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个星期后,忆亭回来知道宛珍把小可放在了农村,气得把宛珍训了一顿,立马借了自行车赶去乡下接小可。宛珍没来得及跟忆亭详说,婶的变化,生怕暴脾气的忆亭再跟婶起了冲突,伤了老人的心。连忙随后买了车票,抱了李洛追了去老家。
宛珍到的时候,忆亭已经到了一个多小时了。
宛珍没听到哭闹,走到老宅扒门一瞧,忆亭坐在堂屋里正抱着小可逗闹。
宛珍放了心。
宛珍推门进去,忆亭看了一眼宛珍,没说话,继续逗笑小可,小可已经四个多月了。人都说一个月毛孩,三个月看孩。初生时节,小可长得又黑又胖,虽然继承了李忆亭的浓眉,但却生了一双乎小眼睛,不如李洛的眼睛又黑又亮招人疼。
现在看来,谁的孩子象谁,小可渐渐长开了,眼睛渐大,虽然依然有点乎乎的,但却顾盼有神,表情可爱。
原来李忆亭又急又气地奔来,正好撞见婶在喂小可。老人家端了一碗煮得烂烂的米粥,抱了小可,坐在屋子里正在细心地喂饭,吃完饭,小可不客气地撒了老人一身尿,老人不怒反笑,一边笑,一边顾不得自己衣服湿了,反而看小可湿不湿,难受不难受。
忆亭隔窗看见这一幕,不由慢下脚步。推门进去。
接过小可仔细一看,碗里刚刚吃的是白米粥,这在当时的农村,是非常难得的,不知道老人是不是用粮食上集特意给孩子换回来煮的。
婶一看是忆亭推门进来,有些紧张,又有些担心,担心忆亭是来接回孩子,不让自己带的。连忙又是让座又是让饭。
“他三姐夫,你坐你坐,还没吃饭吧,俺去帮你擀点面条,俺听宛珍说过,你喜欢吃擀的细面条,你等着,俺去给你擀去。”
“不用忙了,你吃什么,俺就吃什么吧”
“这”婶为难地说。“俺的饭不中吃,怕你吃不惯。”
忆亭往旁边碗里一看,原来是一碗红薯干。不由心里又是一动。她用白米粥喂可儿,自己却吃这个,可见多心疼这个孩子了。
所以宛珍赶到的时候,忆亭心里已经扭转过来了。
再看看赶得满头大汗的宛珍,宛珍怀里刚会说话,甜甜叫爸爸,依恋自己的李洛。忆亭不禁心叹,没办法啊。宛珍一个女人家,又要做卫生组的事,又要照顾两个孩子,还要做饭顾家,是忙不过来。唉,也罢。
当天傍晚,忆亭就带着宛珍李洛回家了。把小可留在了婶家。
这一留,就是三年。
这三年中,两夫妻想孩子,宛珍曾经把小可接回来住过两次。可是每次住不一个月,宛珍忙于干活与家务,都不得不趁宛田或宛平进城回乡,再托他们把小可带回乡下去。
宛平结婚的时候,忆亭带着宛珍李洛回乡喝宛平的喜酒,想着小洛已经上幼儿园了,这次一定要把在农村生活了三年的小可彻底接回城里生活。
这时候的忆亭已经被调进北关派出所工作,宛珍也在街道办的工厂工作了半年多了。一家由东城墙下租的小屋,搬到了东城墙上。
那还是刚送走小可的那年秋天。
唐山大地震后,阜阳也受了些影响。
有些民宅已不能住,宛珍见有人在东城墙上搭地震棚,商之忆亭。
忆亭想了想,也有些动心。毕竟已经儿女成双,还租住别人屋檐下,多少有些窝心。可是想想手里没钱,拿什么盖?用什么搭。再看看宛珍期待的眼神,不忍打击她,只好说,所里答应帮他解决住房问题,让宛珍不要烦恼这些事。
解决住房?宛珍虽没见识,也知道是遥遥无期的事,眼见忆亭几个所里的老同事,到现在还没有解决住房问题,忆亭这样的新进人员,更是排到天边外了。宛珍不死心。每天放工回来,对着灯数家里的存款,数来数去只有十块二毛八分,并不会因为宛珍日日数而增多。眼见东城墙搭地震棚的人越来越多,西侧转眼盖满了房屋,东侧也疏疏朗朗地搭了不少地震棚。宛珍坐不住了。
宛珍把小洛寄放在邻居王家,搭车回了趟乡下。
