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天,黄昏已过,天才刚下过一阵雨,地上的积水潭还没来得及被太阳晒干。
小弄堂里的过道本就逼仄,又被住客堆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张家姨婆有些发福,穿行而过时,不得不微微地缩起身子,又顛着小脚,小心翼翼地避让着水坑。
像所有底层居住区一样,这里的空气夹杂了干菜味、黄梅天的潮味,以及晒在外面的痰盂的尿味等等复杂的气味。
张婆抽起鼻翼,皱着眉忍不住嘀咕一声,“这破地方。”
她忽然瞅见了什么,那一双有些浑浊的老眼像通了电的灯泡般亮了起来。
女子坐在临街的门前,身前一只大的木盆里堆着高高的脏衣服,她的两只手浸在盆里,头也不抬,只管不停地洗。
张婆走到她面前立定了,干咳了两下,堆起一个虚假的笑,过分亲热地喊了声,“阿桢。”
被来人的阴影覆盖住,她像是要抬起头来,却又没有全抬,眼睛一半看着她,一半却仍是专注地盯着手上的活计,嘴角边牵扯出一个客套而敷衍的笑,“噢,是张姨婆。”
她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一头齐耳的短头发拿个黑卡子随意地别起来,脸上脂粉未施,却是弹眼落睛,越发的衬出脸孔的雪白和眼珠的乌黑来。
就是连张婆都看得有些呆,一时间又忘记了来意,好容易回了神,忙笑着道,“我恰巧路过,来看看你。夜饭吃过吗?”
她淡淡嗯了一声,又埋下头去做活。
她手头的活,叫缝穷,是一些底层劳工穿过的衣服,破又脏,要把它们一一漂洗干净了,再拿了针,把破的地方缝补好。
所谓缝穷,越穷越缝,越缝越穷。
张婆看她无止尽地搓着那些破衣烂衫,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浸在那一池墨汁般的脏水里,心里面又是痛惜,又不免带了几分不屑一顾,摇着头,有些造作地长叹了以口气,“不是我说,像你这样的人儿,本不该做这样的活。”
她这话一出口,阿桢倒是反笑了起来,盯着她反问,“那你说我该做些什么?皮肉生意?”
张婆被她这么一问,一时语塞,脸上有些发僵,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打圆场笑道,“哎,你这又是什么话!”
话刚落,那扇背后的门忽然“吱呀”一下开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立在门背后,一只小手揉着惺忪的睡眼,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布缝的兔子,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姆妈!”
阿桢回过头去,“乖,回屋里玩儿。”小娃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话地碰上了门,又回了屋里。
张婆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仿佛忽然找到了突破的契机一般,伸了手搁到她的背上,摆出一副长者的架势语重心长地道,“阿桢,我是为了你好。女人嘛,总归需要个臂膀的,即使你不需要,也总该为孩子考虑考虑。你没日没夜的做这些缝穷的活,能挣几个钱?那一回我跟你提起的梁先生,虽是已经有了两房妻妾,但你若是跟了他,他也绝不会亏待你。”
阿桢坐着,眼睛飘忽着,一声不响地听她说着。
张婆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不由得来了劲,两片嘴唇开开合合,口沫四处飞溅,“要我说,他那两房妻妾也就只是摆设,他相中的是你,你只要把他牢牢抓住,将来登堂入室做太太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你可不要忘记了我……”
她正说到兴处,阿桢忽然站了起来,湿着手推开门,带着客套的笑有些疲累地说了一声,“劳您操心。”便费力地端起洗衣盆进去,反手碰上了门。
张婆脸上的笑僵住了。
她白白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得不像来时一样缩着身子往回走。
张婆撇着嘴,一面走,一面可惜自己大热天白跑了这一趟,而那原本能够从姓梁的手里要到的红包也这么飞了。
一直走出了好远,她的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嘀咕着,“不识好歹……真不识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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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实在是太闷了,没有太阳,也不肯落一滴雨。
里弄的灶披间总是个最热闹的处所,女人家们在淘米汰菜间隙,聊着聊着,把柴米油盐的闲话都聊尽了,就不免要压低声响,悄悄地谈起一些不能够上台面的私房话。
例如,那家的女人和邻居偷腥,原是因为那家的男人没有用,看起来个子高高大大,没成想是个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
她们对这些是百聊不厌,往往聊得口沫飞溅,说到更私隐的地方,几个人说着说着,压低了声音,几个脑袋便不知不觉地凑在了一起,你推我搡的,时不时发出嗤嗤的笑声。
阿桢通常是不大参与这些会话的,倒不是她有意要与众不同,只因为没办法,把囡囡一个人放家里,总归不放心,每一天又都是像一个连轴转的陀螺,一桩事情接着一桩事情等着她去做,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只有用最快的速度把米和菜淘完,好尽快的赶回去,把那些该做的事情做完。
有人和她说话,她便回应几句,若没有人与她交谈,她便埋了头,一门心思地做她自己的事情。
这一天,不知道怎么的,女人们大约把能嚼的舌根子都嚼完了,忽然把矛头对了阿桢。
有一个先把脑袋凑了过去,面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笑对她说,“阿桢,你的岁数也不小了,就不想吗?”
阿桢淘米的手顿了一顿,却只淡淡地笑了笑,“想什么?想吃饱,还是想穿暖?”
那女人却是嗤一声的笑了出来,“哎呀,装什么蒜,你就不想男人吗?我才不信。”
阿桢仍自淘着那一些少得可怜的糙米,不却否认,也并不承认,笑着摇摇头。
这时,另一个女人接了话茬,“对了,那个姓梁的不是对你很殷勤的嘛。都托了张婆来说了好几次。”
马上就有人笑嘻嘻地打断她,“你懂什么,人阿桢可是念过书的人,看不上那种老粗,也不高兴给人做小的。是不是?”
