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鳞:
我坐在父亲的床边,握住他冰冷了的手。
墨漓山,又是墨漓山!黄昏才到家,夜半又启程,银鳞不比那些闲散的人类和妖族,他身为神龙,还一个人背负整个南玉凉行雨的要务,夫人和公子又不是不知道!
我担心雨官突然降诏,特意派了一个侍女在奉诏台前看着,好在到现在都安宁无事……
我转头望着父亲,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浑浊。自从母亲过世后,本就沉默的他就更加地寡言。那时我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只是抢着把他和母亲从前行雨的份额揽过来,反而是银鳞,会陪着他下棋对诗,有的时候去人间走走。
我中了那支金钗之后,行不了雨,只能整日地呆在碧泉里,愤懑郁卒。那时银鳞又要三天两头向锦岚请安赔罪,又要担起整个南玉凉的行雨重担,父亲突然有了从前驰骋江湖的气势,一边在家里哄我开心,一边老当益壮地分去了银鳞的一些任务。
我辜负着他们,一直要死要活的。身为天庭名册上的龙族宗女,为人所制,甚至让家人一个受人胁迫、一个晚年不能安生,这让争强好胜、眼高于顶的我情何以堪!
爹一直不知道金丹的事,本来我也不知道。银鳞是个细心的人,把金丹研碎掺在我喝的琼露里,每次看着我喝下。不过,这也只瞒了我三个月。
我不想轻贱自己的命,不过这样没有尽头的对我的羞辱和对银鳞的控制,我再不可忍!
我趁他们都不在,一路忍着心痛冲到了锦岚。门大开着。雨气里,门外的两盏大红灯笼湿答答地亮着,平添几分冷。我一路直闯到堂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了公子。
我知道他是公子,因为他正玩笑地捶着一个道装女子的肩,而这个看上去依然年轻的女子,和我心里的金钗,起了非常强烈的共鸣。
他们看见了我,却视而不见。他温柔地对她说:“夸父桃林的桃花开了,明日我们去看看如何?”
夫人笑了笑:“你们年轻人喜欢热闹,我跟去干什么?你去了,那里远,别惹事。”
公子亲在了他母亲的腮边:“明日我让他们给娘带一百枝开得好的回来。”
我站在那里看着,好像在看别人的梦。
公子离去的时候,经过我的身边,微微地扬唇:“你就是银鳞的妹妹?长得还不错。来这里千万别被苦主的家里人看见,不然他们和你哥哥,又要干上一战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恼怒地抬头看他,但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一点轻浮调戏的意味。
后来,我明白了,从夫人和公子那样的人眼里看我,就和从我的眼里看人界众生一样,喜怒哀乐都不过是一场戏。龙族还有禁令,不许干预人界纷争,天仙却明里暗里不必遵守,心情好的时候,可以不管对错帮你“报仇雪恨”,心情不好的时候,你九死一生受尽折磨他们也会当做没有瞧见。
想要他们对我高抬贵手,只有低声下气地求。这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死都不怕了,还怕求人?但在我还没有完全想通的时候,银鳞说,别想了,现在没什么不好的,他们还要我和他家人办事,是不会肯放过你的。
我看着他深陷的眼眶,抚着他骨骼突起的肩,知道他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足够压垮一个普通坚强的人:“我没用。你一个人太累了。娶嫂子吧。”
那时候银鳞的眼神飘得很远,手指在敢与不敢间□我的头发里,顺顺地梳着:“习惯了。墨漓山的事不了结,娶谁,都是害了人家的姑娘。”
说完他回过头来对我笑,笑容里的那种冰凉绝望的感情,看得我心疼无比,仿佛是那支金钗正使劲地搅动我血做的心脏。我突然地扑在他的怀里,抱得他紧,不敢再看他的眼。
他的手回环过我的肩背,也把我箍得紧,我在他钢铁一般的膛和手臂之间,几乎不能呼吸。
“紫鳞……“他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声,有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
我的脸,贴着他的膛,呼吸着他的气息,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说:“哥哥,我做你的女人吧。”
银鳞仿佛遭了雷击,一颤,推开我:“紫鳞,不要胡说八道。你是订了亲的人了。”
被推出一步,我站得极稳,盯着他的眼,冷冷地嘲笑:“订了亲又怎样,没订我不也还是你的亲妹妹吗?你给碧空明月报信推迟婚期的时候,悲里藏着笑呢。他们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我虽然没用,好歹碧空明月人多,也不需要我来行雨,对他们能有什么影响。……你也是最了解我的,刚才那样的话,我只说一遍;要不就忍心把我嫁了,你要难过要后悔,我也眼不见心不烦!”
