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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话

    抵达浔阳时,已经又过去一月,所带盘缠悉数耗尽。猛一看面色蜡黄,好似一层黄土覆盖在脸上,深一块、浅一块。一身灰青色的长袍,如今只能唤作黑色长袍。那草鞋脏且不说,鞋耳都已断裂,棉绳贴在脚背上,走起路来四处乱跳。路人见之,唯恐避之不及,皆以其为要饭的乞丐。

    说不是,却也是,他这一路上四处乞食。这会儿又跑到一处包子铺,向老板乞讨两个馒头,却遇上好一阵奚落。他咽了咽口水,低头行礼,继续朝前走去。浔阳乃商业繁华之地,尚以智慧勤劳而得丰衣足食,不行悲天悯人之事。整座城中,竟容不下一座道观与佛堂,也算是一大奇观。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钵中依旧空空如也。

    望着不远处的村落,打起精神,朝村头走去。

    刚一进村,便见一比丘正在乞食,望钵中收获颇丰。心中顿时升起希望,于最近一间青瓦房前,轻敲几下。一老妇人开门,眯着眼问道,“公子有何贵干?”

    惠能双手合十,行礼道,“善人可否实施素食?”老妇人略加思索,仔细打量一番,好奇道,“公子并非比丘?”惠能诚恳地解释道,“心向佛门而身未入,此行正是要去北方拜入忍和尚门下。”老妇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眯着眼说道,“老身家徒四壁,心已施舍而身未施舍,公子另寻他处吧!”

    惠能只觉一阵风扑面而来,门被紧紧关上,心中失落不已。又往下一家,挨家挨户乞食,却接二连三碰壁。再一望那比丘,钵中装满素食,连衣袖中都怀揣不少。惠能不解,后退几步,望见村尾一处府园颇为显眼,想必是大户人家,加快步子来到宅门前。门前伫立两根朱漆的圆柱子,还有两守卫一左一右站立,甚是气派。

    惠能托钵于前,放慢步伐,上前行礼道,“鄙人惠能,心向佛门,求善人施舍一些素食。”那守卫本欲驱赶,见是比丘言行,怕是俗家弟子,转而说道,“你且等候,我前去请示我家老爷。”

    不一会儿,一个老者拄着拐出来,慈祥地问道,“你可是佛门俗家弟子?”惠能见他面相和善,行合十礼,回答道,“鄙人曾与禅师修习波罗蜜,却还未入佛门,亦非俗家弟子。”那去请老者的守卫突然面露喜色,看向另一个守卫,老者也兴奋地问道,“你说的禅师可是虚空山慧纪禅师?”惠能见他充满期待的眼神,不自觉地停顿片刻,方才说道,“鄙人未曾到过虚空山,所师禅师乃乐昌法净寺智远禅师。”老者难掩失落之神情,吩咐道,“给他去拿几个馒头吧。”一边朝里走去,一边摇头叹息。

    惠能接过门卫递来的馒头,心中却空荡荡的,有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他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回头望那座府园,只见那比丘也前往乞食,老者兴奋地将其请入府中。惠能便在不远处等候,一直到子时,也未见那比丘出来,后半夜便靠着一面墙睡去。迷迷糊糊中,身体被人推搡,猛地一惊醒,眼前正是那比丘。当下起身,行礼道,“上人可否为我指点一二,这乞食之要法。”

    那比丘笑道,“何来要法?在这浔阳城中,你只须记住三个字,何愁乞食而不得?”惠能好奇道,“还请上人明示。”比丘指着北边一座山峰说道,“虚空山!”

    惠能聚精会神地望着那山峰,口中喃喃自语道,“虚空山?”拿起昨夜未吃完的半个馒头,囫囵两口吞下,别了比丘直奔那山峰。怎知来到山脚才发现,这山峰极其陡峭,绕着山下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上山的路。天气又极其炎热,惠能汗流浃背,计无可施,只能望而兴叹。黄昏时分,太阳将要下山,晚霞洒落在群山丛林之中,隐隐约约看到一排阶梯直达山峰。惠能兴奋地站起来,发现那被丛林遮蔽的阶梯离山脚其实不过十余米,随即徒手攀爬上去。

    这山峰虽然陡峭,顺着阶梯往上,却并不难走。眼瞅着快到山顶,不远处一处茅屋显现,惠能便上前打听。只见茅屋门口有一巨石,巨石下竟有一和尚,双眼紧闭,白须十寸有余,衣着朴素如山中猎户。脸上诸多皱纹,好似开裂的树皮。整个身子如巨石般千斤坠地,岿然不动,叫人肃然起敬。

    惠能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道,“鄙人惠能,诚心到此向慧纪禅师请教佛法,不知上人可否告知其下落?”

