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琼娘就下帖,召集旧友相聚,定在感圣湖上。
感圣湖位于山县西三十里处,宋高宗赵构曾经避兵泊于此处。
唐琬一下马车,就看见湖边泊着一艘结绸挂彩的高大画船,雕栏画栋,说不完的雕细琢,道不尽的富丽堂皇。
“五娘,就差你了,还不快上来!”
琼娘从画船上露出半张脸,笑盈盈地喊道。
唐琬微微仰头,轻轻一笑,提着裙摆款款踏上画船,莲步轻移,身姿袅娜,远远一看,仿若神仙中人。
“五娘迟了,你们说,咱们应该怎么罚她?”
素来活泼的张七娘首先起哄,获得大家的一致叫好,顿时舱内一片莺莺燕燕声,娇声软语,巧笑嫣然,各位娘子都丢掉了平日里的端庄稳重,也不管什么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上了,都笑呵呵地闹做一团。
唐琬听着众位娘子的讨论,一阵汗颜,连忙讨饶道:“是奴奴的不是,奴奴知错,奴奴给给位娘子赔礼了,就饶了奴奴这次吧!”
“不行!”
“不同意!”
“不行!”
“……”
又是一通笑闹,琼娘出来打圆场:
“既然五娘自己知错,俗话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哦~琼娘偏袒五娘~”
“琼娘该罚!”
“琼娘是要替五娘受罚吗?”
“琼娘好胆色啊!”
“……”
各位娘子齐声起哄,闹得琼娘哭笑不得,站起身叉腰作泼妇状:
“闹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唐琬笑着看她们嘻嘻哈哈地互相拆台,在外间脱了绣花鞋,只着袜子走到内室唯一一个空着的肴桌前,跌坐于榻上。琼娘的这艘画船舱内布置得极有唐风,坐具都是极矮的,正对门口摆着一架山水屏风,隔断了与外界的视线,另外三面都布置着坐榻,船舱内铺着一整块巧夺天工的毡子,毡子上编织着一副巨型百花争艳图。
琼娘咳了两声:“咱们罚五娘三杯,如何?”
这个建议获得了娘子们的一致叫好,站在一边的女使立刻会意得为她满上梅子酒。唐琬也不推辞,很干脆利落地痛饮完三杯,赢了一片的叫好声!
虽然梅子酒度数不高,但对于现在的唐琬来说,还是让她有点微醺,她忙吃了几个葡萄压了下酒意,身边的女使还很贴心地为她搬来了一个隐囊。
“咱们也是好久没见了!”唐琬斜倚在隐囊上,一手支着头,感叹地说道,“自出阁后,咱们这些人各奔东西,哪里还有当初闺阁中时天真快活?只今次,还差了云娘和二娘两个呢……”
“五娘这话我可不爱听!”张七娘出声打散这室内越发沉重的气氛,“咱们可是要做一辈子的好友的,怎么会因为一时天各一方就伤感悲乎呢!”
“七娘言之有理!”王四娘接话,“而且咱们都是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儿在世只求无愧于心,何必学这等闺怨女子的惺惺作态!”
“为咱们一辈子不变的情谊!”齐三娘举起酒杯,“共饮此杯!”
“共饮此杯!”
在场的娘子都被此等豪情感染,一起举杯。
“为我不合时宜的话语,我自罚一杯!”
唐琬一饮而尽。
“好!”
“五娘爽快!”
经此一幕,气氛更热烈了。唐琬只觉船身微微一颤,然后又平静下来,从半开的格子窗向外望去,画船已慢慢驶离岸边。
琼娘吩咐开始上菜,同时召唤歌伎舞伎过来,马上一群身着素衣的娘子抱着古琴、洞箫、横笛、二胡、琵琶等一系列乐器走了进来,在一边坐定,一群身着彩衣的美人们蹁跹而至,在毡子中央翩然起舞,或舒展轻缓如落花随流水,或急促激越似战场正酣处,拥簇、旋转、分散,如一朵朵春花盛开在灿烂温柔的春日里。
一曲稍歇,琼娘摇了摇手中的金铃,舞伎轻柔地向一边退去,只听她说道:
“往日我们小聚都会吟诗填词,这次自然也不能例外!这次第一个题,就以今日所见之景为题吧,以一曲《采莲曲》为限!”
美人虽美,对唐琬来说,却远没有面前一盘盘的珍馐佳肴吸引她,虽还留了一部分心思关注其他人,但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品尝美食上,这时突然听到琼娘的话,她微微一愣,然后想到她们是有这个习惯,还有其他诸如接诗、猜谜一系列的活动。
女使们在每张肴桌旁布置了一个案几,摆放好笔墨纸砚,用镇纸压住一张张裁得整整齐齐的薛涛纸。琼娘令歌舞重起,舞伎们又摇曳着娇柔的腰肢滑入场中。
一曲毕,即有侍文女使收走薛涛笺,在场中央摆上一架屏面纯白的新屏风,然后将小笺贴于屏面上,各位娘子便提步走上前慢慢赏玩。
“轻裳胜雪,扁舟一叶。起舞摇醉弄清影,今夕是何年。”齐三娘慢慢吟诵,随即笑道,“五娘的词越发清丽婉转了,这首西江月填得很新意。”
“三娘过奖了,我倒爱四娘的那句‘南国佳人小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
大家互相点评了一番,然后令侍文女使抄录下来,这是要装订成册的,她们这个小团体每人都能得一册,就是不能前来的娘子也会为她们留着。
众位娘子诗兴大发,纷纷说要斗诗,类似“击鼓传花”玩法,先是宴席主人以一句诗起头,然后由一女使摇动金铃,众位娘子围坐,递送一朵绢花,待铃声停的时候,拿到绢花的娘子便要接一句诗。接诗也有讲究,接的这句诗的第一个字必须是上一句诗的最后一字。倘若接不出或接得不好,便要罚一杯酒,然后由下一个接到绢花的娘子继续接这一句。
唐琬笑道:“今日我饮得有些多,有些晕沉,便由我担任这摇铃女使吧!”
