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缓缓流逝,那是朱里来到镇上两年后的一个黄昏。时间是八月,整整一天,天空像一片火似地在镇子上空燃烧。到这时,绿荫荫的薄暮时分临近,人们似乎松了口气。街上那层金色的干尘土足足有一寸厚,小小孩半裸着身子跑来跑去,过不了一会就要打个喷嚏。他们浑身是汗,喜欢尖叫。大街西边,屋子里的人都出来坐在自己房前的台阶上,手里的大蒲叶扇子挥个不停。风四娘屋前有块招牌,上面写着“酒店”两个字。店后的小院子里,屋檐下比较凉快的影里,朱里正坐在那儿吃着用井水冰过的西瓜。
小酒店已经开始营业,八张桌子都坐满了人。
门边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毛尖(前面提到过的,一位因为不幸童年而心灵肿胀的仁兄,毛疯的弟弟)和一个孩子坐在一起。他在喝一杯酒,这对他来说是件不寻常的事,因为他很容易喝醉,一喝醉了不是哭就是唱歌。他脸色非常苍白,左眼神经质地不断抽搐。他一激动总是这样。他是溜着边儿悄没声息地进入酒店的,人家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吭声。坐在他旁边的是小赌坊老板的儿子,早上就送来了,让风四娘给治病的。
风四娘从医疗室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瓶酒——这是用一种秘制的药料和井水配置而成的药酒。风四娘坐到了毛尖所坐的桌子边,把药酒递给了那个孩子,让他喝。
毛尖左眼不安的跳动着,看了风四娘一眼,好像要说一件很难启口的事似的,但他只是干咽了几口唾沫,没有吭声。
风四娘看着她的病人。那个孩子个子矮,只有一张脸露出在桌面上,药酒的那点酒力让他满脸通红,他的眼睑耷拉着,好似要睡着了。他胳膊上长了个又硬又肿的胞,风四娘要给他坐个小手术。风四娘对待孩子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她不喜欢看到他们受罪、挣扎、担惊受怕。因此她让孩子在这儿呆了一整天,过一会儿就让他吃点零食,喝一口药酒,快天黑时,风四娘让这孩子喝足吃饱了。现在,这孩子坐在桌子边,脑袋慢慢地从一边晃到另一边,过一会儿,他就会因为这药酒而陷入很深的睡眠,到时候,风四娘给他做手术他也不会觉得疼了。
小酒店里有些骚动,风四娘回头一瞧,是朱里来了。和往常一样,朱里带着点小神气的走下楼来,小牛皮靴子把楼梯踩的蹬蹬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朱里带点调皮的笑了笑,扫视了所有人一眼。她一来,小酒店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了,到处响起了聊天声和倒酒声。
朱里和屠夫胖墩儿扯了些家常,又开心的和其他人聊起天来,她真是活泼的可爱,很讨人喜欢。说起来,自她来后,小酒店的生意兴隆了至少三倍,大家都喜欢她带来的那种活泼而轻松的气氛。
“小家伙睡着了。”毛尖终于开口了,把风四娘的视线从朱里身上拉开了。
风四娘低下头去看看她的病人,脸色平静下来,准备要手术了。孩子的腮帮子贴在桌沿上,嘴角里冒出来一丝不知是口水还是药酒。风四娘使劲摇了小家伙几下,孩子没有醒。风四娘给孩子的娘打了个招呼,让她抱着孩子跟自己进医疗室。
天气很热,但是酒店里顾客的脾气都很好,大家聊的挺和谐开心。那对双胞胎混混坐在当中一张桌子边上,彼此搂着肩膀,不知道为什么而笑个不停。月光把外面那条布满尘土的石板路照得很亮,那些矮矮的桃树纹丝不动,显得黑黝黝的,一点儿风也没有。一只狗毫无意义的在黑暗里呜咽了两声。总得来说,这是个挺平常的夜晚。
不一会儿,风四娘和抱着孩子的女人走出了医疗室。病已经治完了,风四娘心情挺轻松。那孩子趴在他娘亲的肩膀上睡的挺沉,不时传来几声懵懂的呜咽,小胳膊松松的垂着,喷着气的小脸蛋红红的....
毛尖抬头看了风四娘一眼,仍然没有作声。他正吃着一条咸鱼,他吃的很谨慎,咽食物时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仍然保持着缄默。
午夜时分,小酒店渐渐冷清下去了,人已经走了不少,双胞胎兄弟没走、在下着象棋;屠夫胖墩儿已经喝的熏熏然了,在心平气和地自言自语;毛尖也还没走、这是很不寻常的,因为往常天一黑他就必须要睡觉。风四娘已经困了,但朱里神还很好,因此风四娘没有关门。
最后,又过了半个时辰,酒店里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了,毛尖抬头看了看风四娘一眼,不动声色的走了过去,“我今天收到了一封信。”他说。
风四娘不是很明白。
“这封信是我哥哥写来的。”毛尖接着说。
霎时间,酒店里稀稀落落的说话声沉寂了下去。正说着话的朱里捕捉到了空气中气氛的异样,停了下来,不是很明白的看了风四娘那边一眼。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什么似地看着风四娘。
“哦。”风四娘不动声色。
“他从监狱里出来了。信里话不多,也没说他打算上哪儿。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毛尖说着,又逗留了一小会儿,离开了酒店。
“毛疯么。”朱里小声嘀咕了句,小眉头微微皱起,若有所思的看了风四娘一眼。
酒店里谁也不说话,最后,风四娘准备关店门了。屠夫胖墩儿脚步不稳地顺着黑漆漆的路走了,双胞胎兄弟还在前廊进酒店的小楼梯上逗留了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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