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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第十二章大伯忆祖的故事(二)

    平安日子没过多久,大年初一刚过。城里又紧张起来了,传说是刘邓野战军在豫北反攻。国共两党在阜阳城周边展开拉据战,百姓俗称“拉大据”(解放军攻进来,国民党逃跑,解放军一走,国民党又跑回来。)

    很多心眼多的乡绅资本家近年来悄悄卖田卖地卖铺,准备离开中国奔南洋谋生。

    老实本份的武心不愿背井离乡,反而陆续买入田地。

    民国后期,不到五年间,武心两口子用积攒的银子买下了阜阳城附近陈集70亩、阜南徐塘附近40亩地。

    买地后,武心夫妇不主张向农家收租子,只是有了地,求个心安。但路远没个照应,柳四姑娘把全部的地都委托给一位名叫柳旺财的族兄照应。柳旺财是当地的保长,相信不会有地痞流氓敢打这些地的主意。

    这年过正月,周镇长借口儿子回来,要与乡梓青年才俊们以文会友,邀请了李忆祖、连梦龙等青年去府里做客。

    谁料想酒未过三巡,文未论半句,周镇长籍口李忆祖调戏他家丫环,要将忆祖送警察局查办。

    忆祖的好友连梦龙当场保忆祖不是这样的人,又差连六叔迅速奔告李武心,让武心叔速找人去警察厅保忆祖。

    武心焦心如焚,到了警察局,上下使银子,总算保出了忆祖没受罪。可局里说,周镇长不撤诉,这个案子不算完。李武心又辗转托了几个当地士绅都没劝服周镇长撤诉。

    周镇长的要求是,要抓李忆祖当壮丁。

    那时节,独子不抽丁。李武心家孩子都小,为人一向和善,人缘好,上头也没认真拉他家的壮丁。现在周镇长吵嚷出来,上头也没办法。要抓忆祖去做壮丁。

    有好心人,趁夜来通知李武心。

    李武心暗道不好。连夜把忆祖送到阜南柳旺财那儿躲了起来。

    第二天,周镇长带人没抓到人,见李武心又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生病,一家大的大小的小,没有一个成人男人。又气又怒,立刻派人十里八乡去捉忆祖。

    柳旺财虽是当地的保长,也怕周镇长,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何况还是一方镇长。柳旺财白天把忆祖藏黍黍地里。夜晚才偷偷给他送点吃的喝的。

    忆祖一个娇生惯养的城里孩子,哪受过这种罪,白天钻在地里,晒得又汗又痒,衣服趴地上揉得又脏又破。夜来,虫爬蛇行,又冷又惧。

    这样躲了没几个月,传闻城里又打起来了。

    那年六月,豫皖苏军区独立旅和中原独立旅由太和原墙集出发,百里奔袭,当夜进抵阜阳近郊。阜阳城内仅有国民党地方团队1000余人,装备很差,没有战斗能力。25日拂晓,张才千率中原独立旅两个团分攻南门、北门。张太生指挥豫皖苏军区独立旅34团攻北门,35团攻西门。地方武装阜阳县大队配合战斗。解放军猛烈攻城,国民党稍加抵抗即纵火逃窜。县长汪廷霖率警保大队向袁集逃去。天明时解放军占领阜阳。

    解放军攻占阜阳后成立了城防司令部,豫皖苏参谋长陈明意任城防司令。四城张贴“安民布告”,召开了工商界和知识分子座谈会。阜北县地方政府进行开仓济贫。

    周镇长带领部分伪兵仓惶出逃,被解放军毙于城下。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忆祖终于可以回家了。

    忆祖到家那夜,解放军已经北上,撤出了阜阳。

    武心的店早摘门板关门了。

    忆祖跑到家门口,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轻轻敲敲门。

    “谁?!”极轻极谨慎的声音。

    “爸,是我。”忆祖紧张得哑声道。

    “儿子?!”武心一把拉开门,把忆祖揪进院子,左右看看没人。连忙关上门。

    两人沉默着快步走进东屋。

    “我的儿子!”李太太看见忆祖走进来,马上伸了双手,哭着低喊。

    “禁声!你不要命了。”武心低声警告妻子,转头盯一眼忆祖:

    “你咋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你大舅没跟来?”