两天后,宛珍回城了。后面跟着宛田和宛平。
宛田和宛平拉着架子车,车上是这两天宛珍回乡找来的建筑材料,一车麦秸筒子,十数檁条(树条子)、一车桲(高粮秆子用绳织成一块一块的东西)。
宛田哥俩乡下有事,送来东西,当天就回乡了。
宛珍请求忆亭下班后,陪她一起去东城墙,相了一处靠河边的地方,约有三分地光景,划下未来家园的地界。先把乡下运回的建筑材料堆在划下的地界上。
每天下班后上班前,把孩子锁在家里,夫妻俩起早贪黑地到处去捡别人盖屋剩下的碎砖头烂瓦片以及拉回成车的土来。
捡回砖头垒成垛子,每天宛珍先下工,活好泥,等忆亭回来,宛珍端泥,忆亭把麦秸筒子填在垛子中间再两边抹上泥,变成墙。墙上架上檁条,铺上高粮秆子编的桲,算有了两间小房子。
房子却没有门。
大哥李忆鲁有天过来看看,叹了口气,过了几日,李忆鲁送来了一扇两边糊了纸用竹樒子编的门。
虽然房屋简陋又破旧,但宛珍心里燃起了希望,不管金窝银窝,总算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窝了。
因此,虽然夏天酷热,冬季严寒,呼呼的北风夹杂着雪花从墙缝里四处灌进来,宛珍甘之如饴。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两年,由于住宅属于临时的地震棚,没有任何建委的批复,在一个下午,宛珍和忆亭苦巴巴建起的小屋,一家三口赖以生存的小窝,被城建突击队给扒了。
宛珍没有哭,自小宛珍就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宛珍抱了小洛,拽着欲与人拼命的忆亭,收拾了家什,找了间出租房搬家了。
生活的颠沛流离,让宛珍更加思念远送老家的小可,时时记挂着这个被自己无奈之下送回农村受苦的小儿子。这三年中,宛珍又怀过一次孩子,但考虑到家无半尺地,屋无半袋面,宛珍没告诉忆亭,自己悄悄做了人流。
被忆亭知道,又是一番气生。
忆亭最爱小孩子。小可送回乡养,那是不得己,生活好了还能接回来。可是一个自己的亲骨,没见天日就被宛珍自做主张放弃了,忆亭很生气。渐渐对宛珍生了意见。两人时不时发生口角。
这次宛平婚事,忆亭原是闹脾气,不肯来的。宛珍又是劝说又是陪礼,才算把忆亭劝来。虽然来了,还是不大爱搭理人。忙着找小可。
自从上次来看小可,一恍又有大半年了,宛珍想。也不知道小可还认识妈不。想着小可,宛珍和忆亭心里总是深深的歉疚,家境不好,孩子们都跟着受委屈,李洛还好,虽然茶淡饭,总是在自己爹娘面前长大,重话没受过一句,巴掌更是没挨过半掌。
可是小可在农村,吃的可好?睡的可好?
虽说婶变好了许多,可是谁知道有没有不耐烦的时候?村中有没有人欺侮小可?这个孩子啊,自己是欠了他了。
李洛牵着妈妈的手,穿着宛珍做的干净的小粉红花裙子,梳着黑亮地两长发辫,脚上是一双爸爸发了奖金刚给自己买的红色塑料小凉鞋。看着周围辽阔的田野,低矮地茅屋,呼吸着大自然中的青草气息。又是新奇,又是激动。
李洛最喜欢每年暑假跟着妈妈回老家探亲了,这里的人都对她又尊敬又宠爱,小孩子们都好奇地看着她的花衣服,又是羡慕又是崇拜。这让李洛小小的心里,满是自豪与优越感。
今天没到暑假呢,怎么就可以来乡下呢?妈妈说,今天不但要来参加小舅舅的婚礼,还要把弟弟接回家。
弟弟?是平时回乡时看到的那个黑黑的小男孩吗?看上去挺可怜的,他是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不跟自己住在家里,反而住在农村呢?
