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

    当石胡打开房门看到外面站着的是绾绾时，愣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姐，你、你怎么来了？”

    绾绾不似平时大大方方，低垂着头，也不看他，轻声道：“你是不是不想看见我？”

    石胡不明所以，急得又挥手又摇头：“不是不是，小姐怎么会这么想呢？”

    “那日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石胡略略思索，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又摇头：“不，我没有怪小姐，我知道小姐那时是心里难过。”

    绾绾闻言终于抬头看他，只见他一脸急着澄清的模样，眼神煞是认真，心里一暖，也认真地道：“对不起。”

    石胡忙说：“不不，是小姐不生我的气就好，我这个人嘴笨，不会说话。”说完挠了挠头。

    绾绾莞尔一笑，真是个傻瓜，明明该道歉的人是她。她拉了拉斗篷，说：“外面很冷，不让我进去么？”

    “啊……哦！”

    石胡的房间不大，摆设简陋，只有日常用的桌椅、箱子，然后就是床铺了。不同于骆云飞房里安神的熏香，石胡的房里没什么味道，只隐隐有一丝男人气息。以前石胡受伤时，绾绾天天都来看他，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自然地在椅子上坐下。倒是石胡局促得很，神色颇不自然。绾绾一点不矜持地笑说：“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石胡闻言红了脸，犹豫道：“我这儿没有茶水，也没有暖炉，怕小姐……”

    “不用。”绾绾打断他，“我是来道歉，来找你，又不是来喝茶做客。你也坐啊，干吗站着，我不希望你也要跟我生分。”她声音轻轻的，语气有些悲伤。

    石胡点点头，却没有坐，走到一旁打开一个大箱子，从箱底翻出一个小白瓷瓶子，倒出三颗丸子，拿了一颗递给绾绾，认真地道：“这是我师傅给的药丸，包治百病的。我看小姐面色不好，说话气息也弱，肯定又是生病了。”

    绾绾只用了短短一瞬把这句话消化，惊奇道：“你看我生病了，所以要给我药吃？”

    “嗯。”

    绾绾心里一暖，笑道：“谢谢你，不过这药丸我不能要，包治百病，一共就三颗，说明这很珍贵的，我不过是受了点风寒。再说，你忘了我爹就是开药铺的呢。”

    石胡却不说话，仍是固执地伸着手，眼神清澈又坚定地看着她。

    绾绾心下感动，又想哭，但她得忍住，因为她能想象如果自己哭了，石胡会是什么反应。她接过药丸，放入嘴里就直接吞了，甜甜一笑：“好，我吃了。但剩下两颗你必须留着自己用，哪有别人得个风寒就送一颗的，你师傅给你的，定是不易得的。”

    石胡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笑了。

    绾绾也笑，固执的傻瓜！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又问道：“你有个师傅？什么师傅？”

    石胡坐下，老实回答：“我从小便是孤儿，是师傅收养的我，又一手带大的。师傅收养我时我还是个婴孩，所以自记事以来，就一直是跟师傅生活在一起。”

    绾绾听得惊讶，她从来不知道石胡的家世，也没关心过，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孤儿。心里滋味复杂，他说着这样的事，语气却无比平常，让人毫不觉得沉重。她小心地开口：“那你父母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家里太穷，养不起我吧。”

    绾绾以前听说过穷人家会丢掉或卖掉养不起的孩子，她知道灵香也是这样。一时感慨万分，她从小就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家里又富裕，不曾尝过愁滋味，受到过的最大的委屈，就是如今骆云飞背弃她。她拉回思绪，问：“你师傅就是你最亲的人了？”

    石胡点头，带着敬重的语气说：“嗯。师傅是个好心人，不止是我，他还收养了几个和我一样无亲无故的幼孩。我们是一起在山里长大的，因为师傅一直住在山里。师傅不仅把我们带大，还教我们练武、习字，说将来如果有用得到的时候，一定要用来行侠仗义。后来等到我们长大了，便要我们下山各自谋求生路了。所以，我便来了杨柳城，聘了府上的马夫。”