    “不是说周镇长死了吗?阜阳解放了吗?”忆祖愣看一眼武心。

    “周镇长虽然死了,可是解放军又撤走了,国民党又回来了,这次回来,凡是跟□有瓜葛的,都杀。这几天风声正紧,他们盯你们这些学生最厉害,你咋这个时候回来啊。小祖宗。”李太太低声啜泣。伸手拉住儿子的手,看儿子身上的衣服还是几个月前自己亲手给他套上的,早已经脏烂得看不出针脚颜色了。

    “我的儿!你受苦了,杀千刀的周镇南!”李太太拉着儿子伤心。

    “爹,没事,我不上学了。回头跟你上店里学生意,他们不能不讲道理,随便抓人吧。”

    “讲道理,拉你壮丁的时候,谁跟你讲道理。不行,我还是得想办法帮你送出去。”武心忧心道。

    “我的儿,快洗洗脸,换换衣服,妈给你做饭去。”李太太端盆水,拿套干净衣服给儿子。

    “这时候,开门点火的,不是叫人家都知道忆祖回来了?你啊,真是……”武心瞪了眼妻子。

    “那,儿啊,你等着,我看还有没有干馍,给你用热水泡泡吃。”李太太颠着脚跑厨房去了。

    忆兰早醒得两眼炯炯了,听见妈奔厨房,连忙穿了衣服,起来帮妈一起忙活。

    一家人正乱着,只听院门外很多人奔过来,一霎时拍得门叭叭响!

    “开门!开门!”

    李太太白了脸,从厨房跑回东屋。

    武心也是一脸青色,他知道,这会儿慌乱不得,越慌越出事。

    儿子刚进门,就有人来拍门,八成是有人看见走露了风声,虽然还没想好怎么办,但是想想自己一向和善待人,从来不得罪人,老天应该不会绝自己。定了定神。武心嘴里喊着:

    “来咧!来咧!”

    回头对忆祖说,“别藏!别洗脸,也别换衣服,就这么坐着。”

    武心快步走向大门,利索地拉开门。

    哗啦,涌进来七八个穿警察制服的人。

    “李武心,听说你儿子回来了。他是壮丁名单上的人。你怎么说。”

    为首的一个高个黑脸男人横横道。

    “长官长官!是我儿子回来了,这不是上月他去他舅舅家玩,赶上城里乱,就一直没回来吗?这刚到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呢,我给你叫,你老几个先请进来喝杯茶,抽支烟。忆祖妈!快上茶,拿烟!”武心满脸堆笑,恭敬揖客。

    所谓扬手不打笑脸人。领头的魏科长倒不好行凶。何况,听说这个李武心在阜阳城人缘很好,上至乡党士绅,下至贫苦百姓,没人不赞他一声“好人”的。

    这大半夜里,要是把他儿子抓走了,他闹起来,恐怕自己也不好交待,况且弟兄们刚进城,后续团队还没到,有很多地方也需要这些当地商人粉饰太平。

    “好说好说,只要支持工作,不跑不躲就行!”魏科长一挥手,跟来的几个兵都立正站在大门两边守着。

    “长官,您看,咱小地方人,没见过世面,您老走南闯北,是大人物。让您见笑了。”武心一边堆笑让茶让烟让座,一边打量着魏科长的面相神态,早悄悄回屋打个圈,了两金条捏在手上笼在袖子里。

    “茶也没好茶,烟也没好烟,让您老受屈了。我这个儿子,说实在话,一直在学堂念书,老实疙瘩一个,让他妈惯的,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你要是说,写个字,他倒没问题。说到壮丁这事,您老包涵,您老可不知道,原没这回事,您老街上问去,咱家早就缴了摊丁费了,是早就豁免了抽丁的人家。您老包涵。”

    一边嘴里嗦叨,一边早把笼在袖子里的两金条不动声色地递到魏科长手里了。

    魏科长没低头看,依然满屋里打量,手里悄悄掂了掂重量。

    看不出,这个李武心家里摆设挺寒素,倒真会做人,出手也大方。

    魏科长假装弯腰,顺手把两金条塞进靴筒里。

    站起来走了几步,说,

    “没这回事?难不成是我们弄错了?”

    “哪能是长官您弄错了呢,长官才接手几天?恐怕是前些日子城里乱,弄差了名字?不然写差了姓也是有的。”武心看他收了金条,有一丝放心,但转念一想,有一类人,收了东西还不办事。心里又是一紧。

    “话虽这么说,如今战事吃紧,凡是百姓,总要体恤政府不是。现在城里刚刚收复,百废待兴,李老板也是明白人。到处需要人手。这个李忆祖我刚才看了,虽然看上去近日吃了不少苦,却是个军人的材料。这样吧。李老板,你放心,人,我肯定是要带走的。但我会给忆祖兄弟安排个好差事。你放心吧。”

    “张副官!”

