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笑直拖到了亥时才走,临走前还扔下话,“你确定他当真会来?”
叶逐尘只饮酒,不言语。
整座翠岚楼灯火通明,小二睡眼惺忪,却还是勉强打足了精神伺候这位真正的翠岚楼主人。
子时将过。
饶是叶逐尘,心里也没了一向的从容淡定。他面无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做的缓慢而细致,为暖酒的小炉重新添上炭火,为小壶注上清酒,洒上一把新摘的桂花,火光闪烁,桂花香气在寂静的夜里远远弥散开去。
终于,在梆子声响前,楼梯上传来了一道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叶逐尘忽然觉得心下很平静,雪球昏昏欲睡,在他的掌心蹭了蹭,微微抖了抖身上雪白皮毛。
来人一身青衫,以斗笠遮面,来到叶逐尘面前坐下。
“师兄。”
“轻功有所增长。”叶逐尘执酒壶,为周楚泽倒满一杯,笑道:“试试,比之你煮酒的手法如何?”
周楚泽摘下斗笠置于桌上,两指端起酒杯,也不推拒,一饮而尽,道:“酒是好酒。”
叶逐尘道:“嗯,这正是我们成亲时候,师尊于东凉埋下的酒。”
周楚泽沉默了一会儿,只道:“原来如此。”
这时叶逐尘在雪球脑袋上揉了揉,雪球嗷呜了一声,挪着肥乎乎的身体往周楚泽小腿上靠去,也不怕生,一个劲儿地表示亲昵。
周楚泽漠然道:“它已经这么大了。”
“的确,也算好生养。要是有机会,今后还可以试试养上次我们遇过的雪豹。”
“另外两只呢?”周楚泽移开目光,淡淡道。
“放归山林了。”叶逐尘意味深长道:“虎是如此,人亦如是。”
周楚泽只装作不明白,“叔父叮嘱我,此次要谢师兄当初助程越一臂之力。”
三个月前宫变,谈笑风生楼与四部的力量不相上下,双方在朝中的势力亦难分高下,那时若不是关键时候叶逐尘选择了帮助程越而不是宣情,或许此时坐在王座上的人已经换了姓氏。
叶逐尘道:“我原先想支持的人是宣情。”
周楚泽道:“我知道。”不管是以前朝皇室后代的身份,还是从叶逐尘自身的想法出发,他更偏向的,无论如何都该是宣情。
叶逐尘没有夸大其词,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个天大的人情。
叶逐尘凑近了周楚泽些许,认真道:“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么做为的是谁。”
周楚泽道:“我正是为此道谢而来。”
叶逐尘道:“我要的不是一句谢谢。”
雪球颇通人性,用脑袋顶了周楚泽的小腿两下,嗷呜嗷呜叫个不停,怎么看都是在撒娇。周楚泽拿脚下的小老虎没办法,略一走神,就被叶逐尘猛地覆上了手。
两人都是手指僵硬。
周楚泽微微蹙眉,“如今你要的东西我也曾向你讨过,你给吗?”
叶逐尘真心实意道:“我错了。”手却是抓得更紧,“我原先……也不懂自己的心。”
周楚泽垂眸,他睫毛极长,垂下时如同一把小小的黑扇,衬得肤色更加白皙。他游历江湖几个月,眉目略微长开了些许,却仍是无损清丽之姿。
叶逐尘觉得自己的心头也像是有一把小扇子在动。
“当时在山洞,重塑筋骨之前,你曾问我怕不怕你在药里动手脚。”周楚泽忽地抬起眼睛认真看叶逐尘,“你给我下了忘尘散,对吗?”
叶逐尘沉默了一会儿,道:“对,我说过我想要你这个人。”
“那时你有没有计算忘尘散的分量?”
“忘尘散一旦多用,容易致人痴傻。”叶逐尘顿了顿,“我掺进去的,最多只能支撑一年半载,最少不过十天。”
周楚泽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紧张。
“为什么?”他低低问。
如果要的只是他这个人,那么从一开始叶逐尘就应该下足够的分量,而不是像这样给自己的所作所为留下一个后患。
这个问题一日不明白,他便一日不能对眼前人死心。
叶逐尘苦笑。
“我到底舍不得……你说我欺辱你……”他轻声叹息道,“我珍视你,楚泽,你应当知道。”
他珍视他。
水落石出,清清楚楚。周楚泽沉默着,挣开了叶逐尘的手。
叶逐尘心口猛地一跳,直直看着周楚泽。周楚泽移开目光,站了起来,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我要走了。”
叶逐尘没有说话,手指却已经因为过分用力而变得有几分苍白,越是明白自己的心意,越是清楚自己的感情,就越是无法忍受这个人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周楚泽转过身,雪球嗷呜一声跳过去挡住道,青色衣衫带起空气中的桂花香,染着些许清浅酒气。
“拟安城,你走吗?”
六个字在叶逐尘耳边响起,随后才涌上忽如其来的巨大欣喜。情之所钟当真不可思议,多少年苦心孤诣费尽心思,坐拥的一切却比不上眼前人的六个字。
叶逐尘一念失神,才发现周楚泽任由小老虎一个劲儿地蹭,清澈如水的眸子正在看着他,带着一点疑惑,又藏着一点犹豫。
重新将那只手牢牢抓紧。
“走啊。”叶逐尘笑,“天涯海角,如君所愿。”
午夜梆子声响,秋风簌簌,吹落一街落叶。两人并肩,身后跟着一只小老虎,缓缓在夜色中消失。
未来道阻且长。
所幸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向一个人证明,彼此交换的,正是那仅有的一颗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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