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认为:“金生不在乎虚名,应该写他喜欢的东西。”
金生喜欢什么呢?难道不是悬壶济世?
叶鸿生认为,金生喜欢徐志摩的诗。年轻的时候,他喜爱阅读浪漫而激情的诗篇,还常常摘抄下来赠送给自己的妻子。
宝鼎和宝铃感到有道理。
盛宝莹去世,金生感伤于她的夭亡,在墓碑上写一句诗,写道:
“她不在这里,她在澹远的新月里。”
经过一番讨论,他们用白石给金生立碑,墓碑上面写道:
“他只有那一闪的星光,但是从不问宇宙的深浅。”
大家立在碑前,站在还没有来得及盖好的宅子跟前,伤心地哭泣。这个时刻,阮君烈按理应该出现,但是他没有出现,只有他的女儿来了。她叫阮幼香,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表哥和表姐,忧愁地诉说一番。
阮君烈患有心脑血管疾病,越发厉害,准备明年做手术。接到噩耗后,他病情严重恶化,当天晚上被推进台湾三军总医院,医生建议他尽快手术,不能再拖延。阮君烈的大儿子在军队任职,不能随便走动;小儿子在美国,要照顾父亲。美国的技术更成熟,台湾方面负责安排,让他去旧金山接受手术。
这么一来,只有他女儿可以出门。
宝鼎和宝铃听了,悲声更甚,决定去美国探亲,乘早去看望叔叔,以免来不及。
叶鸿生悲伤得没有力气,不幸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但是他没有权利去看望阮君烈。他甚至不敢去看,他害怕一见到自己,阮君烈会死得更快。
叶鸿生只好哀求阮宝铃,希望她把自己的信笺带上,等阮君烈好起来,再交给对方。
宝铃答应了。
叶鸿生提起笔,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写才好,最后他写了一首《行行重行行》。
叶鸿生在信纸上写: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钢笔在纸上发出沙沙声,他脑海中想起阮君烈曾经的音容笑貌,一种岁月无法磨灭的爱意在心底哭泣。
他一边写一边回忆,写到“……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的时刻,叶鸿生停下笔,在窗前看一会月亮,把自己的痛苦收起来一些。
月亮依然像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五十年前一样白洁。他回到桌前,写上最后一句,表示不再多言赘语,希望阮君烈能保重身体。
第 78 章
冬季过去,燕燕于飞,衔春而来。
年复一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叶鸿生拎着菜篮,看桃花在枝头上绽放,嫩红轻蕊。孙琳琳放学了,她爸爸用自行车推着她,妈妈给她拎书包。孙琳琳看到爷爷,快活地叫一声,跳下来,朝他扑去。
叶鸿生把孙琳琳抱起来。小姑娘又变沉一些,他抱一会就放下来,牵着她的小手,往家走。叶鸿生买回好几条鲜鱼,准备做鱼腹包肉给孙琳琳吃。
他们到家后,在媳妇的帮助下,叶鸿生把鱼料理干净,把肉糜塞到鱼肚子里,撒上姜片,上锅蒸熟。等鱼蒸熟,鱼腹中的肉团浸润了汁水。叶鸿生把肉丸剥出来,放到孙琳琳碗里。
孙琳琳还小,不太会挑鱼刺。她嚼着鲜甜的肉团子,满意地扒饭。
叶鸿生想起来,阮君烈也很喜欢吃这个。
阮君烈喜食“长江三鲜”,尤其喜欢吃鲥鱼。鲥鱼珍贵,他们到彭乡之后,没那么些鲥鱼给人吃。阮君烈对平常的鱼没耐心,不爱挑刺,又爱鲜美的滋味,厨房就做这道菜给他吃。厨房把菜端上桌,阮君烈把肉丸和鱼肚子吃掉,叶鸿生把剩下的部分吃掉。
叶鸿生想着,回忆着,思绪跑出老远。
孙卫国往他碗里放一块鱼肉,将他惊动。
叶鸿生笑着,拿起筷子。
吃过饭,他同往常一样,去看电视。
冬天的时候,阮宝铃与哥哥从美国回来。宝铃告诉叶鸿生,阮君烈病情稳定,过一阵就能出院。叶鸿生松一口气,问:“交给他了吗?”
宝铃说:“给他了。”
叶鸿生忍不住问:“他有没有说什么?”
宝铃为难地说:“我临走前给他的……”
宝铃和宝鼎都有工作,请了十天的探亲假,不能没完没了。临别时刻,阮君烈手术成功,恢复得尚好。宝铃把信笺和其他礼物一起交给叔叔,与他告别。
叶鸿生流露出失望。
宝铃不安起来,说:“我下回问问他?”
叶鸿生忙说:“不用了。”
叶鸿生表示不要紧,信送到就好。
宝铃听父亲说过,叶叔叔和自己亲叔叔是一对仇人,从前在战场上打到绝交。她跟叔叔并不熟,不怎么敢问,而且她父亲叮嘱过“你叔叔跟共|产|党的恩怨,你们千万不要管!很危险!”除了家事,他们几乎不与阮君烈谈别的。
宝铃对叶鸿生有些愧疚,安慰道:“等房子盖好,叔叔回来探亲。大家就能经常见面了。”
面对她的天真,叶鸿生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今天想起来阮君烈,叶鸿生又睡不着觉。他跑到阳台,窗户在风中策策鸣动。叶鸿生把窗户闭上,坐进藤椅。夜色将天空涂黑。晚上散步的人跑出来,热闹一阵,又全部散去,地面上恢复平静。
叶鸿生依然坐在阳台,目光投向窗外。
他看着夜色一层层加深,暮色浸染窗台,又看白昼一丝丝绽开,把光明带回来。随着夜色加深,他心中好像有几千重的痛苦,他不禁要问自己:这份感情好像无穷无尽的折磨,他还有没有必要继续下去?
阮君烈在叶鸿生心里分量很重,根本难以割舍,但是他真的累了……
叶鸿生噙着泪水,在黑夜中枯坐。直到白昼来临,他才释怀。
晨曦中,大地看起来饱经沧桑,时刻都在改变;而苍穹依然广阔,像千万年前一样,用雾霭环绕着地面。
叶鸿生望着天空。
天空可以拥抱大地,始终温柔地拥住它,即使它们相隔千万里的距离。
他当然可以继续爱阮君烈,并比以前爱得更深沉。
想通之后,叶鸿生恢复宁静,不再忧愁,也不再期盼阮君烈会有什么回应。他自动割舍了让他苦不堪言的一部分想法。
接下来的两年,国际局势发生重大变化,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叶鸿生同其他j□j党员干部一样,受到极大震撼。政治力量重新排列组合,世界格局在洗牌,发出巨大的回声,余音袅袅。
阮宝铃准备到香港去,临走又在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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