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自古称形胜。早在皇朝之初,西川即“为西南一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安史之乱后,“唯独剑南,自用兵以来,税敛则殷,部领不绝,琼林诸库,仰给最多”。
成都作为西川首府,上元年间时,便与京师京兆府、东都河南府、北都太原府、河中府、凤翔府、江陵府并称为天下七府。至德宗时,成都已与扬州并称“扬益”,富庶之名冠于天下。但时人认为,天下第一的名镇虽号称扬、益,但两州并称时之所以会以扬为首,不过是发音方便些而已,实际上若论人物之繁盛、江山之秀美,罗锦之绮丽,管弦之动听、歌舞之曼妙、百工之富足,扬不足益之一半。
当然,不足一半的说辞难免有地域性的夸大之嫌,但西川成都府之繁华自然由此可见一斑。不过,成都府虽然号称富冠天下,但其城方圆不过十里,且只有子城,并无外郭,极为狭小。自古蜀国第九代开明王迁都成都,在武担山附近建立北少城至今,一千余年间,虽经秦、隋两朝几经增建修缮,但由于蜀地土质松软,土层浅薄,无法版筑为墙的缘故,城坊规模始终无法扩大。
狭小的城内无法容纳日益繁盛的商业,沿城而兴自然就成了商贾们的首选,因此,在城的东、西和南面,就形成了著名的东、西、南“三市”。南市首创于开元中期,为剑南节度章仇兼琼于城南江桥门外,两江并流之地设置。德宗时,节度使韦皋又于万里桥开新南市,新旧相通,市中人逾万户,桥阁相瞩,是成都最重要的水路贸易集散地。东市紧邻蜀王宫,位于神政门外,是成都著名的蚕茶集市。而西边武担山下,章城、兴义两门之外,则是西市,西市临河,又接于汶茂松藩以及西山之地,故而因地制宜,马匹交易甚是活跃,此前被大火烧毁的穆家马肆,就位于这西市当中。西市以章城门外尤为热闹,由于毗邻内城,多有达官显贵往来,官家子弟们迎来送往、宴会交游、打毬走马,寻欢作乐,带动了一大批酒楼在此兴盛,平日里丝竹管弦声细细,莺声燕语意浓浓,热闹非凡。
这一日,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连日来一直被绵绵秋雨笼着的成都人都仿佛挣脱了湿冷的牢笼,纷纷走出家门,享受这难得的秋日暖阳。西市上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荷担提篮的挑夫、羽扇轻摇的士子、秀面半遮的小娘、蓬头垢面的孩童往来穿梭,络绎不绝。偶有马车经过,也无寸地可驰,只能顺着人流慢慢挪动,只气得车夫跳着脚催促,声音却淹没在路人齐声叫骂的嘈杂声中。靠城楼边一溜的酒楼都已经客满,楼上楼下一阵阵的喧哗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
西市最北端便是原来穆家马肆所在,穆家马肆原本就占地极宽,大火烧过至今不过十天,残垣断壁已被清理一空,方圆百步的地面上被人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砂土,理得极为平整,却不知又是哪家商贾想要在此设店。空旷的平地旁边是一家不大的酒楼,上下两层,也许是因为太过于靠近穆家马肆,酒楼似乎也曾被大火殃及,临街的楼面上隐约还有被火灼烧过后留下的黑灰之色。
由于临近过火之地,又加之在西市的最边上,因此,与西市上其他酒楼人满为患的情境不同,这酒楼的楼下看不到一个酒客,但酒楼的伙计们却似乎完全没有想要去招揽顾客的念头,一个个侧着耳朵围在楼梯口处,满脸激动的神色。
楼上面积不大,被一张屏风隔开成了两间,一间空无一人,而另一间却有六个人垂足围坐在大圆桌旁。正对屏风的主位上坐着的,赫然是剑南西川节度使武元衡,家仆武忠立在身后,柳公绰、裴度和李虚中依秩紧随其左首而坐,右首边却是一个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老者,旁边挨着一个略显紧张的文士,背对着屏风处坐着的,是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
只见武元衡举起酒杯对五人逐一示意,笑道:“赵尚书、李使君光临成都,不胜荣幸。成都府地陋人多,在此荒僻之所招待贵宾,实属无奈。武某在此敬酒一杯,谨当赔罪。”
那被称为李使君的人忙起身逊谢,连说不敢。赵尚书也持杯起身,笑着对武元衡道:“武相公下车伊始,公私不扰,与民同乐,正是我辈之楷模,岂敢当相公一敬。”
武元衡哈哈笑着示意他们坐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今日我们只是欢聚饮宴,诗文可谈,轶事可论,不要拘于繁文缛节,随意就好。”
两人又躬身应了,却不敢多言。李虚中见两人拘谨,笑了笑,朝对面坐着的那中年人问道:“厚之,我听说你畜有一剑,神光可照夜为昼。一次你出游至淮浙,与一巨商同舟,行至河中,有蛟龙兴水阻船,你掷剑一挥,血洒如雨,蛟龙负创逃遁,舟船得此安然无恙。”
那叫厚之的中年人笑道:“却不知李推官从何处听来的奇谭怪论。我的确有一剑,却不是所谓的神剑,不过是定秦所铸而已。”
“定秦铸剑?”李使君听得,不由兴趣大起,道:“定秦所铸之兵,必是良品。李某久有耳闻,却无缘一见,实在是遗憾。”
武元衡笑道:“韦南康几因定秦得罪,李使君无缘于宝剑,也未必是憾事。却不知厚之能否将出此剑于我等一鉴?”