李洛不明白,可是看着父亲母亲恍惚的神情,李洛不想再问。每次一提这个小弟弟,妈妈爸爸就是这副表情,无打彩,失魂落魄的。
正牵着妈妈的手去找弟弟。远远看见村中一些小孩子在打架,把周边堆的麦秸垛都打得草飞灰扬。
“揍他!臭拉小子,这么点黄子还敢咬俺!揍他!”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穿着系腰大裤衩,光着上身,指挥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正在打一个穿灰汗褂的小男孩。
一个年约三四岁大的小男孩躺在地上,看样子已经被打了一阵,虽然还在手脚并用,抵御几个比他大的小孩的围攻,但早没了最初的战斗力,变得防御为主,进攻为辅。
李洛感觉身边的妈妈,突然脚步一滞,身子一僵,迅速甩了李洛的小手,奔向那群孩子。
“走开!走开!小可!小可!”宛珍把那群孩子赶开,把最下面被打的孩子扶起来,弯腰往脸上一认,可不是,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儿子小可。
周围的小孩子们一看来了大人,还是个城里人模样的人,立马四散逃跑,跑不远站住,远远地好奇地望着宛珍和李洛。
“这些熊孩子,咋这么欺负人!几个大的打一个小的!”宛珍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李洛仔细看妈妈手里的小男孩。
抹得黑花猫一样的脸上,满是黑灰污渍;一领灰汗衫,早已分不清哪是衣服的本来灰色,哪是地上的灰,哪儿又是汗得灰。一头黑发被剃得短短地扣在头上,犹自汗湿纠结,可见平时没有经常洗澡。瘦瘦的小身板,矮矮的个头,还不到自己的鼻子高。
居然是光着脚,没有穿鞋!
圆圆的脸,大大的鼻子,浓密的眉毛下,一对黑亮的眼睛,光光地盯着自己和母亲,有一点害羞又有一点畏怯。
“小可!俺是妈妈啊,是妈妈来接你啦,俺的儿哦,妈对不起你!”宛珍看见小可眼中的畏怯,心里就象被针扎了一样的疼。
俺的孩子,妈错了,妈不该把你放在乡下。让你受苦了。
宛珍抱了小可,领着李洛往宛平家走去。
宛平的新房就在宛田家隔壁,三间草房,一个柴枝编的篱笆院,房子东边两间小土屋,就是婶现在住的地方。
经村中族□同决定,婶以后跟着宛平过生活。但是,婶虽然日常跟着宛平过生活,养老送终还是宛田宛孝等众儿子的责任。
“小可,俺是妈妈,这是你姐姐小洛啊,小可,不认识了?俺带你找爸爸去,今晚咱们就回家。小可跟爸爸妈妈回家,好吗?”宛珍一边拉着两个孩子走向婶的屋子,一边低声软语问小可。
小可不作声,只是畏怯地望着宛珍,羡慕地盯着小洛的鞋子。
婶的草房内,几个族中的兄弟姐妹正陪着李忆亭说话。族里的一位姐姐正一长一短告诉李忆亭,有一次婶起早去割草,又怕小可醒了乱跑,把刚两岁的小可锁在屋里,结果小人儿醒来见屋里黑洞洞的,喊姥姥又没人应,吓得哇哇大哭,声音凄惨,哭得撕心裂肺,半个庄子都听见了,最后还是人去村大队找了宛田回来砸开锁才把孩子抱出来。忆亭听了,又气又急,更是抱怨宛珍当年的决定。此时听到外面的声音,忙站起来,一低头走出婶的草房。
“俺的儿!”忆亭抢步上前,一把抱起自己的小儿子,中一热,眼圈泛红。
“好了好了,可找着了。再找不着,可把三姐夫急坏了。”一旁村中的族妹大金道。扭脸又笑问“小可今儿一大早又跑哪儿玩去了?叫你妈好找?”
不待小可回答,又拉小洛瞧:
“哎哟!三姐,不是俺当着你跟三姐夫奉承,这妮儿现在长得真是好个模样,真是城里孩子,就是不一样,叫个啥哩,先时听俺宛田大哥说过,呵呵。农村人没文化,记也差!”
“李洛!”
