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公园里湖面上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尽,船夫把小船摇到湖中心就停了下来,独自在船尾坐着。船的中央,一只老式的泥火炉烧得正旺,不时发出木炭爆裂的轻微声响,炉上蹲了一个俄罗斯大妈般沉重的铜水壶。坐在炉边的叶敏之身上正披着盛京带来的茄克外套——若不是盛京细心地多带了衣服,现在她就只能发抖而不是观赏湖景了。
盛京一面把杀风景的**蛋去皮吃进肚里,一面看对面四下张望的小家伙。休息的时候来这里消遣是她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连船家都是老熟人了。她往往清早就来,早饭等船到湖心时解决,一般这种时候水也就开了,可以泡上一杯热腾腾的茶;清早到这里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可以选到停船的好位置,既可以远望周围的人间热闹,又不会被声音打扰。开始这活动时是在宁儿走后的第三年,原以为自己已经很平静,适应了新的生活也抹掉了所有和宁儿有关的痕迹,一个休息天的早上从床上醒来,在多云天气的晦淡光线中突然悲从中来,她跑出家门想去找宁儿问清楚所有的问题,发泄郁积的不甘。走到街上却忘记了目的地,就到了湖边,懵懂中找了只船坐上。船在湖面上任意漂着,而她在距离带来的安静中慢慢平定了心绪。这种偶尔的彻底孤独对她很好,那种情绪再没有回来过,而泛舟在湖面上的时候她也能让自己积蓄一点力量,再次投身到日常当中去。明明是这么私人的一项活动,为什么又叫上了叶敏之呢?这个问题昨天晚上回去后她就想到了,再一转念,也许是不忍心看一个斯文而干净的小女孩因为钻牛角尖而耽误前途和生活吧,对自己有效的方法或许对这个女孩也能起点作用。回想起这个解释,看着对面的叶敏之,盛京自嘲地撇撇嘴——自己可真是好人!
隔着宽宽的湖面,在未能散尽的雾霭中叶敏之可以大致看到岸上的人流,他们来来去去,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不得不奔赴的目的地,走得坚定有时还走得匆忙,但这些都和自己无关,同样的时空里她和他们却像是两个世界,她甚至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回过眼眸,对面的盛京正一口吞进一个小蛋糕,眼睛滴溜溜地四下乱转,那样子不像她自己说的三十岁的社会人,而像学校里常见的顽童。抿了抿嘴,叶敏之突然问:“你说,那个现实感,是种什么样的东西?”盛京愣了一下,才记起昨晚她们的话题,端起面前的热茶呷了口:“像这样,你喝茶,感到烫,有水滑下喉管,鼻端有了香味。”叶敏之笑开了:“就这样?”
“是啊,只是这样。感觉到自己的同时也感觉到周围。”
“那现实感能有什么用?”
“让你知道自己活着,并且帮助你继续活下去。”
“就只是活着?!那有什么意思。”叶敏之的困惑里有淡淡的失望。
盛京笑了:“首先得活下去,才知道后面会不会出现意思这种东西。”
“那——要是一直到了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活下来了而已,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开香槟庆祝!”话出口后,盛京哈哈地笑了,叶敏之也笑出了声,宛如撩动了檐下的风铃。笑完,盛京又认真地说:“真的。能够一直活到最后而不用依靠什么人,这样的人生已经是胜利的和幸福的了。”
“可照你这么说,不是把手段变成目的了么?”
迟疑了一会儿,盛京说:“你说自己变得混乱,和看过一些哲学书有关系吧?我觉得哲学作为一种训练智力的手段当然不错,可是把它当作现实本身就犯傻了。毕竟思考不能变出饭来,而饭是要动手去做才会有得吃的。”
“可是它帮人看清事物的本质。人总不能糊涂地活着。”
“那你看清本质以后生活更容易了?”看到叶敏之摇头,盛京了然地微笑:“所谓本质是高度抽象的东西,抽象就要围绕一个中心抛弃细节。现实生活是由表象和细节组织起来的,只有这些东西才让人活得和别人不一样、活得有趣。只剩下骨头而没有血那还有什么意思。你也想活得滋润一点美丽一点吧?”
