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顿足,回身拧她,道:“都怪姐姐这张促狭的嘴,怎么就想起三姐姐那年放风筝的景儿了,若没有姐姐的话,哪里就来一个喜字!”
黛玉一面躲开,一面笑道:“怪我作甚?不是我弄来的金童,也不是我弄来的喜字,不过是赶巧都来了。就是那美人,还是你强求宝玉得来的,你不放美人,怕什么金童、什么喜字。再说,金童玉女的,再来一个喜字,你的姻缘从这风筝上面起也未可知。”
惜春不似黛玉常和卫若兰在园中漫步,平时又补气血学吐纳,气喘吁吁地住了脚,掐腰道:“姐姐的体力什么时候这样好了?我竟追不上。”
黛玉见她不追打自己,也跟着停下,拿手帕擦汗。
丫头们忙将手里的风筝都放了,过来服侍主母,惜春虽然个个都认识,但不见紫鹃雪雁等人,道:“紫鹃她们都出门子了?一个不在。”
黛玉带她去附近牡丹圃中歇脚,道:“有的已经出阁了,有的尚未,因她们都定这一两个月的好日子,我索性叫她们早些出去,或是出阁,或是待嫁。我跟前的白鹭这几个丫头都很不错,在我房里服侍了几年,品行为人我看在眼里,遂挑了她们四个上来。”
除了四个宫女外,黛玉房里有四个一等丫鬟,八个二等丫鬟,下剩的粗使丫鬟们没有定数,多时十几个,少则七八个,如今四个二等升作一等,底下四个三等的升为二等。
黛玉赏罚分明,没被挑作升任的几个二三等丫鬟都十分服气。
吃完茶,黛玉方携惜春出园,到房中说话,问完家里各人安好,又问凤姐之烦恼解决了没有,惜春笑道:“姐姐放心罢,早完了。”
黛玉点了点头,感叹道:“先前没人来提亲时,琏二嫂子愁得不得了,如今提亲的人多了,二嫂子又不知答应哪一家。不过,终身大事千万谨慎,诸事都打探明白了才好,且先看着,再不能找张家那样的。”
惜春静静听完,认真地道:“姐姐放心罢,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也不能随便挑个人家就应了。张家也没落个好名声,我心里倒觉解气。”
和贾家退亲后,张家诸事不顺,虽说没影响张祭酒的仕途,但是张家向几户公侯之家提亲时都被婉拒了。各家主母历经世事,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如果张家当真重情重义,就不会顺着贾家之意答应退亲。哪个做母亲的不心疼女儿,女儿嫁到这样人家日后难说,毕竟世事无常,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家一辈子平平安安。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极有道理,张太太不想娶进一个犯官之家的媳妇,是心疼儿子的意思,本在情理之中,旁人提起时也都体谅。但是,别人心疼女儿,怕女儿嫁过去后因娘家出事而吃苦受罪,不答应提亲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张家的儿媳妇是张祭酒同僚之女,也是继母做主,才嫁到了张家,除了其父官居四品外,根基、模样、嫁妆皆不及惜春,更不必说素日所来往的人家都未入上流。
黛玉道:“只怕张太太早已后悔莫及了。”
惜春洋洋一笑。
她们姊妹话完家常吃午饭的时候,宝玉正在家中待客,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多年不见的韩奇,这个月才进京,已升了京营游击。
锦乡侯府如今也败落了,比贾家尚且不如。
锦乡侯向来见风使舵,又没正经本事,先前得罪姜家,效忠皇长子不得,转投三皇子,替三皇子效力,同时又说服卫伯一起,这么一来就得罪了皇长子。锦乡侯原是罪魁祸首,卫伯既出了事,他又如何逃脱干系?到底被查到许多不是,又有皇长子一派的人落井下石,查出来的罪过竟胜过卫伯,念他年迈,又未伤及人命,所以只削了爵,抄没家产,变卖下人。
其时韩奇正在西海沿子效力,立下不少战功,长泰帝看重这些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弟,知韩奇和父母不同,极有志气本事,遂额外赐下恩典,将锦乡侯夫人的嫁妆发还,其嫁妆加上韩家的祭田,虽无从前富贵,但够安然度日。
锦乡侯和锦乡侯夫人前年给韩奇定了一门亲事,倒是门当户对,人品才貌也是天作之合,谁知见他家势败,也不在意韩奇如今的本事,女家就寻了一个理由退亲。
锦乡侯倒好些,锦乡侯夫人却是气得一病不起,大半年后才好些。
宝玉见到他,想起韩奇一波三折的婚事,叹道:“果然世上背信弃义者甚多。我们家坏了事,也导致几个姊妹的亲事难成,旁人避如蛇蝎。”
韩奇却是十分洒脱,眉宇间满是坚毅之色,道:“既是背信弃义者,料想家风不正,不值得可惜,此时看清人心,总比日后成为怨偶强些。”虽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退亲都由父母做主,鲜少遵从儿女意愿,但是那女孩子若不同意的话,其父母也难强求,追根究底,终究是她自己愿意退亲,不肯随着自己同甘共苦。
宝玉听了,极口道是,一面请入书房,一面命人备酒席送上,因见韩奇身后的小厮扛着一个美人风筝,觉得有些眼熟,走近细看正是惜春今儿要了去的那个,不禁脱口问道:“这个风筝才给了我小妹妹,怎么在世兄手里?”
