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保身上起了一层汗,刚转过身,却听叶宽道:“慢着。”他温和道,“你让那小丫头进来,或许真有土方子也说不定。”阮墨这才命郑保将慕宁带进来,慕宁行了礼,便听阮墨沉声道:“你有什么方子?”慕宁却道:“请老爷让我为夫人诊脉。”阮墨一怔:“你会诊脉?”慕宁低声道:“是。”叶宽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仍微笑道:“既如此,你就快去吧。”慕宁抬头向他递了一个感激的神色,便进了内屋。阮墨一声叹息:“府上丫头不懂事,让叶大夫见笑了。”叶宽含笑道:“无妨。半盏茶时间慕宁从里屋出来,回禀道:“太太的脉象是弦脉。”阮墨看叶宽神色里有一抹惊讶一闪而逝,又听他问:“没错,丫头,你有什么方子?”
慕宁不禁怔了一怔。忽然忆起段大夫也常喊亲切地喊她丫头,家里遭了变故后,她便跟着段大夫一路从京城走到南京。段大夫妙手仁心,沿途救治了许多穷苦人家,她亦跟着他救了不少病人,学了不少医术,却没想到一踏入南京地界段大夫便因为长年心力交瘁,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此时听到这个称呼,她心中一暖,蓦然湿了眼眶,道:“当用化瘀通下之法。”
阮墨看她说的竟跟叶宽一样,不禁喜上眉梢,原以为毫无希冀的事忽然就生出一丝希望,忙问:“你有什么法子?”慕宁道:“夫人身子太弱,理应先固本培元,再用桃核承气汤化瘀通下。”阮墨不通医理,此刻只用求助的眼神望着叶宽。叶宽略有深意的望了慕宁一眼,问:“如何固本培元呢?”慕宁道:“食羹。”叶宽微微皱眉,沉吟片刻,对阮墨道:“就按她的吩咐做吧,还可尽力一搏。”阮墨一阵惊喜,忙命厨房去熬羹。
慕宁特意叮嘱道:“不可放米,只用熬,熬得烂成粥状再拿过来给太太服用。”叶宽看了她一下,道:“阮大人,可否让我单独问这丫头几个问题?”阮墨料定是要问她医术的事,当下也并不阻拦,只道:“叶大夫请便。”叶宽伸手示意慕宁去屋外,他站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身形挺拔却显得有几分萧索。他看了慕宁一眼,神色复杂,慢慢问道:“你叫慕宁?”慕宁只点了点头。叶宽问:“你这方子是跟谁学来的?”慕宁想了一想,道:“是跟我义父。”
叶宽又问:“不知你义父是……?”慕宁心中一酸:“义父已经去世了,就在一个月前。”叶宽啊了一声,身形一晃,像是站立不住,伸手扶了一下那颗壮的梧桐树,慢慢问道:“他葬在何处?”慕宁心中一阵抽疼,段大夫虽不是她父亲,然而他的恩情却胜似父亲。他离世的那天,慕宁哭得十分伤心,连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都离世,她活着有什么意义?最后只得跪在来往的行人面前,用石头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刻了“卖身葬父”四个大字。恰好被顾氏看到,看她长的清秀又身世可怜,便将她买了回来。待进了院子才知道,她竟是给南京工部尚书阮墨的夫人顾氏买了回来。顾氏为人心善,将段大夫安置的十分妥帖。此时听他问,只含泪道:“承蒙太太体恤,葬在城郊那片墓地。”
叶宽嘴角泛着苦涩的笑意,望着她问:“你义父——是不是姓段?”慕宁霍然一惊,避忌地望着他,却在一瞬间平静下来,低声道:“叶大夫怕是认错人了,我义父并不姓段。”叶宽看她年幼,行事却十分小心镇定,含笑道:“你义父若是知道你如此聪慧,九泉之下他也一定十分安慰。”
他声音低沉,似是安慰,却透着一股莫名的痛楚,慕宁怔怔望着他从腰间的香囊里掏出一方白色鱼形玉佩,雕工致,栩栩如生,听他道:“这原是我与你义父结拜之物,如今送给你,倘若将来有用得着我这把老骨头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慕宁恍惚接过玉佩,指尖所触一阵冰凉,她心头却漫着丝丝暖意,仿佛在这世上仍有最后一点牵绊。思及此处,她不禁湿了眼眶,叶宽的脸在她面前朦胧的浮动着,她哽咽道:“多谢叶叔叔。”
叶宽微微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好孩子。”
顾氏一连吃了十几日羹,神慢慢好起来,却看到羹便一阵反胃,实在吃不下去。叶宽又替她细细切了脉,这才笑道:“罢了,不必吃那玩意儿了,给夫人开核桃承气汤罢。”慕宁忙转身去了。顾氏这才松了口气,轻笑道:“再吃下去,真是要我的命了。”阮墨在一旁笑道:“你还敢说,这场病真是叫人吓坏了,以后定要注意,天冷就不要出去多走动。”顾氏脸上一红,低低嗯了一声。
阮墨不曾留意,又问叶宽:“叶大夫,你上次找慕宁丫头说话,不知她这身医术是从哪里学来的?”叶宽想了想,笑道:“说来也是巧事,竟是已故友人之女,想来那身医术是跟她父亲学的。”阮氏啊了一声,拍着心口道:“幸亏当时我买她回来,否则这次不知能不能好的了?”叶宽道:“夫人慈善,自有菩萨保佑。”正说着,慕宁已经煎好药进来。窗纱里渗出一米微光恰好打在她脸上,衬得她越发光彩照人。顾氏接过药喝完,含笑问她:“我记得,你今年十二了罢?”