    绾绾静静地听他说完，若有所思地道：“你师傅真了不起。原来你一直在山上长大啊……那么爱马……”她突然睁大双眼，惊呼：“你会武功！还会认字！”

    石胡被她突然的惊呼吓得愣了愣，然后微微红了脸，点头：“嗯。”

    “你好厉害！”绾绾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里感叹现在才算真的认识他。

    石胡微红的脸又变成通红。

    她恍然大悟：“难怪你身体那么好，马术那么好……对了，上次打雪仗你救了我，难怪你有那么好的身手！”

    石胡依旧红着脸不做声。

    “难怪年节的时候你没有回乡……”绾绾放轻声音，“你是孤儿，你有个师傅，你会武功，你还识字，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也没有过问，是她疏忽了。

    石胡连忙说：“我应该早些告诉小姐的。”

    绾绾抿嘴一笑，说：“你啊，就是老实得可爱！”

    石胡想起初见绾绾时她就常说自己可爱，不由得又红了脸。看见绾绾笑，他又想自己能让她多笑一点就好了。

    绾绾看他动不动就脸红，重复道：“真可爱！”她站起身，戴上斗篷后的帽子，“我该回去了，不然灵香要去娘那儿告发我了，生着病还到处跑，以后会连房门都不准出了！”

    “嗯，小姐要好好养病。”石胡说。

    绾绾点头：“谢谢你的药，石胡。”

    绾绾吃了石胡的药丸，病症果然大好,又过了两天，病就全好了，连大夫也觉得惊奇。

    自元宵节后，杜骆两家再没有往来。接下来的几天，骆峰把江南一带的钱庄全都换了掌柜，等到正月末时，传来了骆家要搬去北方的消息。搬家前一天，骆云飞来找绾绾，灵香犹豫了一会，还是通报给她，她凄然一笑：“不见。”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相见徒增痛苦。

    春雪消融的日子，骆云飞走了。

    绾绾想，此后怕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吧。十二年，少时的光终是一去不返。

    杜大通宣布取消婚事，加上骆家搬走，难免又要引起外界一阵猜测，甚至有传言绾绾被骆云飞抛弃。绾绾对这些只是淡淡一笑，这本来就是事实。也因为这样，许多之前想来提亲被骆云飞抢先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杜大通近日除了忙生意，还得应付前来试探他心思的人，无奈之下，他又只得宣布暂时没有嫁女的计划，这也是绾绾的意思。

    今年的三月仍是寒气逼人。

    绾绾想到已经有很久没有去看梅沧海了，便拉上石胡驾车去饕餮楼。杜大通和骆容现在什么都迁就着绾绾，只要她开心就行，她愿意出去玩，更不会拦着她，骆容只在暗地里叮嘱石胡外出了要保护好她。

    饕餮楼里的伙计很多，凡是跑堂的都认识绾绾。以往都是和骆云飞一起来，现在只看见她一个人，小二也不惊奇，杜骆两家的事街头巷尾早已经传遍了，只是，后面这位布麻衣的汉子也跟着进来是怎么回事……

    “杜姑娘来啦，里边请，里边请！”小二依旧笑容可掬。

    绾绾无心理会小二，只回头催促：“快点，石胡。”

    石胡跟在后面放不开手脚，原想在酒楼后面的马厩等绾绾，结果硬是被她叫了进来。他第一次来这种富丽堂皇的酒楼，这里的食客都是非富即贵，连小二都比他穿得体面，只有他一个人一副寒碜模样，他一时有些尴尬。

    绾绾朝他暖暖一笑，走过去，抓起他的手臂就走：“来。”

    一楼的客人眼睁睁看着绾绾拉着个红着脸的高大汉子，一路从容地走上楼去。

    绾绾拉着石胡走到以前她和骆云飞的位子，转头看到石胡不知所措的样子，轻叹口气，柔声道：“不用那么拘谨。”