我说完,转头挺肩走了出去。这就是我们家里人的臭脾气,明明关心得要死,明明想要得发疯,却从来是那么一副爱要不要的冷脸。这种时候心思一毫厘的变动,往往就决定了许多许多年以后的爱恨生死……
银鳞:
二月二十六,早晨,我在例行的抬棺游行路上,见到了碧幽潭的青玉。许多年没有见他,他已经长大了许多,也变了许多,几乎要让我以为,这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其实是另外一个人。
莲花山赤魇军那里曾经传来过消息,疑是公子朔华,和另一个人——仿佛就是那个从来没有人见过的镶雪少殿——曾经在东玉凉外出现。虽然来自妖族的信息良莠不齐,赤魇军也很有理由无风起浪、混淆视听,但我还是抱着一种奇怪的想法:早一日找到公子朔华,便早一日得见锦岚的崩落。
青玉身边的那个人类,白衫、麻鞋、布褡裢,几乎没有道气,却有着人间界少见的湛然眼神。在连青玉都踟蹰的时候,他不卑不亢、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故作凶狠的问话,那样的神气,仿佛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万马千军。
他和青玉拉在一起的手,让我觉得刺目。这比青纱衣五弦琴,更像是公子朔华的标识。墨漓山的人,都在头上看我,我也不得不说劝青玉回去的话。其实我看得出来,他们是不会回去的。我的预感,几乎从来没有欺骗过我,在他们身边,我清晰地感觉到了锦岚和我自己的末路。
这样想着,我的心反而宽了。还说青玉和这个人呢,那么我和紫鳞,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我爱着紫鳞,从她一出生起。开始她是可爱骄傲又好强的妹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却变成了梦里在我的怀中纠缠喘息的女人。
我一边用力掐着我自己,一边对她好。我以为她不会看出来这两种关心,有什么不同,但是,她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转身离去,让我在过后的三天里都辗转无眠。
龙中的光华,都来自夜明珠,本无所谓白天黑夜。三天之后,我小心地避开半睡着听侍女轻唱曲子的父亲,游进她的洞房。房里摆满了各样的鲛绡,银白的钢针、五色的丝线在她纤细的手中渲染出大片大片的锦绣,火红地刺人眼睛。
她伪装得客气:“哥,你来了。我想前一阵子绣工生疏了,自己的嫁妆还没有绣完,又怕时间赶,绣得不好,婆家嘲笑。反正现在没什么事,赶紧补齐。你今天怎么有空?”
我冷笑,水狂暴地激荡,红艳艳的鲛绡在无形的力量中一起碎裂,噪声刺痛耳膜。紫鳞微微地勾起唇,有一些志得意满在里面。这又不是战场,她的人她的心都是我的,又何必去计较谁按捺不下谁先投降?我抬起她的下巴,辗转在她的唇上撷取芬芳,抚她身体的每一处从前我不敢触碰的地方。
她呜咽着把我按倒在地,水流里我们的衣裳狼籍,身体癫狂不休。
“银鳞……我这样喊你,你开心么?”