慕宁垂头道:“是,太太好记。”顾氏上下打量她一番,倒是越看越满意,笑道:“这次多亏了你,以后便在我身边伺候罢。”慕宁心中一喜,忙道:“多谢太太。”顾氏微笑道:“是我该谢你,李嬷嬷,快赏她十两银子。”慕宁正要推辞,却看到顾氏身边的丫头月香走进来道:“太太,前头有人来报,说小姐明天就到家了。”顾氏蹙眉,转头问道:“怎么就还惊动了她?”阮墨笑道:“你知道自己病得多重了吧。”
顾氏方轻轻一笑,道:“蕊儿嫁到江西后也许久没回来了,这次且让她多住些日子罢。”又吩咐众人,“你们快去把小姐的屋子收拾出来。”叶宽起身告辞,顾氏忙让慕宁送他出去。二人出了水竹居,一路无言,慕宁跟在他伸手,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不禁又想起义父,心中酸涩,一直到东南角门,叶宽才道:“你回去罢。”
她点了点头,仿佛是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千言万语堵在那里说不出话。叶宽望着她微笑道:“你今后生活必定是要历尽辛苦,望你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慕宁含泪道:“是,请叶叔叔放心,我既然活了下来,就必定好好活着。”她双手捏成拳状,微微发抖,仍勉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叶宽望着她酸涩一笑,方才转身出门。
顾氏今日吃了一剂药,化瘀通下之后全身舒适非常,甚至都能下床走路,又忍不住将慕宁夸赞了一番,道:“咱们家以后可不用请大夫了。”慕宁忙道:“哪里话,我是因为看义父治过这病,才敢斗胆开方子。我医理并未接触多少,不敢胡乱开药。”顾氏点头笑道:“你倒是个稳重孩子。”
第二日阮家小姐阮希蕊回来时却是声势浩大,婆子奴仆丫头加起来带了将近二十多人,沿途引得南京城路人一片围观指点。阮希蕊从正门由人搀扶进来,见到母亲便先哭了一番,顾氏也不由红了眼眶,道:“难为你这么大老远的赶过来。”她看母亲身体已好了大半,才含笑道:“我爹真是吓坏人了。”顾氏笑了笑,着她的手问:“在徐家过得可好?”阮希蕊看了眼慕宁,慕宁会意,忙道:“太太,煎药的时辰到了,我先去厨房。”阮希蕊看着她出去,才嘟嘴道:“不好。”顾氏眉头微蹙:“怎么了?”希蕊愤愤道:“那徐家不过是个五品官,也敢在我面前拿架子,成日只知道往通房那里去,一派小家子气。”顾氏望了她一眼,道:“我看是你拿出小姐的款了吧?”希蕊辩驳道:“我哪有,难道给人欺负还要摆出个好脸色吗?”
顾氏叹气道:“你还会给人欺负?也是我不好,自小娇惯着你,如今到了婆家倒让你吃了亏。”希蕊拉下脸来,道:“哪有母亲不向着自己女儿反而向着外家的?”顾氏捂嘴轻咳一声,希蕊忙扶着母亲不敢再顶嘴,听她道:“我不是不向着你,只是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心里明白,哪个丈夫不是三妻四妾,何况是个通房?你也得有些容人之量才是。”希蕊只得闷声道:“是。”
正此时慕宁端药进来,希蕊便要服侍顾氏喝药。她哪里做过这些事情,一时药被洒了一床,顾氏只得叹道:“罢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慕宁忙将扶她坐好,又将药碗接过来道:“还是我来吧。”希蕊看母亲对她微微一笑,仿佛是对当年对自己一般,心中不由一阵气闷。慕宁喂完药一转身便迎上希蕊,差点儿撞了她,希蕊脸色一沉,喝道:“你是干什么的?长没长眼睛?”