韩奇一怔,随即道:“今儿家慈催我放晦气,和别人家的两个风筝绞在一起了,因我用的线好,他们的都断了,独我没有,拉下来一看,这美人风筝像是你的手笔,就给你送来。”
宝玉不知韩奇放的是金童,也不知还有个喜字,笑道:“怎么这样巧?落在你手里。”
说完,意欲命人收了再放出去,既是晦气,就该放了,韩奇听说便道:“既然如此,索性等我的那个一起放了。风筝落在我家里,叫我放出去才好。”
宝玉想着这是惜春放出去的,又后悔先前嘴快道其来历,笑道:“难道世兄不忌讳?别的还罢了,放晦气出去的就没想过谁拾了去拿着顽,偏生你送了来,是我给妹妹的,又顶着晦气的名儿,就该由我做主,不然我妹妹回家非得罗唣我不可。”
韩奇方将美人风筝交给宝玉,看着宝玉命丫鬟重新换了顶线,就地放出去,他也打发小厮回家把自己的风筝放了,再将那只喜字风筝放在门房,等人来找了给他们。
宝钗在内院听说韩奇过来,想起韩奇之能,心下甚喜,忙命好生整治酒菜。
韩奇见桌上鱼肉罗列,酒也是上好的惠泉酒,这一桌少说得花三四两银子,道:“我又不是旁人,你自己过活,日子过得不如以往,何苦作此丰盛之景?”
宝玉平常待客,人少时是六道菜,今见满桌,心中一动,立刻明白宝钗的用意了,知她不忘督促自己上进,总想劝自己从军、捐官,之前多次提议自己求卫若兰帮忙,给自己在军中谋个文职,不由得暗暗叹息,这些不能说给韩奇听,就笑道:“你一走就是几年,原该好生款待。我家虽然艰难了些,但没到连酒菜都办不起的地步。”
韩奇听了,只得作罢,与宝玉分宾主落座,心想改日等卫若兰和陈也俊他们休沐,自己亲自做东,请他们和宝玉大醉一回。
吃完酒告辞,韩奇骑马路过宁荣二府的后街。
宝玉住在贾赦大院的后面,去他家就难走大街,行至宁荣二府之后,想起这富丽堂皇的地方已被江南大盐商买去,正在修葺,将原先的规制改去,韩奇不觉一叹。
忽见后门打开,几个泥瓦匠哼哧着抬出一块极平整的石碑来,放在一辆车上,车上犹有许多杂物,碑上镌刻着许多字迹,韩奇纵马上前,定睛一看,却是一些诗词。他记得宝玉仿佛说过,省亲时姊妹们做了许多诗词,由贤德妃编次,叙其优劣,命人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莫非就是这块?
想到此处,韩奇忙命小厮拦住询问,再看上面果有宝玉说过的几首词句,得知是要丢弃的,心想任其混撂别处有碍宝玉姊妹们的名声,不如掏钱买下来。
那些匠人累了半日还得将石碑扔到远处,不承望有此意外之喜,自然愿意。
韩奇下了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暗叹难怪世人都说贾家的女孩子们个个才气纵横,这些诗词中颇有几首连当世才子都做不出来。
韩奇命人将石碑送到宝玉那里,自己径自回家,得知金童风筝已放出去了,喜字尚无人来找,他只说知道了,去上房给韩母请安。锦乡侯府上下风流云散,韩父自觉颜面大失,恐自己看不起的人来落井下石,这一年多来都住在城外庄子,不肯回城。
韩母听韩奇说去见了宝玉,埋怨道:“我道你去卫第了,怎么却去找他?找他有什么用处?败落得比咱们还不如呢。和卫节度使交好才是正经。”
韩奇淡淡地道:“咱们家也败落了,不过和宝玉一样,母亲何苦如此嫌弃?”