    “虚空山既名虚空,乃是万物皆空,何来慧纪禅师?汝且请回吧!”白须和尚的嘴唇似乎没有动,四周却分明只有他一人。

    “出家人不言诳语,上人既说没有,那便是没有。只是天色已晚,不知惠能可否留宿一宿?”惠能礼道。

    “汝且自便!”白须和尚道。

    惠能拜谢,进到屋中,屋内漆黑一片。摸索好一阵,才找到一盏油灯,照亮整间屋子。只是这茅屋着实简陋,家徒四壁,连张床都没有。唯一的家具便是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不规则的放在屋子的各个角落,也没有灶台和食物。趁外面还没有完全看不见,惠能四处查看一番,发现附近有不少野果。想来腹中空空如也,便去采摘一些,用长袍兜着带回来。

    白须和尚仍在闭目打坐,仿佛与那巨石化作一体,超脱人间的喜怒哀乐。惠能本不想上前打扰,转念一想,无论如何总得吃些东西。挑了几个又大又红的野果,悄悄放到他身旁,独自靠在屋内一面墙壁歇息。夜里,只觉风雨交加,鸟兽之声此起彼伏。忽然,又觉一道阳光射进来,双眼刺痛。他猛地睁开眼睛,屋外已是阳光明媚,竟分不清那一夜的风雨交加是真是幻。

    走到门外,白须和尚依然在巨石下打坐,身体未有半分挪动。惠能醒悟道,“上人莫非是在坐禅?”白须和尚纹丝不动,似乎与外界隔绝。惠能屏息凝神,不敢再打扰,模仿其动作学习坐禅。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每日只于酉时摘些野果充饥。这一坐,不曾想,整整坐了七七四十九日。

    末了,白须和尚缓缓睁开双眼,对着他问道,“汝非比丘身,云何坐禅?”惠能闻此,睁开眼答道,“鄙人曾从法净寺智远禅师处修行波罗蜜,见上人在此坐禅,故依照学习。”白须和尚又问道,“汝可有何收获?”惠能右膝着地,启道,“虽坐禅七七四十九日,却未能入定,还请上人指点。”

    白须和尚抓起身旁一个野果,凝神打量,说道,“汝于和尚赠有七七四十九日之野果,和尚便还你七七四十九日之修行。”惠能喜出望外,连连磕头致谢。白须和尚复归其位,指点道,“汝坐禅已有七七四十九日,每日作何念?”

    惠能回答道,“弟子外求不动,内求清净。”

    白须和尚又问道,“汝可求得清净?”

    惠能合掌答道,“弟子聚集心神著一处,弃绝外界色、声、香、味、触等一切觉识,不知可否称为清净?”

    白须和尚神色淡定,口中念念有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此门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是不动。若言著心,心元是妄,知心如幻,故无所著也。若言著净,人性本净;由妄念故,盖覆真如,但无妄想,性自清净。起心著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著者是妄。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工夫,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汝且再坐禅七日,参悟此坐禅法门。”

    惠能谨遵其命,又坐禅七日,禀道,“弟子已离外相,云何心中不得清净?”

    “外相即心,心即外相;既离外相,云何生心?”白须和尚睁开眼,眺望四周,指点道。

    惠能又坐禅七日,禀道,“心念不起,已无所著,无相无妄,心自清净。”

    “既已清净,何须坐禅?”白须和尚问道。

    惠能反复思虑,不得其意,复坐禅七日,又禀道,“念念已清净,时时皆坐禅;念念既清净,何处不是禅?”

    “甚善,甚善!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汝复坐七日,修入定法门。”

    惠能再坐七日,合掌禀道,“弟子已入定。”

    “汝且睁开双眼,望那天边晚霞,可有何感悟?”白须和尚指着远方道。

    “日出复日落,日落又日出;生死空轮回,苦海岸无边。”惠能不禁站立起来,凝神而望。

    “见境不思境,思境心即乱;诸境心不乱,方可名真定。”白须和尚复又闭眼坐禅,指点道。

    惠能再坐七日,睁开眼望着天边晚霞,若有所悟道,“弟子已入真定。”

    “汝且再坐七日。”白须和尚低头说道。

    惠能又坐七日,禀道,“弟子已悟禅定真谛。”

    “汝且复坐七日。”白须和尚又低头说道。

    惠能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复又坐禅。如此过去五日,忽然起身,眺望天空,布满晚霞。白须和尚在一旁问道,“汝在做何?”惠能回头禀道,“弟子正观四方之境,亦名坐禅。”白须和尚笑道,“甚善!甚善!汝且留宿一宿,明日即可下山。”

    惠能在这虚空山上,坐禅三月,犹如脱胎换骨,领悟到“空”的精髓。对佛法更生向往之心,如何情愿就此下山?

    次日清晨,早早起床,于白须和尚处跪拜道,“弟子字尚不识,纵得佛经,不能会其义。请上人口传弟子佛经三部,此去路上好生修行。”

    白须和尚合掌指点道,“诸佛妙理,非关文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所谓佛法者皆非佛法,汝又有何求?”

    惠能闻之大惊,心结顿解,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问道,“弟子还有一事相问,上人可是慧纪禅师?”

    白须和尚如初见时那般,坐在巨石之下,闭目打坐,只道,“既名虚空,何来慧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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