“紫……”我的膛起伏不定,眼神涣散,很认真地穿透,很无助地绽放。到达顶点的时候,我放松了那么长久以来的压抑,抓紧她,沙哑地问:“你相信吗?我爱你。”
“我信。”她说。于是我这一生,便不再有什么遗憾。
碧空明月大公子炎光:
五月初八,玉凉全境晴。
今天是我的婚礼,和碧泉的紫鳞。
一大清早我起来穿衣服的时候,想到令人无比怀念的、荒唐放荡的纨绔生涯立马就要结束,手对着大红绣袍的袖子,穿了好几下都没穿过去。
更加凄惨的是,自从知道了“结婚之后我就得一个人搬去人生地不熟的碧泉”这个噩耗,却因为整个碧空明月龙都战战兢兢地担心天庭责罚,我一天放纵的婚前狂欢都没来得及享受过。
自从二月末尾,青玉惹祸,我们接下了承天潭的谢恩令以来,玉凉附近的各潭就陷入了凄风苦雨里,人人自危。先是碧幽潭青玉死不见尸地销了户,据说是因为丧失龙珠迁怒小道士,被冥道贬谪天仙白冥子失手震得粉身碎骨;再来,是碧泉银鳞五旬不雨、父死不报,“罪大恶极”,被天雷当场殛死,魂魄被拘苦海,两百年后才得投胎;紫鳞因为在雨官名册上早已“出嫁”,才侥幸逃过一劫。白冥子代公子朔华归还了承天潭的谢恩令,但因为在这场纷争中见它者众多,承天潭深怕天后迁怒于他们,和我们碧空明月一样,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提心吊胆地捱了两个月后,据说天庭那边的调查责罚已经差不多结束。我和紫鳞的这一场低调的迟来婚礼,就成了各大龙潭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接头吹风的会晤。
而我这个新郎,必须比这些亲戚熟人早到,还得装成个主人的样子在碧泉外迎客。
我到碧泉门的时候,碧泉的侍女已经排成了整肃的两列,在门口迎接,但我左看右看不见紫鳞。虽然这么多年不见,但我对她的长眼睛薄嘴唇依然印象深刻。当年定亲的时候,娘有些不满她的样貌,说她是刻薄寡恩相,但爹说,那女孩子,手巧,有灵气,定得下我的心。
爹爹和两个弟弟,这些天来,已经在我的耳边灌输了无数遍“驭妻术”,可我明白自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滥好人;母亲和侍女们,也教了不少“讨好功”,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能打动紫鳞的心。
我厚脸皮地笑嘻嘻向头里一个侍女问道:“姐姐,紫鳞小姐呢?不会是在正堂上等我去拜见吧?”
侍女低头蹲膝行礼道:“回潭主,小姐昨日行雨劳累,如今还在内室休息。小姐吩咐我们把厅堂都按照商定的意思打点好了,就等潭主来到。小姐还吩咐,若潭主对装饰和席面有什么不满意,我们就立刻照着潭主的意思改过。请潭主随我来检阅。”
我的心里一凉。这算什么?我多少年来第一次踏入碧泉,她却依然高卧,连我的面都不愿见。早听说她是争胜好强的人,可我孤身一人,只带了两个侍女过来,说是娶亲,但讲得凄凉一点,实际上就跟入赘没有什么分别,就连这样,她也要争?
那侍女还在很客气地等我说一声“请姐姐带路”,但是,那也只是纯粹的客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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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了一整日的婚礼、筵席和会谈,紫鳞都穿着包裹得密不通风的素白裙装,全然不顾所有人评判的目光。我自然也因此面上无光,却也只好厚起脸皮科打诨。
母亲对紫鳞不顺眼自不必说,连父亲都过来握着我的手,说没想到好心会害了我。两个弟弟满嘴幸灾乐祸的话,却都很义气地拍着我的肩,说,你要是受欺负,我们帮你告到雨官那里去!
迎送客人的时候,紫鳞的腰杆都挺得很直,唇上似笑非笑。
她的相貌,我看着还算顺眼,但是她绝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子。她空灵,也聪明,却活得太累,把自己的心埋得太深,不肯笑一笑来忘记过去。
客人散尽之后,我很自然地跟着她向后宅走去。她在后院一个空旷的角落里停了下来。墙角下,色彩斑斓的大小贝壳别致地堆叠着,除此之外,院落里再无别的东西。
“炎光,”她直呼我的名字,“在这里替你修座内室如何?”
“为什么?”我有些惊愕,“我们不是应该一起……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对不起,利用了你。如果你觉得行雨太累,可以不用去;如果你喜欢女人,碧泉里那些侍女,你喜欢哪个尽管自己去说,我绝不手;如果你寂寞,你愿意去哪里都随便,只要别惹祸。”
“利用我?”我不仅仅是惊愕了,“这些许诺是什么意思?当我还是小孩子吗?”
紫鳞的薄唇被抿了抿,仿佛就消失在她苍白的脸色里:“只有嫁给你,我才可以活下去,只要过了今晚,我腹中的孩子就会有一个有名分的爹。你若是什么也别说,碧泉自然认你是潭主,你爱怎么都行;但……”
她的眉毛压着,眼神里冷极的冰锋贴在我的喉咙上,似乎一转眼就能见血。我的心因为恐惧,跳得飞快,恍惚地想起小时淘气的时候,在我最害怕的银鳞哥哥的脸上见过相似的表情。
但是,不仅背叛我,还要生下那个男人的种,是可忍,孰不可忍!
