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厅中夜明珠的光华,冷得分不清颜色,小青龙虚弱地躺在天衣折叠成的软垫上,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涣散的黑色瞳仁一轮,隐约见到两个模糊的身影,他努力地聚起神,见到了两个头梳丫髻、脸未长开的小少年。
其他的人呢?青玉想问,却只发出了微弱的“嘶嘶”声音。他想起似乎是不久之前,他全身被强烈的偷儿气息包围着,灼如火烧,艰难而快乐地行进,好像比两人那些天在溪里的纠缠,更接近了“合为一体”的意味。
那种快乐到骨头里的战栗,让青玉闭上了眼睛,悠然地回味起来,似乎偷儿还在他的怀抱。此刻却突然听到一个少年的轻喊:“清风师兄,这只龙刚才醒来过了!”
“明月,你没看花眼么?”被唤作清风的人,声音从远处移近来。
“我才不会。它刚才睁过眼了,好像,还想说些什么?”
青玉神一凛,是啊,偷儿呢?这样一想,他骤然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都散了架似的酸痛,小半鳞片不是脱落就是翻卷,处处揪心地疼,鳞片下娇嫩的皮肤麻辣辣地似乎被雷击中,稍一动弹就伤得他龇牙咧嘴:“唔,好痛!小薛呢?”
清风明月两个少年立刻围了上来,他们的头在青玉看来都是好大。龙族的灵力消耗越大,就会将自己的身躯缩到越小来静息恢复,青玉觉得自己现在的体积不会超过一手指。
“小薛?你是说朔华公子吗?”师兄清风自觉地首先开口,“他已经出门决战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前。”
“……那,我有没有成功?”
“嗯,朔华公子昨日深夜就已经功成,还为我们奏琴一曲。青玉哥哥,你好厉害!”明月眉飞色舞地道,“你看上去没比我们大多少,道行却已经这么高深了!”
要是放在从前,青玉听到这样的奉承肯定是笑得合不拢嘴,可是经历了这些事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修行,仿佛鸿蒙中的一颗芥子,渺小而不可闻:“胡说八道,我可比你们大多了!我都一百多岁了。”
“哦,”清风明月对望了一眼,“那还是没到仲彦师叔祖的年纪啊。”
青玉没有想到那个看上去血气方刚的仲彦竟然比自己年龄还大,在这群修行者里辈分也还不小。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想起来,再问:“其他人呢?”
“大家都在白山外列阵,以防夫人那边的人对朔华公子不利。整个白山,就剩我们三个了。”
明月补充道:“我和清风师兄才入门十多年……朔华公子吩咐说,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不出白山,我们都一定照办!”
不出白山,哼,青玉想着,却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恐怕打起来甚至还不是眼前这两个少年的对手:“白山里有水池水井吗?带我去那里。”
清风明月答应了,小心翼翼地捧着天丝白袍沿一条山中洞隧,来到一泓清澈莹蓝的池水之畔。池水上方明亮,似乎有天光透,青玉也不明原理;岩壁上有条一人多高的小瀑布,冷冽泉水从石壁中汨汨流出,汇聚成池;池水岸边,青石遍地,孤生着一树白梅,繁花将尽,落瓣在微风中翩舞,有许多飘入池中,顺水转过山侧。
青玉滑入池中,只觉得冰砭肌骨,疼痛却顿时减轻了几分。他终于问道:“朔华真的杀了墨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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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风明月的叙述中,青玉大致知道了事情经过,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公子麾下的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看中了南玉凉最大的修道者群落慕仙山的“第一美女”,说要和她成亲双修;这位姐姐婉言谢绝之后,那人并不甘心,请来公子亲自做媒。这位姐姐并看不上“整日混在脂粉堆中,对修炼一点都不上心”的求婚者,公子却以为驳了他的面子,强逼她嫁,并说“他保证一定为你定下心来,你若是将来觉得不好,再反悔也来得及”。
知道公子亲自出马、担心事态的慕仙山众人都赶了来,觉得此事不妥,纷纷反对起来。偏偏公子身侧的侍从把这反对加油添醋,说他们“不识抬举,是看不起公子”,要让“公子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公子划下结界,把那姐姐和慕仙山众人隔开,说“不就是换个地方修行么?在墨漓山修炼有什么不好,还是这群人里有你的秘密情人?”
那姐姐很是羞愤,便说“你们仗势欺人,我便是死也不去墨漓山那个鬼窟”。听她这样说,公子和侍从的脸色都变了,慕仙山众人也群情激奋,一齐使力,冲破了结界,场面一时失控,双方就此混战起来。众人却不是公子和他侍从的对手,那姐姐竟也因此香消玉殒!
青玉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呀”了一声:“那后来呢?”