韩母道:“你懂什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若想步步高升,须得用心打点。你比宝玉强十倍,你有本事,又有官职,早晚有咱们家起来的时候,他有什么?一无所有,全赖长房养活,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你,你和他来往不过白费光阴。正经该走动人家就是卫家和冯家这两户,咱们这些世交应袭,别家都呈没落气象,独他们两家蒸蒸日上。”
韩奇与她话不投机,耐心地道:“儿子自有打算,母亲只管静养即可。”
又怕韩母百般阻拦自己和宝玉来往,韩奇补充了一句,用来搪塞韩母,道:“再说,怎么就不能和宝玉来往了?虽说贾家败了,元芳家却是他家至亲,谁不知元芳夫妇和宝玉情分极好?静孝县主三不五时地回贾家探望外祖母和舅父舅母。”
韩母立时改口,道:“我竟忘了宝玉是静孝县主嫡亲的表兄,只好由着你们罢。”
话题一转,提起韩奇的婚事,得意洋洋地告诉韩奇自己已请官媒婆拿帖子去襄阳侯家求亲,有了门第显赫的妻族相助,他必定如虎添翼。
韩奇无奈地道:“虽说戚建辉只袭了二等男,早已不是襄阳侯,但是戚建辉的嫡长女是明恪郡王的王妃,其他女儿跟着水涨船高,不知多少人家求娶,可见这样的门第不是我们能高攀的,母亲何苦自找没趣?”
韩母眼皮一翻,道:“我儿年轻有为,二十余岁就有如此的职位,怎么就配不上他家女儿了?当年咱家风光时,我还看不上他家呢!”
韩奇叹道:“母亲自己都说是当年了,何必再自持从前身份?”
韩母犹未开口,丫鬟通报说她托去戚家提亲的官媒婆朱嫂子过来了,忙命请进来,见朱嫂子脸上并无喜色,韩母心中一凉,果然听到戚家婉拒的消息。
第148章
话说韩奇婚事又未能成,韩家已败,韩奇才进京,许多世交应袭避而远之,这件事原本在京城里没有掀起一点涟漪,不想韩母思及韩奇这些年说了几门亲事都不成,不免有些抱怨襄阳侯府的言语行为,经官媒婆口中传出,戚建辉家勃然大怒,其家尚有余威,亏得京营以卫若兰为首,向来和韩奇交好,方庇得韩奇平安无事。
然,韩奇替母请封诰命一事则在此时不了了之,礼部以韩家罪过深重、韩母才因夫罪被免去诰命、不知是否改过等语为由,未曾批下韩奇之请封。
可巧,襄阳侯府的一个门生正在礼部当职。
闻得自己一时的抱怨竟成许多公侯应袭茶余饭后的笑谈,韩母又气又恨,既羞且恼,几乎便要倒下,可是想到韩奇的终身,和他年纪相仿如卫若兰、冯紫英、陈也俊等都成了亲,后二人也有儿女,独韩奇一人如孤舟,没有可帮衬他的亲眷,只得勉力支撑着再选佳妇。
这日又碰了一鼻子的灰,韩母正沮丧间,忽见案上缠丝白玛瑙盘子里盛着的鲜荔枝,乃是黛玉前儿一早打发人送了来的,想起黛玉尚有一位嫡亲的表妹未曾出阁,眼睛一亮。
她所想者,便是惜春,年纪既相配,门第又相当,出身见识又都不俗。
韩家尚未败落时,韩母因凤姐惜春姑嫂二人言谈举止不俗,极得南安王府的青睐,又有黛玉这门亲戚,心中也曾中意,奈何那时贾家总不肯往上高攀,且韩奇已定了亲,便作罢了。
如今荣国府、锦乡侯府都已成为过往云烟,虽然她满心地记挂着昔日的尊贵,想替韩奇说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将来在仕途上得妻族之力,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自己家的处境,近来又连连受挫,遂将先前之心收了七八分。
公侯应袭并一二三品大员之家不肯以女许之,纵有取中韩奇前程本事的也只愿意许以庶女,韩母生平最不喜庶出,自己嫡子焉能配得庶女?自然不同意。下面人家出来的女孩儿们她又十分瞧不上,倒不单是为了身份,一是从前未曾见过,不知模样根底,二则上流出身的更有些见识,进退得当,在达官显贵之间应酬时不会缩手缩脚,且结交的人脉非下流可比。
韩母捡起在和史家议亲时的精明果断,忖度了三五日,得知凤姐也在替惜春挑选亲事,怕落在别人家,忙问过韩奇的意见,又亲自坐车去城外得了韩父的同意,回来便递了帖子去南安王府,向南安太妃道明来意,意欲请南安太妃作保山,说合此亲。
南安太妃和惜春极熟,亦知惜春品行性情,兼昔年锦乡侯府退掉史湘云的亲事时,亦未曾在外宣扬过史湘云的不是,心里颇念其情,含笑问道:“怎么想起惜春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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