    “有!”

    “带走!”

    魏科长二话不说,带了人走人。

    李太太惊得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武心和孩子们围着李太太哭着喊。

    “忆祖妈!忆祖妈!你醒醒!”

    “妈啊!妈啊!妈你醒醒啊。别吓兰子啊。”

    院里早涌进来周边的老街坊邻居,帮着忆兰把李太太抬到床上,又掐人中又灌水,“哇!”李太太哇一声终于哭出来,一边的武心才放心。

    “忆祖爸,我看那个魏科长象是北方人。咱们街东口的老赵也是北方人,不然托他去说说看?”

    “原来警察局里有几个熟人,都跟着解放军走了。现在让我去找谁啊,我的天爷啊,啥时候能让人过上太平日子啊?”武心恨不能撞墙。

    隔了几天,武心上下托人打点,好话说尽,银钱用了不少,总算有了句话下来。

    “上头很赏识忆祖,不会拉去当壮丁了,现在正在帮着抄文书,过几天就能回家。”

    武心夫妻没见人,始终是提着一颗心。

    第六天,太阳还没落山。

    武心一家正围着老槐树愁眉不展。

    突然门外一阵脚步声,武心一家如惊弓之鸟,心扑通扑通直跳。

    有人推门进来。

    竟然是忆祖。穿了一身警察制服。

    “这?这?这是咋回事?”武心一把揪住忆祖上下打量。

    “妈!”忆祖先看眼妈,安慰哭模糊了眼的李太太。

    “爹,是这样,我现在是蚌埠水上警察局的警察啦。”

    “咋?不是壮丁吗?咋当警察了?”武心又惊又喜。

    忆祖扶着母亲,拉着父亲,细细告诉他们这几天的经历。

    原来那个魏科长也读过几年书,很喜欢读书人,加上武心那晚恭敬地连捧带送礼,魏科长对忆祖很有几分好感。

    带走忆祖后,魏科长跟忆祖谈了几次,又看了忆祖原来写的文章,加上李忆祖虽然年级较轻,却身高一米八,生得龙眉凤目,相貌堂堂,举止有度,越看越中意,遂特批把忆祖留在身边。后来重建蚌埠水上警察局,魏科长就把忆祖推荐上去。上头一见即用,半个不字也没说。忆祖可谓是因祸得福。

    一家人欢喜了半天,武心又心事重重地抽起烟来。

    “爹?咋啦?”

    “忆祖啊,日本鬼子早被打跑了,你说你们还成立什么水上警察局,跟谁打?打谁?”后面几句话,武心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不是明摆着呢吗。鬼子走了,就该打自己人了,打谁,□。可上次进城的□多好啊,没动自己店里一线,虽说是分了几家财主的粮,可还安慰自己说,你这是靠能力吃饭的商人,跟剥削贫苦百姓的资本家不一样。

    忆祖也沉默了,父亲的话,正是忆祖心里想的。

    当警察,谋正义,是自己一直想的,追求的。可是自己命不好,没碰到打鬼子的部队。现在要让自己去跟□打,自己是不是真的问心无愧?是不是拿得起枪?

    忆祖不语。

    李太太不知道父子俩打什么哑谜。儿子回来了,一天的乌云都散尽。

    “兰子,活面!今天妈给你们包饺子吃。武心,你别管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今天啥都不管,我儿子回来了,我高兴,我要给孩子们做顿好吃的。”

    武心摇摇了头,看着妻子兴奋的脸,不忍心浇她凉水。顺口说,

    “你咋知道我要说啥哩,我是说,把存着的那点腊也切了,配着萝卜炒个菜,我们爷俩喝一盅。”

    “呵呵,好。”李太太开心地领着忆兰忙活去了。

    几个小的听到有饺子吃,高兴地两眼放光,跟着妈也往厨房跑。

    第二年,中国解放战争进入全面反攻阶段。

    年初,刘伯承、邓小平率晋冀鲁豫野战军转出大别山,进到淮河、陇海路之间,一个月后,洛阳战役打响,拟乘势举行阜阳战役。

    同时,国民党被迫由全面防御改为分区防御,在阜阳设第十四绥靖区司令部,任李觉为司令官,刘晓云为参谋长指挥整编74师之整编58旅(旅长罗幸理)。原74师在孟良崮被歼后,蒋介石以原74师军官教导团为骨干,又抽调其他兵力重新组建,称为整编74师,师部驻蒙城,所辖整编58旅驻阜阳。

