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宅偏厅内，茶香萦绕。

    有女佣进来为客人添茶水，白茫茫的热气袅袅而上，为这初夏更增几分暖意。手下熟络麻利地斟茶，她悄悄抬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年轻女子。

    眉清目秀，面容白皙。

    最重要的是，这般相貌与她家小姐婉兮如出一辙。

    外头已有三三两两个佣人在擅自猜测，难不成这是苏家家主的私生女，如今找上门来寻求父荫。

    毕竟以苏理昊医生在本港的声望，总避免不了有闲杂人等前来攀亲认戚，苏宅佣人对此已见惯不怪。

    但这名顾小姐如此相貌，说是与苏家人毫无关系也不会有人相信吧。何况，还是风先生亲自带人过来的。

    “谢谢。”

    正被一干人等暗自猜想的年轻女子轻声说道。神色平和而诚恳，嘴角有一抹微笑，看得出教养极好。

    苏婉兮时常也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可以说是一模一样，这两人确实如同镜中人。

    女佣愣了愣，一走神，茶水便漫上杯口，几欲溢出。她连忙放下茶壶，欠欠身退下。

    富贵之家事端千丝万缕，她一个佣人，做好本分就够了。雇主姓甚名谁，她一样要勤勤恳恳，尽心工作。

    敞开着的窗户漫入一丝炎热，到底是位于亚热带的香港，在这五月上旬便比伦敦更有夏天的气息。

    顾言晞的心底却是凉嗖嗖的一片，忐忑不安。

    那女佣暗暗打量她的眼神并不令人觉得失礼，她早就料到自己出现在苏家会引发不少好奇猜测。

    半个小时前在大门处，已有佣人惊讶地说：

    “小姐不是说八点过后才回来吗？车子还没派出去呢。”

    身旁那位风先生像是苏宅常客，出言为她解释。于是两人在佣人诧异好奇的目光中被领到这个偏厅。

    苏家小姐外出未归。

    言晞望向墙上滴答滴答行走着的挂钟，坐立不安倒不至于，只是心头似被重石压抑，沉重而不舒服。

    待会儿见到苏婉兮，她要如何诉说自己的处境？

    若是照直说自己误入时空轨道，被抛落到55年前，这种荒唐的理由如何能让人信服。尤其是，她要怎么向一名年龄相仿的女子说，自己是她来自2020年的外孙女。

    被当成胡言乱语的后果，想想都令人心中发寒。

    但是，难道要她临时编造一个看似合理的谎言？可一个谎言往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实在是下下之策。

    脸上平静的假象可以维持，但掌心的冷汗却无法自欺欺人。放在膝上的手掌五指蜷曲，不由得紧了紧。

    旁边真正冷静镇定的俊秀青年看她一眼，缓缓开口说道：

    “顾小姐不用紧张，婉兮为人温柔和善，有什么困难就直说好了。”

    言晞闻言一怔，听他的口气，似乎和苏婉兮颇为相熟，如此自然地替她说话，提到她时连笑意都无限温柔。

    脑海中灵光一闪——那幅画，怪异老人口中的风先生和苏小姐。

    还有那个缠绕她梦境十年之久的暧昧情景。

    这两人，一定关系匪浅。

    但顾言晞清楚记得，幼时对她疼爱有加的外公，与这俊秀青年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可见和苏婉兮携手白头厮守终生的，并非这位风先生。

    是造化弄人还是另有隐情？后人不得而知。

    短短几分钟内她心中光影交错，思绪突然集中在一个点上。

    画卷，老人，小孩，洋楼……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是谁人开启了时光隧道，将她抛落于此。

    半个世纪以前，为何平白无故多出一个无枝可依的她。

    叩叩——

    材质良好的木板传来不轻不重的响声，门从外面被推开。

    一名年轻女子款款而入，旗袍，披肩，黑发盘在脑后，一双珍珠耳坠闪闪若天边星辰。

    面容白皙秀气，眼角含笑，却眉心有倦色。

    是一张和顾言晞极其相似的脸。

    青年自然而然地迎了上去，与她并排而立，宛如一对璧人。

    “殷小姐的婚礼，一切都顺利吧？”

    她轻笑：

    “嗯。阿媛还抱怨两句你连她婚礼都不给面子出席呢。”

    偏偏头，眸光流转，又说道：

    “听说你带了一位顾小姐来找我。”

    见她目光转了过来，言晞立刻站起来，神情瞬间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只是简单的一句：

    “苏小姐。”

    她真的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苏婉兮怔了怔，和她一样神情复杂，然后垂眸不语。良久，才抬眸凝视对面的女子，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奇妙的意料之中，笑容温暖。

    她轻轻说道：“是你啊，言晞。”

    这几年心中有事，睡得并不是十分安稳，时常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只有她和一名五六岁的女孩。

    那女孩五官俏似她，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苏婉兮。手捧一束蔷薇花，仰起脸对着她笑道：

    “婆婆婆婆，我是言晞。”

    即使在不同时空，苏婉兮未必就不知道有个顾言晞。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不可思议的羁绊和感应。

    空气在这一刻开始凝固，室内一片沉默在蔓延。

    言晞的大眼睛中满满是惊异和无法置信，眼前的年轻女子与梦中人重叠在一起，一时之间难以分清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

    她记得幼时每当做错事便缩着脑袋死不承认，妈妈也不恼，只是像这般微微扬起嘴角，极耐心地看着她笑，直到她底气用尽乖乖承认错误。

    原来妈妈的这个笑容是袭自外婆。

    人总是会在不适当的时候想起一些不适当的事情。就像此时，她更应该想的是——为什么这个时代的苏婉兮会知道她的名字。而不是回忆起幼时的不懂事。

    说到底，她只是想念妈妈的笑容。极其想念，那个生她养她的时代。

    一定要回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回去的路。

    她看着那张宛如镜像的脸，终于自心底发出一个笑容：

    “是我，我是言晞。”

    这样看来，至少在这个时代她还不用风餐露宿，孤苦无依。

    要弄清楚的事情有很多，总得一步一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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