    石胡心里一松，点点头，但马上又垂下眼眸，红了脸。

    绾绾轻笑一声，松开了还抓着他的手。

    上了一些茶点，绾绾硬是让石胡吃了几块点心，然后便等着戏台上的戏结束。绾绾发现听戏时石胡有些心不在焉，问他：“你不喜欢听戏吗？”

    石胡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看戏，曲子也不会听……”原以为绾绾听自己这么说会失望，没想到她一脸惊喜地说：“我也是！”两人都笑起来。

    片刻后，梅沧海卸了妆，穿着宽大的戏袍走过来。他学着怨妇的模样，捏着嗓子说：“还以为官人早把奴家给忘了。”说完还举起袖子假作抹泪。

    “哈哈……”绾绾大笑出声，随即也走过去迎他，双手抱拳一揖，愧疚道：“冷落了美人，还望恕罪。”

    石胡早已经起身，一脸惊吓地看着二人颇为默契的调笑。

    绾绾拍了拍石胡，把他给拍回神，说：“他叫梅沧海，我的老朋友了，大美人一个哦。”

    梅沧海一挑眉，看向绾绾。

    “我有说错吗？”绾绾也挑眉，一脸无辜。

    梅沧海无奈笑笑，转身朝石胡抱拳：“在下梅沧海，梅花的梅，沧海桑田的沧海。”

    石胡忙回礼，恭敬道：“我叫石胡，石头的石……”

    “胡须的胡！”绾绾抢先道。

    石胡头，嘿嘿一笑。

    三人坐下，梅沧海敛了神色，严肃道：“你脸色差了很多。”

    绾绾看着桌上的茶杯，平静地说：“云飞哥哥走了，你已经知道了吧。”

    梅沧海只“嗯”了声，看着她。

    她也不介意在梅沧海面前再提起这件事，把事情原委简单告诉了他。梅沧海听完没有为她抱不平，也没有安慰她，只说了句：“有缘无份。”

    绾绾失笑，还真是他的风格。

    石胡憋了一会，终于小心地开口：“小姐，不要太难过了。”

    绾绾笑，他还真是石头一样，不会说话！她点点头，假装语气轻松地说：“嗯，不难过了，有缘无份！”

    梅沧海饶有趣味地看看石胡，又看看绾绾，然后故意对石胡说：“绾绾以前提过你。”

    果然，石胡的脸腾地烧红了。

    “她说你马术很好，是你教的她，还救过她。”

    石胡瞄了绾绾一眼，绾绾正笑看着他，看见他瞄过来，印证似的点点头。

    于是石胡干脆连耳都红了。

    “真可爱。”说这话的是绾绾。

    梅沧海看石胡的脸红得就要滴出血来，又于心不忍，转移话题：“你武功不弱，敢问师从何处？”

    不待石胡回答，绾绾先惊道：“你……你怎么知道石胡会武功？”

    梅沧海淡淡道：“习武之人无论是、气、神的状态，还是坐、站、行的姿态，皆较常人有异。他下盘稳扎，想来轻功不错；虎口厚生有老茧，除了骑马控缰，应该也是常拿兵器之人。”他顿了顿，嘬一口茶水，“你这车夫不简单。”

    一番话听得绾绾双目圆瞪，她瞪着梅沧海，他绝不只是见多识广而已！又瞪向石胡，武功高强不简单！

    石胡挠挠头，腼腆地说：“我是会武功，不过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打住！”绾绾又忍不住嘴，看向梅沧海，感慨道：“你我这么多年的老朋友，我至今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世，以前我总觉得，你不只是一个伶人这么简单。你只说你幼时起就爱唱戏，四处卖艺为生，后来唱出了名头就来了杨柳城，到了饕餮楼。如今还不打算告诉我你的真实来头吗？”

    梅沧海笑道：“看来我再不如实交代，你怕是要跟我断交了！”

    绾绾煞有其事地点头。

    “说来头也没什么，不过是以前在江湖上混过，后来腻味了，就退隐了，如今只想清清静静唱戏。”

    “这么说你也会武功？”

    “嗯。”

    绾绾沉吟了一瞬，眼睛骨碌碌一转，朗声道：“好了，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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