“李?”大金没听懂,也不好意思问,怕人家笑她没见识。只好笑着连声赞。“好名字好名字。”
一边忆亭早不耐烦了,抱过儿子起身走进宛平的小院。
宛珍拉着小洛随后跟着,大金和一些村中族兄弟姐妹们,忙众星捧月一样随后跟着进去。
土坯草树纠结而成的小院里,早摆了几张村里借来的大方桌,每桌四大条凳,桌上还没有摆上菜。桌旁已经坐满了人。
农村不管红白喜事,流行吃流水席。
什么叫流水席,就是早中晚三顿都开饭,只要送了礼,哪怕只有一块钱。全家男女老少一天三顿都可以来吃。
院子里撒了些花生小糖早被人抢光了。正对门三间草房,房门前铺着席子,据说是一会儿新人来,脚不能沾地,要踩席进屋。
走进新房,堂屋里除了墙上挂的人们送的镜匾,地下的条凳,一地的瓜子壳子,烟纸屑,没有任何东西。仅有的一张方桌也搬到院子里招待客人去了。
农村人没什么东为上,西为下的讲究。眼下,东厢房是农家锄头铁掀架子车等农用器具,一个空空的粮食屯,俨然是存杂物用的库房。西厢房却布置成了新房。
新房里最打眼的就是一架木床,床上悬着布蚊帐,帐勾分挂两边。床上是簇新的两床新被,木格窗前,倒放了一只带抽屉的小桌子。
此时新房里挤满了好热闹的农家人。
正在周围村中人议论宛平新家的时候,外面一阵鞭响,新娘子来了。
大家都涌到门外去看。
一身新衣的宛平,早已长成一位健壮的青年,理着平头,黧黑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容,一对不大的眼睛,却因容光焕发而闪着喜气洋洋的光辉。拉着一辆借来的架子车,车上铺了一床簇新的红棉被,棉被上坐着一位披红纱带黑墨镜的新娘。上身大红褂,下身蓝裤,手里撑一把红伞。正是那年节流行的新娘行头。就象现在的人,结婚要穿婚纱一样自然。
伞下的新娘看不清五官,只是身材矮小,看上去瘦瘦弱弱的。人群中开始有人诽议,到底宛平家底薄,娶不到好媳妇,这样的新娘,恐怕做农活生孩子都有问题吧。
在当时的乡村,评论新娘子的标准往往是:
“哎,快去看啊,东村的王大傻娶了房好媳妇,又高又条干(体态匀称的意思)!站在家门口,看着都舒心。看那脸,圆得跟个盆似的,高高胖胖的,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屁股大,以后准生男娃娃!”
“劝你别去看了,李二笨娶那媳妇,瘦瘦小小的,就跟半个月没吃过饭似的,二笨妈脸长得跟个驴似的了。估计这媳妇,怕连水都挑不动吧。”
事实上,这两个媳妇都是五官端正,甚至李二笨媳妇长得还要齐整些。但是农人且不管这些,娶妻为嘛,就是为养家生子的,娶个天仙来,外不能下地,里不会生娃也是白搭。
话说宛平的新娘进门,鞭唢呐齐响,孩子们忙着满地去捡喜糖和没炸的仗,有些妇女捡了地下近身的糖还不足,扑上前来往撒糖的人手里抢,慌得撒糖的人一把全撒出去,又惹了一群人低头去抢。主持仪式的是村中的长辈。
新社会,没有下轿踩糕,意味“步步登高”的意思。也没有娘家兄弟或叔伯背进新房的旧俗,现在仅有童男童女滚床,有福有寿的人来撒床,负责滚床的,论亲近论可爱自然是宛珍的两个孩子。两个四五岁的小童,在大人的指点下,快乐地在新人身后的床上滚来滚去!又陪着新娘吃了荷包蛋和花生等物。
不一会儿,婚礼最激动人心的闹洞房就要开始了。这是中国千百年不变的习俗。
农村闹洞房闹得很凶,伴娘早跑得人影不见了,瘦小的新娘白了脸坐着,新郞被人摁在院子里的酒席上坐着灌酒,一张张大碗喝酒而兴奋的红脸,激动地在新房人丛中推搡着,拥挤着。忆亭夫妇早早带了孩子们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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