叶敏之像个小麻雀那样微侧着头,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盛京与她对视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神因为清澈在专注时格外明亮,被自己脑中突然出现的这个认识吓了一跳,盛京正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时,叶敏之开口了:“虽然不是很合乎逻辑,不过你的话还是让我轻松很多,好象可以作为一种答案。”
“生活才不跟你讲什么逻辑,它是很任的,你按照它的游戏规则来就行了。没你想的那么难。”盛京说这话的时候,早上的太阳正慢慢驱散遮蔽的云层,预告期待中的晴朗天气即将正式展开。叶敏之端起茶喝了口,抽了抽鼻子:“凉的。”盛京为她续上热水。她又拿了颗话梅放到嘴里:“酸!”脸上还挂着微笑,盛京喊了船夫一声,和他聊起生意的好坏物价的高低来,这个满脸露天痕迹的中年男子说到高兴的时候,也走到桌边,盛京为他倒了杯茶。
回家时叶敏之要求坐公交车,明白她没有出口的想法的盛京答应了。湖边就是一路车的始发站,她们上车后还有座位。车子沿着湖边开着,叶敏之突然问:“今天那个船夫,你觉得他的话有意思吗?不会太唠叨太琐碎了?”“怎么会?那些可都是他认真考虑的东西。”盛京虽然意外还是回答了。“可是你不像那种对这些感兴趣的人,应该会不耐烦了才对。”叶敏之的困惑表情没有任何掩饰。“那我该是哪种人?”盛京有点好奇了。“你应该是——”略为一顿,叶敏之找到了一个勉强可用的词:“你是不沾烟火气的那种人,而且还很深刻。”“我的饭量你见识过了。至于所谓深刻,不过是我活的时间比你长一些而已。”盛京笑着,夕阳的光从车窗投进来,金色的小光粒跳跃在她的睫毛上。
从湖边回来后盛京就一直忙着一个项目,终于可以结束时已是一个多星期后,她带的小组得到两天的假期,兴奋的组员拉上她连晚饭带消夜一整套玩下来,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二点。走到楼下,她抬起头,发现只有叶敏之的窗口还亮着灯,突然想起有许久没见过这个女孩了。回到家她试着给叶敏之打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听到叶敏之的声音,盛京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叶敏之又“喂”了一声,她才清清喉咙,说:“我刚回来,你还没休息?”“还要一会儿才睡呢。你没吃饭吧?过来我做给你吃。”叶敏之显然误会了她打电话的意思,盛京暗自汗颜——原来在这孩子的眼里,自己是这么个吃货啊!“我吃过了。就是很久没看到你,打个电话问问。”“哦。”叶敏之应了一声后再没有下文,听筒里传来她轻轻的呼吸声,沉默的时间稍长,盛京听着这声音就生出种暧昧的感觉,她急忙找个话题:“这么迟还不休息,忙什么呢?”“看书,写笔记,马上论文要开题了。”轻笑一声,盛京问:“不休学了?”“不了。听你的话,先这么地活下去,然后慢慢去找出意思来。”叶敏之的心随着那声轻笑晃动了一下,自己也不觉得放低了声音。盛京听了这回答却怔了怔,直到叶敏之追问“怎么了”的时候才说:“我没想到你会真把我的话听进去。”“说的有道理,当然要听了。”随便又说了几句,两人就挂了电话。
从浴室出来,盛京却没有睡意,坐在沙发上的时候目光转到阳台上,月亮的光把那里照得一片银白。住进这房子后,她只把这里作为休息的地方,基本上没有仔细注意过,居然到叶敏之被关在房门外的那天她才发现自家的阳台上是有防盗栏杆的。如今她开始会在发呆的时候注意到家里的东西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种进步,但肯定是一种改变,在认识叶敏之后不知不觉发生的改变。叶敏之听从她的劝说既是意料中的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在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过规劝他人的主动权,相反却是经常被规劝的那个。几乎每一天,她在工作中、在生活中都要对不同的人说很多的话,但今晚,她突然很想问问那些人,究竟有没有认真听过她说的话,有没有真正明白她要表达东西呢?第一个发问的对象,很自然的是宁儿,宁儿结婚时那个令她痛楚的清晰认识又一次浮现出来:也许宁儿从来就没有听见过她说的话,从来就没有弄明白她的话的打算。拍拍自己的额头,手上的凉意让人很舒服,思绪一转:真是秋天要过完了,眼看就十一月了,连阳台上的月光看起来都叫人微微发寒。
第二天早上起来,去隔壁敲门时没有得到回答,盛京想这个小姑娘应该是去忙她的学业了。一个人回到家里,这个不用上班的白天第一次让她感到寂寞,打开电视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思绪又回到叶敏之身上了:想来这个表面看起来文静而纤弱的女孩,其实是用一种很开朗的态度在生活的吧。而她所谓的混乱也不是什么真正了不得的危机,不过是暂时失去了方向而已。真正的危机不会被渡过,只会让人最终死在其中,等到重新振作起来的时候,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那个自我是重生以后的自我。就像今天的宁儿和自己。一想到宁儿,盛京打了个寒噤,起身去关上了阳台的门。叶敏之在湖上的时候说过,她只想写一些文字,传达出心里想的东西,只要有一个人看明白了她就实现了传达的目的。盛京故意嘲笑她的梦想真是很弱,但在内心,盛京承认这样的叶敏之让自己感到亲切。从叶敏之想到宁儿,盛京对自己总结道:或许人最不该做的,是选择那种把梦想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人做伴侣,这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激烈冲突,而一旦这种梦想或野心没有实现,不仅是对方,连自己的生活都将只剩下一个空壳。爱,不是有真情就足够的事啊。盛京无意识地注视着自己的手,修长干净的手指慢慢张开,又并拢,再张开——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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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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