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沈知微和县丞说着公事。一名衙役走进来,呈给他一封信:“大人,您的信。从济北府来的。”
济北府?沈知微的心神都给摄了去。匆促结束与县丞的对话,拿起信一看,不是徐雅堂的字体,顿时有些失望。抖开信纸,上头只写了一句话:“小堂在我这儿挺好。”落款:陈望曦。
信纸的边缘被揉捏得卷起了毛边,沈知微到底是沈知微,终究不致冲动地把信撕了。那晚从徐家面馆回到家中,他就给徐雅堂写了一封信,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会试在即,徐雅堂用功读书为当务之急。因此,他应当立刻收心回乡。沈知微几乎用了当初考科举做文章的手段来写这封信。起承转合,结构谨严。洋洋洒洒,达数千言之多。信寄出后,他日日翘首以盼,谁知等来的竟是陈望曦的回信。由于徐雅堂和陈望曦在一处,沈知微只好把信寄往陈望曦那里。他觉得自己言真意切,小堂又是乖顺,定能听进劝说。如此看来,说不定陈望曦事先偷看而后拦下,小堂本没有见到自己的信!思及此,沈知微又修书一封,将自己的猜测落于笔墨,把训诫的笔锋转向陈望曦。与写给徐雅堂的相比,选词用语自然激烈严苛许多。
不过沈知微倒真的冤枉了陈望曦。徐雅堂不愿给他回信,要怪其实只能怪他自己。那天沈知微的信送到陈望曦家中时,徐雅堂正和陈望曦在后花园里赏花、品酒。熟悉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徐雅堂也是欣喜。等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没落空。但看完信,却抛给了陈望曦,说:“你回吧。”
“为什么?”陈望曦接住信,一目十行地看起来。“你的沈大哥又怎么惹你了?连信也不给回。”
“晓之以理,唯独不动之以情。”徐雅堂偏过头,眼神锁住一只忙碌的蜜蜂,一动不动。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陈望曦像拿了个烫手的山芋似的,丢掉手里的信。
徐雅堂淡然说道:“你这么爱管闲事的人会舍得不一脚吗?”
“哈哈,知我者小堂也。”陈望曦搓搓手。极懂主人眼色的下人已经去取笔墨纸砚了。
“怎么回?”陈望曦拿起笔,蘸饱了墨。
徐雅堂还是没动,只是动了动嘴皮子:“随你。”见陈望曦兴味十足的样子,又加了一句:“以后的信也都由你回。”
陈望曦闻言,即将落下的笔又停了停。兀自思索道:都由我回的话……那得讲求个循序渐进,这第一封嘛,也别太过分了。于是,就有了沈知微收到的那句话。
待信写好,趁徐雅堂过目的时机,陈望曦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帮你?”
徐雅堂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前来济北寻求他帮忙一事,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觉得你不会帮我?”
陈望曦看他神情认真,知他没有玩笑之意,便坦承道:“怎么说我以前对沈知微也……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那么大方?”
徐雅堂回首,盯视着陈望曦,说:“自己未竟之事,有人却要去做。若能做成,就是瞧着也挺圆满的。对吧,陈大哥?”
陈望曦会心一笑,刚要举杯,只听徐雅堂又接着说道:“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沈大哥不是最对你胃口的那盘菜,慕才恋色而已,否则哪是说抽身便抽身得了的?”
“慕才恋色?”陈望曦果然正经不过三句话,又是一脸谑笑:“小堂,你好像也是吧?”
“开始是,后来不是。”徐雅堂拿着自己的酒杯碰了碰陈望曦的,一饮而尽。
陈望曦一粲,看日暮晴空,霞光万丈,直教人目眩神迷。
“小堂,为了你,我可是背负了小人的骂名哦。”陈望曦扬扬手中的信纸,耷拉着他的风流美目,形状委屈。
徐雅堂懒得与他斗嘴,一边研着墨,一边冥想。想好了,他念,陈望曦写。三日后,这信就到了庆云县。
沈知微急切打开一看:“小堂说他会谨记沈大人的教诲。”还是只有一句话,但与上回相比,起码陈望曦的署名后头跟着徐雅堂三个字。
沈知微知道这是徐雅堂在告诉自己,他已看到了信。但如果不是为了帮陈望曦做出解释,小堂是不是就不会签上名字了呢?大概是不会的吧。那么,为什么小堂不自己回信呢?难道是不想?他为什么不想?沈知微跌进椅子里,沮丧地想:是因为自己伤了他的心,他不愿与我说话了吧……
在灯下枯坐了大半宿,肚子里百转千回,沈知微也只写下了一句:“小堂你为何不回信?”
这次的信回得比前两封都快,但沈知微在看信的时候心却更凉,因为只有寥寥五个字:“他读书太忙。”连落款都省了。
换做以前,沈知微从来不会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凉屁股。可这回却摽上了劲。说不清是让陈望曦给搅和的,还是跟自己生了气。不管对方谁写回信,写多长的回信。答非所问也好,顾左右而言他也好。他是不会断了的。所以,接着又问:“你何时回来?”