几位娘子见她白皙粉嫩的双颊上已经染上了红晕,好似抹了一层胭脂,清澈幽静的眸子也笼上了一层薄雾,眼波流转间勾魂夺魄,煞是惑人,偏偏唇形美好的樱唇微微嘟起,显得很是娇憨可人,纷纷取笑了她一番后就同意了。
琼娘联想到她贪嘴的行为,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拿她没办法,赶紧吩咐人去煮醒酒汤。
唐琬斜倚在隐囊上,两腿微叠侧卧,一手虚握成拳撑着额头,一手把玩着金铃,她的桌前已经用贴着她们刚做的诗词的屏风和其他人的视线隔断了,只听得琼娘说了起诗,她便摇响了金铃。
唐琬默默地数了五息时间,然后停下了,是张七娘接住了,她很快说出了下一句,其他娘子觉得还行,便放她过了,然后由女使将诗句录到屏风上,娘子们则继续游戏。
因为参加这次接诗的是四个娘子,便规定接到四十句,不过还是有些多了,游戏结束后,每个娘子都罚了不少酒,这么一比,唐琬反而成了饮酒最少的人了。
琼娘倒还记得让人把醒酒汤端上来,这时重开宴席,也不叫舞伎了,只让歌伎将她们刚刚作的诗词谱上曲,然后弹唱出来。一会儿,室内就传出了悠扬婉转的歌声。
喝了醒酒汤,歇过了上涌的酒意后,娘子们又生龙活虎了。这时舞伎换上了胡服,在场内跳起了《胡旋舞》,舞娘们伴随着轻快明丽的乐声飞快地旋转,赢得一阵阵叫好声。
琼娘站起身,离开坐榻来到场中,开始翩翩起舞,侧身、扭腰、前倾、旋转,停在王四娘桌前,伸出手向她邀舞。四娘笑呵呵地提裙站起,握住她的手,轻轻一转便到了场上,两人面对面跳了几个舞步,琼娘又一转身将手伸向了唐琬。接着琼娘将每个娘子都邀舞入场,大家便嘻嘻哈哈地在毡子上群魔乱舞。
虽然喝了醒酒汤,但毕竟还有些微醺,大家都有些站立不稳,然后你踩了我的裙摆,我绊了你的脚,“呼啦啦”一群人摔做一团,一边“哎哟”地叫唤一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着别人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
席上伺候的女使唬了一大跳,连忙跑过来把这群好像在发酒疯的酒鬼娘子们分开扶起,再一一搀扶到她们的榻上,看她们额上微微冒汗,妆容凌乱,忙把各位娘子带来的女使喊来伺候各家主子,又唤外间的人端来清水和梳妆匣给她们净脸,重新梳妆。
各家的贴身女使因为娘子们的时常走动,彼此也熟识,待看见自家娘子这幅样子都是一头黑线,悄悄地看了人家娘子一眼,好嘛,都是一个样!心理平衡了。又对上人家女使如出一辙的眼神,顿时心有戚戚焉。
还不等净完脸,娘子们又闹着要猜谜,各家女使好说歹说才劝得她们乖乖安静会儿。结果一等梳完妆,女使全被自家娘子轰了出去,连原先在席上伺候的也都被赶了出去。娘子们各自写了三个谜面,然后围到一起一起猜,一开始还规规矩矩地猜谜,后来不知道从哪个话题引发的,又看见了唐琬“语惹伤心不自安”的谜面,矛头开始转向诉苦。
这个说因为和夫君恩爱而遭了阿姑冷眼,那个说夫君是个混蛋在她进门就已经有庶子庶女,这个嫌弃夫君整天纸醉金迷不知上进,那个埋怨夫君妾侍攀上阿姑大腿整日闹个不停,真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唐琬怒了,她心里的邪火已经憋了很久了!她猛地一拍桌子:“男人是混蛋!”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然后想起唐琬被休弃事件,于是异口同声地开始声讨混账陆家,说着说着又想到自己的难处,结果几个人哭作一团。
哭着哭着,几个娘子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直笑得前俯后仰,仿佛经过刚才一场大闹,心里的郁一下子全消散了。
女使在外间听得室内的喧杂声,不知道自家娘子发生了什么事,急得团团转,听得里面传来吩咐,一下子涌了进去,结果只看到娘子微红的眼圈,面上已经恢复了端庄淡然。唐琬几人看着她们满头的问号,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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