顾氏冷声道:“你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她背后又没长眼睛,哪里能看到你?何况你还站在那里挡了路!”希蕊气道:“我是挡了路,我看我就不应该回来!说完一跺脚便跑了出去。顾氏气得脸色发白:“我这姑娘,今年都二十五了做派还像小孩子一般只会撒气,连你还不如呢!”慕宁只得安慰道:“太太严重了,小姐大老远回来就得了太太一阵数落,想必心里不痛快,回头劝劝也就好了。”顾氏轻叹一声,对她道:“你去喊李嬷嬷来,我有事找她。”李嬷嬷此时就在偏厅绣衣服,听到传话立刻走进来,听顾氏吩咐道:“你去徐家的丫鬟那里打听打听,看看蕊儿在徐家过得好不好。”
李嬷嬷心里明白,忙答应去了。回来时却是极为难的神色,顾氏看着她的样子便忍不住好笑:“行了,你不必为难,我自己的女儿我心里有数,你直说就是。”李嬷嬷这才道:“我一问,徐家的丫鬟们就说‘谁敢欺负她?那日少丢了玉簪子,硬说是院里一个丫头拿的,生生打了人家三十板子,差点儿连命都没了,谁料最后是自己收到匣子里忘了。打那以后,谁都不敢伺候她。别看这回来了这么多人撑门面,大家伙儿都不愿意去她跟前伺候。”顾氏闻言轻叹了口气:“果然是如此。”
因为小姐回来,当晚一家人便坐在一起吃饭,柳氏看着顾氏笑道:“太太总算是好了,这几日我天天吃斋念佛,就盼着太太身子恢复呢。”顾氏微微一笑:“你有心了。”希蕊闻言啪一声摔了筷子,喝道:“让你来吃饭是给你脸,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阮墨眉头一拧,顾氏便道:“不许无礼,给姨娘陪不是。”希蕊冷笑一声:“我看着她就烦,什么姨娘?不过是个戏……”话还没说完,便听阮墨喝道:“你是越大越没规矩了,怎么说话呢?”希蕊方不做声,有一下没一下挑着碗里的菜,没多久便道:“我吃饱了。”说完甩身便走。
顾氏看柳氏笑得勉强,便道:“蕊儿不懂事,望你多担待些。”柳氏只得勉强一笑,方欲吃饭时,只觉得一阵恶心,慌忙捂住口,阮墨不得不亲自安慰道:“她小孩子说话,不必放在心上。”柳氏之低声答道:“是。”却又忍不住呕吐起来,阮墨方才皱眉,却听她身边的丫头夏荷道:“姨娘这样,该不是有喜了吧?”柳氏五年前进门,自三年前小产后就再没消息,阮墨听的心中一喜,忙问:“真的?”他子嗣稀薄,顾氏生了一女一男后因为身子伤了元气,便再没生育,他这才纳了柳氏进门。柳氏含笑道:“还不知道呢,只日子迟了些……”阮墨忙转头对慕宁道:“你会看喜脉吗?”慕宁道:“我并未诊过喜脉,还是请大夫来。”阮墨忙点头吩咐人去请大夫。
当夜便来传来消息,柳氏果然是有喜。顾氏面色如常,只希蕊满脸不高兴,道:“娘五年前就不应该让父亲纳妾。如今若是让她得子,还不知道要嚣张到什么程度。”顾氏喝道:“你越来越放肆了,去徐家几年连规矩都忘了不成?连你母亲都指摘起来!”希蕊看母亲真生气起来,忙垂头不说话。李嬷嬷在一旁劝慰道:“小姐是替太太不值,太太别生气。”说着忙递了杯茶过去,又给希蕊递了个眼色,希蕊这才道:“是女儿的错,娘你别生气了。”顾氏啜了口茶,慢慢道:“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当夜她口发闷,连呼吸也急促起来,想是动了肝火,李嬷嬷忙把慕宁叫醒。因是半夜不好请大夫,慕宁便亲自熬了参汤,顾氏喝下去方觉得好些,才将就睡了。希蕊回来没几天便闹得全家不愉快,连顾氏的话都不怎么听,只阮墨偶尔说她几句也是含糊着不答话,没几日便告辞要回去。顾氏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希蕊垂头道:“本来应该多陪母亲几日,只是家里实在有事……”
顾氏一听便明白过来,只叹道:“我也不多说你什么,只是你也别逼他太紧。”希蕊低头道:“是。”顾氏又吩咐人打点了一些东西,拿了五百两银票出来,方才命人将她送走。又忍不住对慕宁叹息道:“我这女儿,真是让我惯坏了,她这子,将来必定是要吃亏的。”慕宁微笑道:“太太别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转头望着窗外,有朝阳透过碧纱进来,照得整个屋子明亮暖和,她低头替顾氏一下一下捶背,眼里闪过一丝哀凉,却转瞬即逝,仿佛冬日里一片雪花,最终是要化入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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