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安义等人将慕辰劫持进了山洞,却并未绑缚,只是扔麻袋似的将他扔在湿的山洞一隅,冷笑道:“反正你是个瘸子,也跑不了,就在这里呆着吧。”
慕辰一身缎白袍衫倚着凉湿漉的山石,玷了些泥尘,一双清亮而幽深的丹凤眼黑如曜石,苍白的唇微抿。
安义居高临下,铠甲在昏黄的烛火影耀下,竟金光熠熠。他一手把剑,俯视着慕辰道:“想解手的时候,喊我们一声。让人背你抱你去。”
慕辰知这是嘲笑自己残缺,索道:“说实话,它们什么时候来,我也不知道。”
安义一惊,将披风甩至身后,哈哈大笑,笑得捶顿足,竟笑出了眼泪。
慕辰却道:“安将军莫笑,劫持瘫子,你不是英雄。”
安义道:“英雄?古来胜者为王败为寇,我现在还有什么英雄可言?我一笑自己竟败在一个如此年轻又身体残缺的人手上,二笑难怪昭曜的赋税那么重!就是因为养了你们这些劳民伤财的废人!我见你每日吃的药又是参芝,又是灵鲍,你可知你那一碗药是老百姓一年的收成!”
慕辰略一思忖,道:“渭洲的恶贪官已被拿办,本王也药并不来自国库,多是命人去山中采摘。况我不花国库,用自己封地的钱银。且那人参等药材,各地的官员每年向皇上进贡无数,又岂是来自赋税?”
安义怒道:“住口!各地的贪官污吏们所奉之物难道不是民脂民膏!”
慕辰道:“鞑子横行,养兵安外需多少钱粮?将军起义,镇压你又耗了多少民膏?”
安义竟哑口无言,怔了一阵,道:“我们下棋吧。我遇到你,就像遇到魔星一样,看看棋盘上咱们又是什么情况。不过,你要是输了,没有知觉的可就不只是下半身了。”说着,竟摆上了棋盘,将慕辰搀抱到自己对面坐下,先落一黑子:“虽然一颗黑子不起眼,也许,会已闪电的速度划破长天。”
慕辰落子:“不是划破,是点缀。”
安义杀气腾腾地将黑子逼近白子,道:“王爷还记得前朝永炤四年么?雷劈皇,一场大火几乎将殿化为灰烬。”
慕辰淡然落子:“依旧是点缀。天下不因一座殿而易。”
安义落子,依旧咄咄逼人:“殿只是开始。接下来,黑子犹如白昼,将会把白子团团包围……”
慕辰不语,继续落子。
洞内,风阵阵,昏黄的油灯一抖一抖的,似乎马上要灭似的。
棋局之上,狼烟四起,黑子就如手持大刀的刽子手,刀过,人头鲜血遍布。
安义拨了拨灯芯,一子又一子,连战连捷,白子的后方已被其深深攻入。
安义笑道:“王爷善于用兵,却不擅弈。”
慕辰不语,再走几子,安义依旧是挥马扬刀,不停地斩杀,很快,却发现这棋局竟润物细无声地被慕辰所掌控,黑子连战连败,风光不再,竟如残阳之血了。
安义吃惊地望着他,不再落子。
“最凶猛时,当是强弩之末。”慕辰面无表情地道。
安义再走几步,发现自己已无招架之力,一颗已不知如何落下的黑子凝滞在半空中。
“论打仗,我第一次失败就是你送的,从此一输到底,没想到弈棋我也是平生第一次输,又是败给你。”安义道:“想不到贵族中竟还有不是废物的硕狐。”
慕辰抬起锐利的眸子,不怒自威,不笑自倜傥:“是瘦虎。”
“好一个瘦虎!”安义扬起浓眉:“你是在提醒我,要将整个昭曜的金枝玉叶中唯一不是硕鼠的人除掉么?要是没有凌慕辰,说不定,天下将来就姓安了!”
慕辰道:“慕辰久病缠身,一死百了。杀本王之前,能否论剑?”
安义一听,笑道:“殷王,你是想拿自己的弱项输给我,以此换取自己的命?”
慕辰道:“敢比么?”
安义当即抽剑,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白光一闪,喉咙上已有冰凉的软剑吻上。
安义顺着那软剑,眼神顺着慕辰清瘦的手臂、白衫一直向上,看到一张虽是冷冰,却无比澹然的俊颜,剑眉清冽入鬓,漆目如悬在神山中的神剑。
“迷药是十二个时辰后才失效,既然现在对你无效,刚才在营帐中你也应该有还手之力,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还手?“安义问。
“我本是药罐,这点迷药算什么。我若出手,又如何听安将军一番心声。“慕辰“刷”地收起软剑。嶙峋的手腕游刃如绸。
“你不怕被我杀掉?”安义问。
“本王罪不至死。”
“躬水一战,你以少胜多,采石茱一战,你声东击西,渭水东一战,你绕行三次,将昭曜军打得落花流水,将军为何不与慕辰共谋天下太平?”慕辰道。
正说着,却听外面叮叮当当,一阵刀剑突鸣。听那呼喝的声音,是陶蓁带着一帮人马杀了进来。
安义忍不住问:“他们怎么找到你的?”
