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雍站立亭中。
他手指颤抖,轻轻摩挲过刻在亭柱之上的一行狂妄肆意的行书。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那行书临二王墨迹,有魏碑雄浑端宗,亦有颜骨柳筋刚硬。气韵高古,奔放潇洒,翩翩若飞,用笔凌厉痛快,不拘一格。出世之态破空而来。
他沉默很久才说道:“以前在崇文馆,馆中收藏天下名家佳作,也曾有过一幅这样类似的字,好像是经书之类的字鱼目混珠。”
裴嫣沉吟片刻,心中措辞想遍,才道:“殿下馆中珍藏万物,见惯了名家真品。想是看混了也未为可知。”
李元雍双手慢慢滑下语气悲哀:“也是。那些字画笔迹拙劣水墨不晕,内容荒诞不经,看着着实可气。那写画之人性情狂妄从来不思进取,事事挑衅,也很可恨。”
裴嫣看着满地枯萎落叶,秋风呼啸席卷。树木枝桠刺在寒冷上空,天蓝湛湛,不见一丝裂纹。
李元雍声音暗淡,说道:“我是很生气,可是……可是那些字,比我从小到大所学的名家真迹,都要好看。”
他眼神中有眷恋痴迷,道:“是我……是我错了。”
曾经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曾经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而今不过化作一句喟叹,一首短诗。故人命运荒凉破败,河山依然如故。唯一留下的,不过是满目疮痍,遍地尘叶罢了。
李元雍慢慢问道:“他说……他有遗物,要送到宫中?”
裴嫣应道:“是。”
李元雍叹了口气,右手敷在行书之上,隔了片刻,又将额头抵在手背之上。
他低声道:“那就……回去吧。”
第一百零五章 国士
国士
天色渐渐黑的深沉,西风吹得越发紧。墙下窗外竹林如同鬼魅一般招摇舞蹈,雨脚一阵紧似一阵,急迫连绵,如同在漆黑的夜幕中凄惶逃窜一般。
法门寺尚有一线灯光。朱阁檐窗全部敞开,寒风料峭,卷起了桌子上宣纸佛经一角。
紫檀木灵芝搭脑躺椅上斜斜坐着一个人,手里把玩着一个晶莹的青玉鸟衔花玉佩,目光平静的盯着黑暗中碧澄潋滟闪烁微光的长安城。
有黑衣人悄无声息摸进屋中,低声道:“请大人移步。”
他面上扣着半个铁质砂红面具,垂首看着青砖地面等待那人示下。
萧卷极目远眺,仿佛能看穿黑暗,越过灵山宝刹锦绣三川,一直看到灿烂光明的天竺灵山鹫峰顶。
三千菩提,十方常在,都在接引河彼岸默然诵经,超脱时间魂灵的罪孽。
萧卷淡淡道:“下去。”
那人领命,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萧卷手举火把,缓步走到塔下。他以手转动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神像,自简朴清净,佛陀涅盘的阿罗汉后取出一把钥匙,开了暗门。
门内有灯火闪烁。谁能想到妙法千乘,佛骨舍利的法门寺,竟然有地下暗堂?
暗堂曲折隐蔽,形作卍字,修栏夹翼,以白玉石砌成两旁,宽阔深沉不逊于皇帝埋葬的宣陵地宫。
谁能想到这座辉煌壮丽、巧夺天工的暗堂其实是一座黑暗的监狱?
这座黑暗的监狱里只有一间囚室。
囚室里只关押着一个犯人。
那人手持佛经闭目养神,仔细听去却是在反复念诵佶屈聱牙的忏悔业咒:“愿头卢跋罗堕阇、迦诺迦伐蹉、迦诺迦跋厘堕阇如观世音菩萨究竟得证圆通。而成正觉者。盖因滞于智慧也。滞于智慧。则有我相。我见……”
四周墙壁雕刻飞天欢喜赞叹佛事,衣衫凌凌飞行于虚空。佛祖身边的玉女仙子们身披天衣彩带、璎珞,反背乐器,面带欢喜听闻佛法,庄严佛国净土。
萧卷慢慢往青铜灯座里注入澄清灯油,灯芯逐渐明亮,在黑暗中如同鬼魅一般招摇舞蹈,墙壁阴暗潮湿,不断有水滴滴落,缓慢连绵。
即将惨白燃尽的灯芯逐渐恢复生机,慢慢跳动着微弱身躯,意图努力照亮着阴森囚室。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
萧卷看向衣衫洁净,手镣脚铐缠绕身体的囚犯。
他说道:“这些日子事体繁忙,未能及时来看望你。”
李瑨岳不置可否,笑道:“萧右相位高权重,今时不同往日,故人多蹇顿窘迫,想必顾及不到,亦是平常。”
他手边放置暗金紫檀长匣并一瓮清水。药已半空。
萧卷自衣袋中取出沉甸甸药囊,将黑色丸药倒入长匣。慢慢说道:“我常年吃此丸药,却依旧于事无补。”
李瑨岳看了看他神色,道:“心神过度耗费,药石罔治。萧卷,你该……”
萧卷摇头,疲惫坐在他对面,自顾自的斟了一杯冰凉苦涩的茶水,喝下去反而觉得心中更为苦涩。
他有些烦躁的看着面前这个全副手镣脚铐的男人。揉着太阳穴道:“你好点了吗?”
李瑨岳慢慢点头。他坐在阴影里,头发披散,面容憔悴。胸膛上缠了厚厚的白布,白布上还浸染着嫣红狰狞的血迹,只是那坐姿不像一个囚犯,倒像是一个大将军。
他轻轻抖抖手上精钢铸成的镣铐,抬头平静的看了萧卷一眼,“好多了。这个地方很适合疗伤。”
萧卷道:“猛虎归笼,尚不能掉以轻心。”
李瑨岳反唇相讥:“你想杀了我?”
萧卷道:“原本那日温王册封,我是该杀了你。但时机稍纵即过,我已改变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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