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那边果然闹腾起来。
红叶回来说,清扬回了西间,还没怎么着呢,便让秋娘遣人给唤去。秋娘屋里就备了一张凳子,她自己坐着,身后站了两个壮的丫鬟,蝎蝎螫螫的喝着茶,却让清扬站着说话。简直跟买丫鬟似的,一边审问,一边从清扬的出身挑剔到她的长相。
我想了想那情形,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气得发懵,“她还真敢……清扬没受她委屈吧?”
红叶心疼道:“还要怎么委屈?她一个矜贵的小姐,平白无辜让三个人困住审问。也亏得她怀朗阔。这要换个娇弱点,还指不定哭成什么样子。”
我顿了顿,还是只能跟红叶说:“我说的是身上,别让秋娘打了才好。”
红叶吓了一跳,道:“不会吧。”
我说:“难说。”
清扬虽在山野间长大,但毕竟是顾长卿的孙女儿,心里自然是有一股子傲气在的。秋娘跟她撒泼、乃至给她下马威,她兴许都能一笑了之、不做计较。但这“审问”的气,只怕她是绝对不会乖乖领受的。而秋娘摆明了是要降服她,自然她一还嘴,就不妙了。
我并没料到,秋娘遣人来唤,清扬竟然就会毫无准备的乖乖过去——她看上去并不是这么懵懂无知的人。这下只怕是吃了大亏。
我很觉得愧疚。
红叶道:“我进去时倒没见……我再去看看。”
我便拦了她,问道:“韶儿呢?”
红叶顿了顿,眼神里不无怪罪我的意思,道:“见了秋娘,现下闷闷的,清扬正哄他呢。”
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红叶便扶了我起来,又从柜里翻了件白狐狸毛边的猩猩毡出来。我虽也觉得天有些凉,但还是瞧着好笑,“你过冬呢?”
她说:“你在屋里盖了棉被自然觉不出来。外面冷得厉害,披上吧。”
一面不由分说就给我裹上。
出了稍间果然便冷起来,路过正堂时,有扇门开着,风侵进来,我不由就一哆嗦。
向外一望,只见一地残花与落叶,天且得沉黑,明明是孟夏时节,竟有些寒秋滋味。
身后红叶道:“今年倒春寒本就比往年厉害,草木萌发得晚。不料入了夏,竟还有一场。”
实在过于久远,我自然不记得今年春天什么光景。不过想来我身上的病,也是与今春的寒有些关系的。
我说:“正是麦子拔节的时候。北边儿别闹霜冻才好。”
红叶笑道:“娘娘就不要心了。如今天下太平,又连着三年大收,就是今年歉一点,也不会有人饿着的。”
我心里想着苏恒惦念的那个“西南一角”,只能说:“但愿吧。”
进了西稍间,碧纱橱外只清扬一个人,想来韶儿又睡了。她见我们进来,忙起身行礼。
我扶她的胳膊,她缩了一下,面色立时就有些变。
我心下了然,拉了她的手,将她的袖子往上一推,便看到下面红肿一片。
立时便有些恼怒,“秋娘弄的?”
清扬往碧纱橱里看了一眼,道:“不小心打翻了个茶杯,烫了一下。谢娘娘关心,不碍事的。”
她必然是顾念着韶儿的心情,不肯跟我说实话。
我心里越发愧疚起来。
清扬笑道:“真不碍事。”一面给我倒茶,一面问,“娘娘可是来看小殿下的?殿下在里间睡着呢。”
我直言不讳,“是来看你的。”
红叶也一直关照着韶儿房里,各色常备膏药都是不缺的,很快便翻出了治烫伤的来。
清扬接了,拿在鼻下嗅了嗅,对我笑了笑,道:“冒犯了。”便搅了两搅,一面往手臂上涂,一面低声道:“红叶姐姐和小殿下进去得及时,秋姑姑还没来得及‘招呼’我,茶也不那么烫,用凉水冲冲便好。”
我说:“你怎么就一个人去了?”
她只抿了唇笑。我这才注意到,她虽生得不美,却有一双新月般的眼睛,光色盈盈,别有一种聪明过人的韵味。她说:“指使不动别人。”
我说:“春玲儿和入画呢?”
她垂眸笑道:“一早被人差遣开了。”
——秋娘还禁着足。禁着足,竟也能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我真是小瞧了她。
我说:“是我考虑不周。你照料好韶儿便可,器物的事,让红叶来处置就行。”
顾清扬挑了唇角笑着,眉眼间却别有一股子倔强劲头,“娘娘恕罪,虽不是民女自己开的头,但是但凡开了头的事,民女从不假手她人。”
这话大有深意,我心里不由一动,便静静望着她。
她便又说:“蒙娘娘收留,若娘娘给民女第一件差事,民女就办不妥,日后还有什么颜面待下去。”
她坦言相告,我便也直说:“这便是你多虑了,我还养得起一个闲人……只怕我连累了你。”
我虽是有意让她知道秋娘,却并没有算计这么深。但若她真的愿意手,我自然求之不得。
她又笑起来,眉眼舒展,“娘娘恕罪——这话是娘娘多虑了。”
我愣了一下,总觉得她的话里别有隐情。
然而想想便也了然。连平阳都觉得苏恒是爱我的,何况是顾清扬呢。别人眼中,我未必是个失宠、失势的皇后。沈家满门富贵,别人也未必看得出内里的冷暖。
甚至前日那场让我痛不欲生的折磨,只怕传扬出去,也是我独承雨露、恩宠不衰。
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略有些空,匆匆便带了红叶离开。
唯有这种窘迫,我不想被人窥破。
#
路过正堂,外间仍是风雨不止。天已完全黑下来。椒房殿草木繁盛,每至雨夜,雨声便尤其沉密。
我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风有些凉,我伸手拢着披风口,寒意很快便浸透了指骨,冷得疼起来。
红叶道:“昨日才发过烧,别再吹了风。身体是自己的。”
我回她一个笑,抬脚回屋。
行至无人处,红叶又低声问:“小姐想让清扬查秋娘的账务?”