    整编58旅辖172团、174团及工兵营、辎重营、特务,卫生队,全旅官兵约9000余人。兵力部署;以城西南模范监狱、西关第一打蛋厂、城西北第二打蛋厂为核心据点,作为阜阳城三个支撑点。172团防守一、二打蛋厂,174团防模范监狱及城西南阵地。旅工兵营防守城东文昌阁至奎星楼一线阵地。旅特务连防守南门城墙。绥靖区司令部新成立之特务营防守西城墙刘公祠南北一线。

    当月二十日,晋冀鲁豫野战军一纵与十一纵在沈丘、临泉地区会师,进行一周水网地区作战训练。二十五日奉命东进,围攻阜阳。

    当月二十日凌晨,在杨勇、苏振华指挥下,一纵20旅攻东关,毙国民党300多人,2旅攻南关,1旅为第二梯队。十一纵31旅、32旅、33旅攻北关。豫皖苏军区独立旅攻西关。31日,2旅4团攻占文峰塔,歼国民党一个加强排。2旅59团攻占三里湾歼国民党一个营。2旅58团攻占东关后猛攻东城门,守敌以火焰喷器火烧东关,58团团长郄晋武率领战士奋勇猛扑,虽两次攻城受挫,但保住了东关阵地,全团伤亡600余人。黄昏后1旅2团到东关与58团换防。

    当月底,第十四绥靖区司令官李觉到阜阳上任。同日,解放军扫清外围,进攻阜阳。十一纵95团在城北白庙歼国民党一个连,97团在张三湾歼一个营,十一纵独立支队在花庙西宋楼歼整编74师辎重队140余人,缴获7辆汽车及部分弹药装备。此后国民党空军“黄海机群”连续数日向阜阳空投守备物资。

    经过数昼夜激战,双方伤亡甚大,由于解放军大多在大别山未带出来,国民党凭借优势美式武器装备固守,两军在阜阳城展开拉据大战。

    蒋介石一面派空军连日对解放军攻城部队及后续部队轰炸,扫,一面调集张轸、邱清泉等兵团共20个旅在纵深策应,企图合击解放军主力。援阜国民党军新五军邓军林师及川军第21师李文密部已进抵利辛、马店。十天后,为打破国民党部署,寻歼张轸兵团,刘邓电令一纵、十一纵停攻阜阳,后转至太康、柘城方向牵制国民党军队。

    十三天后,国民党整编74师入阜阳。

    这年五月,李太太又产下一子。

    “爹,战事需要,我被编入国民党正规部队了。现在归入重机枪连任排长。”李忆祖站在母亲的窗下,痴立了半晌。轻叹了口气。

    蹲在树下抽烟的武心不说话。忆祖转过来,也蹲下身子,望着老父,迟疑了半晌,方才开口道,

    “爹……,儿子,儿子可能陪不了你老几天了……”

    武心依然不说话。

    忆祖半晌又道,“儿子要是没回来……,爹你,劝着点妈。别告诉妈我……”

    这两年城里混战,武心越来越显老了。

    “儿啊……”武心扶着儿子站起来,双手紧紧地抓住忆祖的肩膀,一不小心碰到了忆祖军服上的国民党标志,武心像被蛇咬了一样,猛地缩回手,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咽下去。

    “我得走了。”看老父无话,忆祖硬硬心肠道。

    武心背过身去,咬着牙沉声道:

    “儿啊,去吧,别想家。想家了,就咬自己个儿!”

    忆祖临走,再看一眼老父亲,想再望一眼母亲,可是,怕母亲听了伤心,惟有站在窗前默立。

    忆祖透过窗棂,仿佛望见了亲爱慈祥的母亲,仿佛看见母亲在对自己微笑。忆祖紧闭了下双眼。扭头推开院门,大步走了。

    蹲在厨房忙活的大兰子,听见开门声,含泪追出院门。

    “哥……”

    “大兰子,回来!”武心一把拉住女儿,又怕吵醒了妻子,低声道。

    武心揽着女儿的肩膀,爷儿俩个望着忆祖远去的背影,无声落泪。

    儿啊,爹知道,爹都知道。

    当初你不该从你大舅家跑回来,你跟着你那个同学吴君跑南洋去就好了。咱啥战事都不参加,咱就做个平头老百姓,靠勤劳吃饭,本分过生活。

    忆祖与父母这一别,天上人间,永未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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