后来,在慕仙山游览风景已经几日了的朔华和白冥子闻声而来,只见伤者遍地,公子已经兴起,停不下手。朔华公子“振衣而前,横琴在手,一曲终了,遍地阳春”,只问,都是修行者,为什么要打起来?
墨公子“横行南玉凉,毕生未逢敌手”,见朔华公子来横一脚,“分明是帮那群不上道的蝼蚁说话”,便当即约战。后来他们打了起来,清风明月在地上看不真切,只是知道清点人数,慕仙山众人,除了那姐姐之外,还死了数位道众。
许久后,朔华公子从天而降,墨公子却化为一道五彩琉璃光,向南边墨漓山飞去,公子侍从和那罪魁祸首这才惊慌起来要逃,被慕仙上众人赶上,将那几个“多年来仗势欺人的家伙”杀了替冤死的道友偿命。
后来,白冥子让事后恐慌起来、担心被报复的慕仙山修道人,都到冥道暂避,朔华却很快昏迷不醒,与此同时,笼罩南玉凉一个多月的青云从那时起就悬在了白山之上……
青玉的心里突然一揪:“怪不得你们叫他‘恩人’。可是你们在公子决斗失败后袭击他的侍从,也不是什么好人!朔华本来只是劝架,现在却被逼着和仙夫人决战,你们倒就在一旁看着!”
清风哼了一声:“若我们不杀他们,下次他们只会变本加厉,朔华公子不是南玉凉的修行者,他若不想与墨公子为敌,大可当时就一走了之。我们也知道和公子作对,迟早会惹上夫人出手,要是不记得前事的凡人朔华公子并不回来,我们也不会一辈子窝在白山,总要冲出去,拼个下场!朔华公子不回来,我不会怪他,但就因为他回来,才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青玉闭上了眼睛,寒凉地道:“若是夫人胜了,就算她不动手,她的属下不会有样学样,对你们来个斩尽杀绝?小薛这般牺牲,倒是毫无意义!”
他把头埋进水里,潜了下去,怕两人看见他两行成串的泪珠。
“青玉哥哥,”明月趴在池边喊他,“你别睡啊!睡了你会醒不过来的啊!我……我有其他的故事说给你听!你快上来!”
青玉望着水面上的明月,圆润的脸庞、明亮的眼睛、因为着急而红扑扑的双颊,真如一川明月,也如几十年前的自己。他的泪流得更加厉害,却沉声说:“我没事,你说吧。”
他害怕,害怕一旦寂静降临在这一方小池,自己就会去想偷儿,想他的一颦一笑,想他的温柔细语,想他在山外正和夫人生死决战,想他有可能再也回不来而从此自己又是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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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之上的高处,滚滚青云之下,仙夫人与朔华相隔十丈悬浮,下望在白山列阵的双方修行者,几乎眼不可见。
朔华天丝白裳上,不知是画是绣着大片鲜红的罂粟,背景里有高山的莹蓝积雪,雪里两棵青葱繁茂的矮松。青纱衣,九霄琴,天丝头巾上绣着清幽的水草。
仙夫人道髻高鬟,紫玉冠后垂下数条及身长的月白轻纱饰带,带脚用纤细的深紫笔触画着符箓,一身雪青丁香藕荷色的裙衫,层层叠叠,扩展了身形,在淡雅中流露不怒而威的气势。她手中金玉的两尺杆头,挑着一盏透明琉璃灯,灯中红紫火焰时化猛兽、时做鬼面,张牙舞爪,狰狞可怖。
她勾唇冷笑,声音却轻浅如雾,只带着淡淡的情绪:“朔华公子,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天界站得最直,最是骄傲的人吗,怎么要找你打一场都要这么麻烦?你不是很喜欢这些修道者、这些人类和妖族的么?怎么竟然舍得他们受苦了七七四十九日?”
他回应以微笑:“我与墨漓一战,差点也死在他手上,你培养的儿子,是很强大的。不过这盏琉璃灯,太过嗜血,不知道收集了多少冤魂,才能点得这么亮。如今漓儿自己也在这灯里,无法超生,你说我打碎了它可好?”
夫人看着那灯,遍身风起,袍袖飘扬:“你明知他是我的漓儿,却仍是杀了他,就为那些道行浅薄的人类!我已经宽限了你四十九日,你应该已经把后事都交代清楚了吧!”
朔华一拍琴面,九霄黑色的身体中绽放出珍珠贝类的幻彩光芒,浮起在了空中。“想必夫人也已经交代了后事,那在下这厢奉陪了!”
夫人敛颜,一挥广袖宽袍,空中顿时充满了金色莲华;朔华闭目凝息,生出白色屏障,时而在九霄上弹拨,异色的光芒,缤纷交接在两人三十丈内的长空。从地下看上去,就仿佛元宵灯节的花火,时明时暗,惊艳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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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寂寞冠盖满京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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