我点头。
——我是记得,当时秋娘刚进,不那么懂规矩,爱随手拿起件东西逗弄韶儿。我怕玻璃碎了伤到他,便特地嘱咐人换下来的。韶儿认物,我便让人保留形制,用玉石和玛瑙做出一样的东西来。如今韶儿房里竟还有玻璃的东西——自然是让人以次充好了。
秋娘素来贪婪,这些年经她过手的器物不知凡几,还不知道昧下了多少。贪昧财物也就罢了。欺瞒皇后太子,这可不是小过错。
我说:“毕竟是太后用出来的人,总得给个无可辩驳的理由。”
清扬是苏恒派来的人,她来查秋娘,最好不过。然而我只说让她找替下来的玻璃器,她便能将这一重,连着我是否有意试探她都考虑到。红叶却还要回味这么一阵子才行。可见心思深浅。
今日秋娘一叫清扬便过去,还是红叶去把她救出来。只怕秋娘正不把她放在心上。
这中勾斗最要紧的不是聪明,而是藏拙。清扬轻易便解除了秋娘的戒心。这一跤秋娘跌多重,只看清扬有几分慈悲了。
我是想借这件事,打扫打扫椒房殿的。
然后,只要肯下功夫,日子总会慢慢好过起来。
#
晚饭前,长信殿里来了人。说是太后知道我病了,特地遣人来看我。
外面还落着雨,天已经黑下来,夜凉而路远。太后却能念着我病弱,实在让我感慨万千。
这次我醒着,她这般关怀,我自然不能怠慢了,便亲自去迎接。
来的是吴妈妈。她身后跟了四五个小丫头,其中一个我认得出,是刘碧君身边的香茗。
吴妈妈带着笑进来,见我站外面,像是吓了一大跳。忙上前给我行礼。
我扶她起来,她衣服上的寒气激得我一抖。我便命人进上热茶。
她说:“娘娘折杀老身了。听闻娘娘身上不适,太后遣老身来看看。太后叮嘱,娘娘只管安心歇着,把身子养好了,其余的事就先放着,不忙。”
“其余的事”指的是什么,我自然明白。明明是如此暖心的话,可换成太后对我说,就让我不禁有种秋后算账的寒意。
我说:“误了太后的事,我很觉得羞愧。”
吴妈妈笑道:“太后可不就怕这个,才遣老身来的吗?娘娘只管放宽心。”
又说:“太后新配了几料人参养荣丸,听说娘娘也在吃人参,就让老身带了一料给娘娘。太后吃着好,娘娘也不妨试试。”
我忙命人收了,屈身谢恩。
她扶我起来,又笑道:“刘美人也托老身向娘娘问安。”
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捎上刘碧君——不过我也能大略猜到,甫一得到我病倒的消息,太后便这般慈祥的遣人冒雨来看我,又送补药,只怕还是刘碧君劝她的。
可惜经过上一世,无论刘碧君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承她的情了。
我笑道:“我记下了。”
吴妈妈又说了几句宽慰我的话,便借着我乏了的由头,说想顺路去看看秋娘。
我便明白太后已经知道韶儿身边新来了人的事,这是要给秋娘支招了。只笑着让青杏儿领她们去。
送走了吴妈妈,天色已经不早,又到了传膳的时候。
韶儿从秋娘屋里回来,便又睡下。到此时,我尚未见着他。想了想,便亲自去喊他起来。
进去的时候,韶儿房里伺候的,除了清扬竟都在外间。见了我便要下拜,我压了嘴唇,示意她们噤声。
这些人与秋娘有同乡之谊,又受她节制惯了,未必会听清扬的吩咐。我都知道。
我留心也可,但终究还是要看清扬的手段。我便不多说。
我进了碧纱橱里,看到韶儿已经醒来,此刻正拽着清扬的胳膊。
他神色果然仄仄的,黑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神便遮去大半,黑瞳子氤氲成一片。
见了我,他嘴巴一瘪,眼睛又有些湿,却终究没哭起来。只张开圆滚滚的手臂,带了哭腔对我说:“娘亲,抱抱……”
我上前把他揽在怀里,他勾了我的脖子,把眼睛往我脖上蹭。
我说:“怎么了?”
韶儿不做声。
清扬只好叹道:“我胳膊上的伤真的不要紧,一点也不疼。”
韶儿眼睛越发的湿,却还是不做声。
我拍了拍他的背,“姨姨的伤已经上了药,过几天就好了,没事的……”
他闷闷的,低声说:“是姑姑做的。”
我愣了一下。
“姑姑把茶水浇到姨姨身上。”他又往我怀里埋,“……韶儿亲眼看到的。”
我看清扬,清扬无奈的别开头,好一会儿,才说:“……想来秋姑姑门上有个洞。”
才将韶儿哄好了,传进晚膳来,便听外面匆匆来报:“皇上驾到。”
话音还未落,便见苏恒随手掀了身后擎来的伞,大步进屋,打眼一扫,便向着我和韶儿走来。
珠帘在他身后响成一片。他身上衣衫湿了一半,雨水一滴滴打在锦绣地衣上,氤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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