李虚中不等那厚之回答,笑道:“相公怕是无缘得见此宝了。我却是听说,有一年寒食,厚之借宿于一人家,正值其家裹粽,粽粗如桶,切割之时,家中食刀不可用,于是便用厚之之剑将其切断。切完后,宝剑神光不再,成了顽铁一块,不可再用了。”
厚之苦笑道:“李推官不愧明察秋毫,街头巷尾之谈,皆入于耳目。不过,我这剑,却不是切粽切坏的,而是呈送给平刘辟之乱的高节度了。”
武元衡看了看他,笑道:“常容每有道听途说的逸闻轶事,听罢一笑即可,不必当真。倒是厚之,你真不愿入幕府助我?”
厚之起身拱手道:“符载于刘辟幕中,助纣为虐,荼毒三川,已是蜀中之罪人,岂敢再有辱武相公之重名清誉。”
武元衡轻轻摇了摇头,道:“刘辟乱蜀,你虽在其幕府,但时常规劝,不同于逆。此事朝廷已有定论,厚之切勿以此为愧。你既决意要走,我也不便阻拦,却不知你此行出蜀,有何打算?”
厚之茫然摇头,沉默不语。赵尚书见此,笑道:“符厚之文武双绝,尤擅作赋,如此人才,我岂能错失。却不知厚之是否愿来我江陵,暂充江陵记室,待日后得便,更行举荐。”
符厚之对赵尚书躬身施礼道:“敢不竭诚效力!”赵尚书忙扶起他,两人相视大笑。
武元衡见此,正要打趣,却听见楼梯口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人上了酒楼。隔着屏风,一个年轻的声音道:“云卿,这酒楼的伙计怎么不去延客,却都围在这楼梯处发呆?”
另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遁一,休去管他。他不去延客,我们还落得清静。”
武元衡听得“云卿”两字,脸上微微露出了些笑容。待听到“遁一”两字时,不由得和裴度、李虚中三人六目相对,脸上尽显惊疑之色。武忠见武元衡三人神色怪异,不禁有些奇怪,将“遁一”两字在心中念了一遍,也是面色为之一变。他突然想起,在剑门栈道时,那个小亭中骑驴的道士,临走时曾跟他们说过,将会有自称遁一的人来成都。莫非这个遁一,就是那道人所说之人?
武忠想了想,将头从屏风边缘伸了一小半出去,偷眼往屏风外观瞧,只见两个青袍文士对坐在另一边小间的桌子上,正对着屏风而坐的那人看着眼熟,似乎是新进幕府的文书帮办南主南云卿,另一个人却是背对着屏风而坐,看不见面目。武忠小心地缩回头,走到武元衡身边,低声道:“是南云卿和一个年轻郎君,那年轻郎君背对着这边,看不到面目。”
武元衡见众人都望着自己,笑了笑,轻声道:“旁边来了两个郎君,我等且小些声,莫惊扰了他们。”
众人疑惑地点了点头,却听得坐在对面的两人叫了酒,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起来。刚开始两人还只是谈论些各自所经历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随着酒水下肚,针砭时弊,品评人物之类的议论便渐渐多了起来。酒过三巡之后,两人便已经开始猛烈地抨击起肃宗朝平叛安史之乱的筹划来。
南云卿叫道:“皇朝方镇之患绵延百余年而不能解,弊病的根源无非是天宝末年,肃宗不用邺侯之谋先取范阳而已。假若邺侯之谋能被肃宗施行,哪还会有此后方镇之患!”
另一个声音也大叫道:“正是如此,邺侯谋曰:‘今诏李光弼守太原,出井陉,郭子仪取冯翊,入河东,则史思明、张忠志不敢离范阳、常山,安守忠、田乾真不敢离长安,是以三地禁其四将也。’”叫完,又拍着桌子高声道:“好个以三地禁四将!彼时我李阙李遁一若有五百精骑,定将随邺侯指掌,直取范阳,捣贼巢穴,尽诛丑类,廓清寰宇!”
南云卿哈哈大笑,道:“极好,极好!如此美酒佳论,岂能无诗,遁一且住,听我作诗!”说完,灌了口酒,拍着桌子道:“空将乱梦闲长夜,恨付残躯死太平。滥醉非关梅煮酒,无人对座论刘生。”
“好个‘滥醉非关梅煮酒’!且听我来作个梁甫吟!”李阙将酒碗掼在桌上,眯着眼睛,略一沉吟,朗声道:“
长歌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君不见,安陵笔吏掷刀翎,骤马持节出洛京。
慷慨驱士三十六,径提青芒入北城。
百战平蛮皆指掌,荒极化外尽汉臣。
丈夫立世当万里,岂任流光徒老身。
君不见,范阳祖生夜闻鸡,震剑清歌起虹霓。
击楫且誓中江浪,千廪白仗掉头西。
挥旌无有旋踵士,望道遮马尽遗黎。
须眉得时应志此,恨将韶华碾作泥。
夜来乘鸾访名主,冯谖弹铗默无语。
大梁饮罢拂衣去,黄金台上月如水。
青天通衢几人度?谁痛盐车过太行,伏鞍泪下倾盆雨。
世人皆笑枕黄粱,独我闻之常哀伤。
繁华遍历无非梦,唯此更犹在梦乡。
世人皆笑蛮触征,独我闻之长拊膺。
乾坤本是尘中物,此间无非尘中尘。
两桃杀尽英雄客,天意从来实难测。
我欲因之醉潇湘,途穷恐效阮籍狂。
梁甫吟,声正悲。
其时多尧舜,闲居耻圣明。
风云感会起屠钓,吾将一酹唱纵横。”
第十八章 醉里长歌梁甫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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