磁铁做的书架——,倘若在这里公然拔出刀,下场一定很不好过。
西门十三身上实在藏了不少金属的器物,准确来说,他现在不能用任何金属凶器来实行暗杀,就算靠近也办不到。环顾四周,墙上挂着琴、剑和画轴,不用说凡是金属的东西都是钉死在墙上的。他猜测其中有移开书架的方法,可是移动那么大的书架,难免不惊动里面的猎物。
倘若不用金属的暗器呢?才动起别样念头的西门十三,灯光的关系加上一双训练有素的夜眼,发现书架间空隙的地方似乎有层东西,薄雾一般,闪过奇异的光泽。
他的确见过能起到保护作用的纱网,通常质地坚韧轻巧,仿造成普通的纱窗隔扇,其实造价委实不便宜,平常人家也用不上那个。像眼前这样轻透到连他都几乎没有发现,又判断不出什么材料制作的,再加上墙面大小,不知道埋藏着何种机关的磁铁书架,让他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在暗叫侥幸的同时,西门十三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退出去从屋顶上想办法?西门十三抽身回到第一间房间,手心不由渗出了冷汗——他记得门位置正对着后背,而现在门的位置不知何时被一面粉墙取代,原本没有门的右首却有一间幽户半开,就好比整个房间移动了方位。
是继续找机关,还是索进入另一个房间?不管是怎样的选择,都会冒巨大的风险。
西门十三迟疑片刻,选择进入右首的房间。他只是不想再回到安放着大磁铁书架的书房。
很快,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巧的迷:每个房间都很雅致,每个房间仔细看都是六角形的,每个房间都通向其他很多房间,这让西门十三想到一个切开的蜂巢,每个蜂房之间都能拆装拼合,以为是门户的地方有时候只是死路,以为是面镜子原来别有洞天。
倘若从天花板上走房梁,也许也只不过是进了另一个迷,原本后悔刚才在书房没上房梁的西门十三现在反有些庆幸。这个宅子原来有里外两层,内层可以随便组装和移动。虽然他已经深刻认定了这一点,却不能改变他的处境。也许他每走出一个房间,整个布局就会起一次变化。
早听闻贺兰飘是鬼神流才子李夜氓的关门弟子,这屋子机关巧妙,可谓巧夺天工。
随意拿了几样屋里的小器物摆在不显眼处做标记,西门十三全神贯注后退着,想找出点房间组合的规律,不知道哪里的自鸣钟敲响的声音,竟然天已近晓了。
背后突然碰到的一个东西使他几乎惊跳起来,转瞬间,火折亮了,几乎碰到鼻子的两个人都露出诡异之色。
“——怎么说好呢……,我是贺兰小姐的仰慕者。”西门十三眼皮不眨地撒谎。
名叫任孤飞的浪荡子了然地转动着单眼皮里的眼珠,笑容和西门十三一样诚恳:“不瞒你说,我是这家的亲戚。”
“我清楚我的行为算不上高尚,不过如果是先生您的话,应该能理解我。”西门十三手向任孤飞的肩膀拍去——是否跟踪自己而来他不清楚,麻烦通常是早点扼杀比较明智,特别是在双方都来路不明的情况下。
任孤飞看似完全没有察觉,一只手却巧妙地挡住了他:“说真的,我虽然也是贺兰小姐的仰慕者,可是老婆太凶,吃起醋来没完没了,所以,只好看老弟你的了。话又说回来,不得不把心上的人让给别人,想起来也叫人鼻酸,如果你见到她,多劝着她点,就当我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让她别再为我这样的男人伤心了。”浪荡子撒谎通常也和吃饭一样平常。
“还未请教上下?”西门十三假装客气。
“我?”那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认真要说出来的话怕你受惊吓,你叫我前辈就可以了,不必客气,大家出来混的都不容易。”说着冲他呲牙一笑。
在他人耳边声腺保持同一频率的喋喋不休,笑起来坏缺了好几颗牙齿的样子更贱到能让人顿起杀机的地步, “——前辈?君子不夺人之好,那我该过意不去了。”
走夜路就容易见到鬼,看出对方心思也和自己差不多的西门十三抢先出手,寒光一闪,递出铁梭刚到对方太阳,却贴着鬓角莫名其妙滑开了,同时一把生锈的匕首也按在了他颈动脉上。
任孤飞对他露出占了优势的得意洋洋的笑容,绝像一只细长眼睛的狐狸,连蛀掉的烂牙也像在嘲笑他一样。西门十三好胜之心已起,伸舌舔了舔泛起笑意的嘴唇,他的脾气向来是知难而进的,任孤飞只觉那狸猫般的笑脸一花,竟也被他滑了开去。
狭小的空间本不利于厮斗,对以轻巧见长的西门十三却不是什么难事。好几次,任孤飞都似要落败了,不知为何总能被他险象环生的避开。渐渐的,西门十三笑不出来了:自身好比像是灵敏的眼镜蛇,对方却不巧是个捕蛇人,总有种正被探知底细的不快感。
索展示拿手的杀着咬断他的喉咙,只可惜不是工作范围内的猎物,拿不到报酬——这么想的西门十三正认真地犹豫,任孤飞忽然露出苦笑:“只顾玩起来,老婆要跑了。”
“后会有期,西门家的年轻人!”
西门十三还来不及说什么,识破他底细的任孤飞就消失在另一间屋门后。西门十三警戒着,慢慢退到一个博古架旁,过了良久,任孤飞竟像真的就此走了,房间又恢复了只听得见西洋钟的钟摆的咯哒声。
蓦地,西门十三张大了眼睛,瞪视着出现在架子后的一张脸——一张尖削的,眼窝深陷的脸。
西门十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张他最熟悉不过的脸朝他移近,近到能看到他瞳孔里的自己惊骇欲绝的表情,直到那人的手扼住他的喉咙,他还想不明白:
为什么有两个西门十三?为什么他要杀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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