那头过来的信长了:“昨日茶亭办一诗会。半路杀出一名女子,面罩白纱。才惊四座。”还是没有落款。这是徐雅堂的意思,好让人猜不准这话究竟出自何人之口。他的目的达成了。沈知微捧着信,一颗心忽上忽下,没了着落。思来想去,觉得这么问或许能引出下文:“你不是读书很忙?怎么还有空去诗会?”
那边答:“诗词酬唱也算不得耽误。又:听闻那女子乃城中黄举人千金,有济北第一才女之美誉。”
见着这一封回信,沈知微心底的酸意再也抑不住,丝丝缕缕地逸散开来。他几乎起了亲自上济北把徐雅堂领回家的念头,但这时的庆云县发生了一件大事,令他半步也离开不得。
流经庆云县的运河长不过五里,河上有两艘河船应百姓平日往来庆云、宁津两省之用。那日,其中一艘河船正摆渡到河之中央,船夫忽见水中有一截木头沉浮。长约六尺,人之一臂可以围抱。初始以为不过是某处断树随水漂流到此,然而船行至岸时回头去望,那截木头竟仍停留于原处。大感为奇。唤来另一名船夫复至河流之中。定睛一瞧,木头上似乎有字。喃喃念出:“率土归心海晏河清”。船夫不解其意。恰见同征学堂的宋伯颜先生站在岸边,遂拉高嗓门向岸上喊道:“宋先生,‘率土归心,海晏河清’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宋伯颜本在河边等船,昏昏欲睡,听到船夫喊声,忽然神抖擞,喜上眉梢。“快,快,快把那木头拉上来!”
“拉它做什么呀?”船夫一头雾水。
“莽夫,真是莽夫!”宋伯颜急得直跺脚:“这是瑞木,瑞木!放跑了它,咱们都得进大狱!”
船夫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取了船上各种工具,合力将宋伯颜口中的瑞木拖上了河岸。
“赶紧去告诉沈大人,咱们庆云出了一瑞木!”宋伯颜支使船夫去了县衙,自己在那截木头前跪了下去,两只手悬空虚抚着,颤动不已。
围观的百姓不知所云,问:“宋先生,这上头的字说的是啥啊?”
宋伯颜很是不满地瞪了发问的男子一眼,仿佛哀其不幸。而后谆谆教诲:“所谓‘率土归心’,指的是天下归心。‘海晏河清’比喻天下太平。这八个字意谓我大炎朝国运昌荣,百姓和乐。”
“啊,那可真是……呃……那什么……”
“瑞木!”宋伯颜说话用力过足,胡子都被吹了起来。
“对对,是瑞木,瑞木。那它出在庆云,是不是预示着咱们这儿要交大运啦?”一旦与自家命运产生关联,百姓们自是喜气洋洋。
“正是,正是啊。”宋伯颜捋须大笑。
报信的船夫跑到县衙时,沈知微的心思尚在“济北第一才女”几个字上流连。听了来人禀报,稍稍整饬情绪,就带着属下急速赶往了运河边。
待沈知微到达那里,已是一片喧嚣。以宋伯颜为首,数以百计的县民跟在他身后,齐齐向一木头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天佑我大炎,天佑我大炎!”
沈知微瞠目结舌。
有人扑到在他脚边。有人惊声叫嚷着什么。有人提议先将瑞木安放在就近的庙宇中。有人簇拥着他回到县衙。有人为他备好了文房四宝,让他拟写奏折。
几乎是由着众人的铺排,沈知微履行了一个县令在这样的时刻应做的一切。
当天夜里,瑞木现身庆云运河的消息传到了济北府。三日后,上报京师。七日后,通达全国。十日后,朝廷派下钦差大臣至庆云主持祭祀仪典。济北知府杨客卿亦同行前往。
为了筹备这场祭典,沈知微等人已十多天没能好好休息。准备贡品、搭建祭坛、组织百姓……一环扣一环,攸关身家命的事,半点含糊不得。
终于盼来了十月二十八,礼部着专人卜算出的吉日。这一天的庆云运河岸边,鼓乐齐鸣,人头攒动。吉时已到,所有的程式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作为地方知县,沈知微也有幸列队于祭祀官员的行列中。鼓点沉浑,乐声嘹亮。祭文气势磅礴。人人都庄重肃穆。听从主祭司的号令,行礼、叩拜、起身,再行礼、叩拜。往而复来,如是再三。沈知微看来与他人无异。可他的内心实则有些不可自控地分神。而这时能够对他析微察异的,也许也只有徐雅堂一人了。
祭典已散。沈知微等人做着善后事宜。徐雅堂和陈望曦隐在一株大树后面。
“真的不去见他?”
“这不见了吗?”徐雅堂近乎贪婪地望着远处那个背影。
“诶,知微好像瘦了吧?”陈望曦作态感喟:“小堂真是铁石心肠哪。”
沈大哥是清瘦了不少呢。徐雅堂拧了拧眉心。
“走吧。”再不走,就该舍不得了。
“这就走啦?”陈望曦忙不迭抬脚跟上。
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徐雅堂浅吟摇首,词人果然说得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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