慕辰一转手,一个秀鸾的香包便呈现在他细薄的手掌上。香包微微露出些缝隙,内能窥得片片红梅的干花瓣,想是慕辰一路撕碎花瓣引了人来。
慕辰信手一挥软剑,将不远处的一块山石震下来,山石砸落在水中,安义趁他挥剑的功夫已出剑刺向慕辰的小腹。
慕辰左手一把握住那刺来的剑,外面刀剑一阵声响,那陶蓁已咋咋呼呼地杀了进来,见安义刺入慕辰的小腹,便直取这安义的喉咙,安义急忙收剑还击,不想这陶蓁因那日身临险境自创出的剑法竟极其神威,那安义又更擅长沙场的枪法,被她直取心脏,却被一只苍白的手强力拦住了。
鲜血顺着陶蓁的剑一滴滴落下,殷红。
“王爷!你为什么还要救他!“陶蓁见灰土沾染了慕辰的白袍,小腹处尚渗着鲜血,知他竟是爬过来救这仇家,怕这安义再伤害慕辰,却又抽不得剑。
“他只是不甘心。”慕辰道。
安义一愣。
“你走吧。不委屈将军俯首一个残废。”慕辰面无表情,用清瘦的血手抓着陶蓁的剑道。
陶蓁这才发现,慕辰的双手竟全受了伤,血迹淋漓。
“为什么放我走?不怕我以后再与你为敌吗?”安义问。
“你生错了时代。”慕辰道。
安义犹豫了一下,刚走几步,扭头,目睹陶蓁从自己的袖口撕下白布帮王爷包扎了腰间和手掌,再背起身材修长的王爷前行时,道:“堂堂一个大元帅,被一个娇小的少女背着,成何体统!”
陶蓁停下脚步,怒道:“你怎么说话的!他虽然走不了路,论襟,论才智都是你远远不及的!”
却见安义俯下身来:“我来背王爷。”
慕辰的睫下涌出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悦色,陶蓁却察觉到了,凝神灌注地望着那双黑瞳,又是一痴。想自己中衣的一角已在慕辰的手掌和腰间熨帖,小脸一红,庆幸山洞内灯光幽暗。
天色已大亮,山间蒙蒙下了一阵细雨,一直下到傍晚时分,京城那边,细雨打梨花,淅淅沥沥,最繁华的观街上,人群却未因此减少,客栈内,老百姓们纷纷议论:“收复魏洲的六皇子要回京城了!”
“那么会打仗的六皇子到底长什么样子啊?等大队伍回来的时候咱们也瞧瞧!”
“听说这六皇子还是个残废。”
“可他先是打败了哈但巴特尔可汗,再打败占领了魏洲的起义军,真是个了不起的将军!有了他,咱们就不用怕鞑子了!”
朝凤巷里最大的风尘之所“嫣然楼”上,更是歌舞升平,一位不开心的贵客先是醉醺醺地与众佳丽们唱玩,后来,见了几位华服的客人之后,竟颜色大悦,酒尚未醒,便大步流星地离开,留下的银票看得老鸨笑歪了嘴。
凌宛天却没有什么雅兴,皱着英锐的眉毛,和着一杯杯浓茶在书房面苦战雪片似的奏折。
奏折的内容让他十分头痛,他悄悄翻出锦瑟的画像,铺在桌面上凝神拂拭了优美旖旎的线条一番,一封奏折从画下滑落掉在地上,捡起来,字字扎眼,正是参自己爱子慕辰的。
满桌上如雪片一样的奏折,大都是指责殷王作战残忍、有悖王道。
有说慕辰火烧敌营,草菅人命的,有说慕辰水淹修城,伤及无辜百姓的;更有指责慕辰养虎为患,朝中竟有一半官员上了奏折,齐齐要求罢了慕辰这个兵部侍郎,要求惩戒殷王。
凌宛天看完这些奏折之后,用黄滚虬龙的帕子包起来,对贴身的刘公公道:“亲手送给殷王妃。”
正说着,就听书房外乱吵吵的,原来,竟是老二慕珑、老三慕珣、老五慕珏并一些文武大臣齐齐地跪在外面,气得凌宛天推门便大声喝道:“这是什么时候了?值夜的不在御心殿值夜,在家闭门思过的不在府上思过,把朕这里当集市了?”
老三慕珣义正言辞地道:“启禀父皇,魏洲先是经历了战乱、苛捐杂税和贪官,现在殷王又放水淹城,魏洲的老百姓们该怎么看待朝廷?安义起义将魏洲搅的一派混乱,现在老六竟将他收归己用,老百姓们又该如何信我们!依儿臣之见,这次一定要惩罚殷王!”
与老三一母所生的乐怡公主之驸马蜀州大都督何宽也道:“一定要惩罚殷王!”
要求惩罚殷王的呼喊声顿时连环成怒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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