紫鳞:
我只能说,炎光是一个很没有骨气的男人,但是,他也是一个我不能理解的、忍辱忍到自得其乐的男人。
他被我在后院的内室里软禁了近三年,但当我在生产前痛苦得尖叫的时候,这个我眼里的小男人突然通过侍女来说,他会担下此时南玉凉全部的行雨任务。我原来担心他会趁机把我的事上告雨官,或是行雨时只是装模作样,但是据侍女们的回报,情况却不是那样。
我不愿意想他,我想着我的银鳞。仙夫人当年定住我的那支金钗,在她的魂火飞散的那一瞬间,变作了最普通的凡物,被我从身体里逼了出来。
在那一瞬间,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能忍耐分秒的耽搁,呼啸着从碧泉冲向了白山,风声震聋了我的双耳,但是,我想飞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远望白山之前,两阵对圆,青云甫散,有一个金光闪耀的身影浴着刺眼阳光,凌驾在两阵之上。一道银芒,从他的手中劈下,素白色的阵中,有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
“银鳞!”我尖叫着,不顾一切扑进那被雷电缠绕的身躯。他的血,被迅速地腐蚀,一对笑过哭过爱过恨过的眼睛,突悬在只剩下了白色颅骨的脸上!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他是在笑,尽管他从来都对自己的笑容那样吝啬,尽管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被用来表达他的笑意……
那一对眼珠被雷电吞噬的瞬间,我泪如泉涌。我不记得自己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只记得像是过了许久之后,两旁的人拉住了我的肩臂,让我仰起头来面对着天官。
“你是何人?”他的人和声音,都那样平淡,仿佛傀儡。
我涣散的眼神看着那一片把他烘托得伟岸光明的金芒:“碧空明月潭炎光之妻紫鳞。”
那金钗,一直悬在我的内室里,最显眼的地方。不是为了它,银鳞也不会死。我爱银鳞,银鳞却是为爱我而死。第一次把宁儿抱在手里,我转头看那金钗,心里突然似乎明白了仙夫人对墨漓公子的那种感觉。据说,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对墨漓公子的父亲的感情,所以她永远都放不下对墨漓那种攥在手心里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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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着口水的乖宝宝小三,刚刚学会走路,扶着床沿还没走上两步,“噗”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咧开小嘴,却嘻嘻地笑了起来,我和周围的侍女们见怪不怪,反而都跟着不自觉地微笑。宁儿和小二坐在床上围棋,宁儿冥思苦想,几乎都要把头埋进棋盘里,小二却是左右环顾,看到他母亲端着一盘点心进来,连忙笑逐颜开,冲过去缠着,非要她喂。
她跟着我很久了,我看出来她的脸上有些许的担心:今天是炎光当值,任务有些重,不过他却拒绝了我的帮忙,算算时间,雨停了应该已经有一会儿。
正想的时候,炎光亮蓝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后堂的门口,手中提着一大串花花绿绿的,不知是什么。我们都还愣着,小二立刻就粘上去了:“爹,什么东西?”
“还是你识货,”炎光蹲下来他的头,“这是碧幽潭那边发明的用水草结的络子,花样新鲜,材质不同——是你三叔得了,今天特意给我的。人人有份,先到先挑哈!”
他自卖自夸的样子,倒像是人间小贩,不过这样一说,侍女们连忙卖个面子,呼啦地排成了一个长队,把宁儿推在前面。小二他娘看小二忙着缠父亲,便过来抱起小三,排到了队尾。
我嗤地一笑,拉她道:“你别凑热闹了。谁不知道他疼你疼得紧呢,私底下肯定留了你的。”
她有一些脸红,嘴上也不弱,打岔道:“小姐最近笑多了,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呢。”
我作色一张双臂:“三儿,来,我们不要你娘了。”
三儿哪里听得懂什么,来者不拒地扑了过来,小球一样,尤其可爱。
我在三儿粉粉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是啊,我已经越来越不像原来的紫鳞了。两百年后,不知道你会投生到哪里,也不知道,那时的你,会不会爱上这样一个我呢?
没有你的两百年,时光是这样的漫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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