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灌满了,人也成了个雨人,却是始终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只木匣。
他虽不懂,也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更加是不想辜负了老常的信任。
不知道费了多久才终于走到那地方,是座宽敞的宅子,按过电铃,来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看他立在雨中狼狈的样子,也吃了一惊。
小暑没有多说话,拿出木匣交给了她,便转身就走,她在后面喊他等一等,进来喝杯水,他也没有理。
照旧是冒了雨走回常家,他的全身都像脱了力,不及换衣,靠到床上便囫囵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身上的湿衣服早已经干透,满屋子都是夏季炙热的太阳光,刺得人头脑发昏,蝉声暴戾,好像有几万只蝉一齐鼓动了翅膀在叫,使人耳鸣,再看窗外的天,也是蓝得发虚,昨夜的暴雨消遁的无影无踪,好像只是场幻觉。
他起来,昏昏沉沉地打水洗漱,直起身子时,看到老常提着什么东西远远地走过来,他有些迷茫地站着,老常指一指屋子,示意他先进去。
老常把提着的布袋搁在桌上解开,里面是两只扣住的大碗,掀开来,一个碗里的是盖了三丝浇头的冷面,面上还盖了个煎得焦黄的荷包蛋,另一个碗里的却是碧澄澄的绿豆汤。
看他仍不明就里,老常笑着把筷子给他,“今天是小暑。你名字叫小暑,不是生在这一天?”
小暑一怔,反应不及般“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接过筷子默默地吃面。
老常看他吃面,又掏出烟斗来吸,吐了两口烟圈,忽然突兀地问,“小子,怕死吗?”
小暑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是停下思索了两秒钟,很快的摇了摇头,又埋头吃面。
他想,大概真是不怕的。
都说死最可怕。可是有些时候,活难道不是比死更难?
老常点点头,仍抽着烟,想着什么出了神般地看着某个角落不再说话。
小暑把筷子搁在碗沿,端起绿豆汤喝,老常才又回神般地看向他,“对了。以后愿意为我做点事?”
小暑搁下碗,淡淡地回,“随便吧。”
老常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牛皮纸信封搁到桌上,“明天一早,你骑辆车到七号桥,有人会等在那里,你把这个交给他。”
小暑还没说话,便又听到一声,“不行!”
仍是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小枝,她的两只手抱在胸前,气势汹汹地道,“你让他去,他会骑车吗?”
小暑不作声,被她说中,他的确是从来没骑过车。
老常不说话,站起来,拍了一下小暑的肩,示意他跟着他过来,小枝噘着嘴,步步紧逼地跟在他们身后。
是在后院的角落一个仅能容纳一个人的小棚子,门锁着,不晓得闲置了多少久,老常拿着钥匙打开来时,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不住咳嗽。
他从里面推出辆自行车,也是积满了厚厚的灰。老常拿了两块湿抹布,自己拿了一块,把另一块递给了小暑。
他随他一起擦抹灰尘,换了好几遍水,车子原本的形状终于浮现出来。
小枝默默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却蓄起了眼泪。
老常示范了一下,让小暑试着上车。
从前,他连摸都没有摸过自行车,第一回,两只手扶住了车把,刚刚踩住踏板,还没来得及坐到车凳上,整个人便重重地摔了下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又试着踩上去,立马又结结实实摔了下来。
小枝在边上带着嘲讽笑了一声,“就算到明年,他也是学不会的。”
小暑从地上起来,有些黯然般地把车扶起,推到墙边去靠着,看了一眼老常,又看了一眼小枝,慢慢地走了。
他仍回了店堂,继续做那些修理的活计。
小枝以为他是打了退堂鼓,便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傍晚吃过饭,她照例去后院里替花草浇水,走到后院门口,却提着水壶呆住了。
只见小暑又把那车搬了出来,在试着上车,仍是来不及坐不到车凳上去,人便往下摔。
他一次次的摔,又一次次爬起来,看得人屁股都痛了,仍是不放弃。
有一次好容易坐上了车凳,摇摇晃晃地往前骑了两步,却把不稳车头,整个人又斜着摔在了地上。
小枝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他只顾着练骑车,好像完全没看到她。
她一跺脚,朝他大声地喊,“死了这条心!你学不会的!”便扭过头去气鼓鼓地走了。
她虽是走了,然而每隔了一段时间,她却总忍不住要好奇地过去看一看,他练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放弃这件事。
太阳落了山,天一点点黑下来,她最后一次去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却还依稀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在后院里摇摇晃晃地练骑车。
小枝不再去管他,回了屋去睡觉。
第二天清晨,她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走到后院,却看到他还绕着院子在骑车,稳稳当当,早已经没有一些生疏的意味,淡金色的晨光洒在他背上,两条胳膊上都是被蚊虫叮咬出来的红包。
她呆呆地看,不敢相信他竟是练了整整一夜。
她的心里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仿佛在他的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下午,她回到铺子,看到小暑已经从七号桥回来了,老常正和他一道坐在桌子前,说着一些什么话。
大概那事情办成了,老常的脸上带着笑意,眼角眉梢都掩不住对他的欣赏之意。
立在门口,那股始终积压着的无名火在她心里一下子燃起来,她忽然恨极了般地喊出来,“你们这些人,都是疯子,疯子。”
看着她跑出去,老常怔了怔,却只是对着小暑无奈般轻叹了口气,“别去管她。”
吐出一口烟圈,他的眼睛飘忽着,像是想到了一些遥远的东西。
从夏到秋的几个月里,小暑又骑车去替老常送了几次东西,不外乎是信件纸条之类被老常称之为“情报”的东西,有时是卷起来塞在一支钢笔里,也有时缝在衣服的补丁里,甚至缝在鞋垫里穿在脚下。
他不怎么知道做这些事情的意义,也从没有问过老常。
从做这些事情的隐蔽性来看,他也隐隐知道危险,却还是尽了全力去完成,支使他的,不过是那一份欠着的恩情。
后来,他才明白老常为什么要问他怕不怕死。
也是那时,他才刚知道,这事情的危险和复杂,远远超过了他所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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