女人们的话音里总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酸意和揶揄。
其实,也并怪不得她们。
明明阿桢是所有的女人里最素朴的一个,头发为了图省事而剪成了齐耳,衣服也终年都是一身洗旧的竹布旗袍,然而就是这样子,立在里弄里的这一群女人里,却还是显出一种鹤立鸡群般的出挑。
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意识,男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多看她几眼,也不乏直接来献殷勤的,那姓梁的便是其中一个。
但揶揄是归揶揄,她们却到底不敢太惹怒她,因为和纤弱的外表相反,阿桢也实在并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前几年她刚搬来时,梅芬就是看不惯她的男人整天盯着阿桢看,便总在背后夹枪带棒的挤兑她。
因她是一个人抱着个襁褓里的小女孩儿过来的,光只说她叫阿桢,却从没提起过自己的来历,梅芬便整天的揪住这一点不放,“年轻轻的,就和野男人不明不白地生了个孩子。真当我们不知道她是什么货色,瞧瞧那狐媚样,我看一准儿是从哪一个窑子里跑出来的。”
她总这么在背后嚼舌根子,起初还有人应和两句,久了,都不免觉得她的嘴太过于阴损,毕竟阿桢并没有真正的开罪过她。
久而久之,便没人再去附和她。
梅芬也不在意,照例的只要一逮到机会便在背后编一些阴损缺德的故事来诋毁她。
那时候,阿桢的孩子还不会走,又没有人来替她搭把手,她只好整日的背着个孩子忙前忙后的。
那一日里,她就是背着孩子,无声地把一盆子淘过米的水兜了头朝着正说得起劲梅芬头上浇了下来。
她的面上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我是什么样的货色,我自己倒不知道。你来告诉我?”
梅芬的身上头上被浇了个透,呆愣着怔了好一会儿,才像只发了疯的母狮一样朝她扑了过去。
被许多人七手八脚拉扯着,到底是没能够打起来,梅芬最后是散了一头乱发哭着跑走了的。
阿桢在无数道目光的注射下旁若无人地哄消停了自己哇哇大哭的孩子,轻轻拾起掉在地上的盆,仍是一声不响地继续洗那些她没洗完的菜。
这以后,即使从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也还是有人瞧不惯她,却再没人敢去明目张胆地挤兑招惹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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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天就是这样,外面闷热,屋子里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衣服晾个好几天都干不了,家什杂物上也都蔓着一层湿气。
阿桢在床沿边坐着,手里拿了一把蒲扇,对着床轻轻地扇风。
小娃娃已经沉沉睡着,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长长的眼睫颤颤地动着,刚长出来的几颗小牙还在咬着嘴唇儿。
阿桢看着,忽然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般地笑笑,“才这么点大,就知道咬嘴唇,和谁学的破习惯。”
搁下扇子,又替孩子盖好一层小薄被,她再站起来时,自己浑身上下却也早已经被汗浸了一个透。
热分明是每天都这样热过来的,今天又不晓得怎么的,身上热,心里头却又比身上更燥,中了什么邪火似的。
她一边拭着汗,一边要支撑不住般恍恍惚惚地到屋外去打了半桶水。
回到里屋,闩了门,拉了布帘子,手伸到衣领子的盘扣上,一一的解了开来。
把汗津津的衣服剥下来,水盆里倒映出一丝不挂的身子,经了几年的日晒风吹,瘦是瘦了一些,却还没脱了形状,也仍是如玉琢般白得发亮。
她像看着陌生人的身子般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把一条毛巾扔到盆里,绞干了,沿着脖颈开始擦拭。
水是沁凉凉的井水,擦到身上,却木知木觉的,没一些凉意,再绞,再擦,也还是热。
阿桢闭了眼,靠了墙,在一片昏昏的光里,却有一张少年的脸,隐隐绰绰地在眼前浮现起来。
很奇怪的,分开了这么久,那小孩儿的样貌反而在她脑子里更清晰起来。
眉毛浓浓的,眼珠子也漆黑,安安静静地盯着人看时,像是要把人看到心里去。
很小的时候起,在这双眼睛里,就只能够看得见自己。
小小年纪的,神情就很严肃,很少笑,但是一笑起来,左边的脸颊上又会浮起一个轻浅的梨窝儿来。
这事儿,他自己大约是不知道的。
因为还是个没长成的少年,他的身子有些偏瘦,却又是结结实实的,一对儿矫健的长腿,胳膊也修长有力。
一到了夏天,因他总在太阳底下奔忙,从后颈到肩膀,便都被晒得黑不溜秋的,然而一头乌黑的头发又是说不出来的柔软,她忍不住的伸了手去揉,他并不抵抗,只微微低头,别扭地皱起眉,显出有些害臊的样子。
这时候,她便忍俊不禁地笑,又忍不住的要去亲他。
揽了他的头,像是玩儿似的,沿着头发一路亲到下巴,又再贴到嘴唇上去。
他的味道带着股小男孩儿特有的干干净净的甜味,他也和她亲不够一样,亲上了,就总缠着她的嘴唇不放,一副迷恋沉醉的样子。
就算是到了床上,他也是实在太生涩,又说不来甜言蜜语,表达起爱意,只会把她一遍遍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的亲。
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懂,但是最真最好的感情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多不想离开他,多想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还是要离。
他的心,是她剩余的不多的宝贵的东西,就把他放在脑子里,揣在心窝里,就这样,永远都不会碎。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罪人。
回想起少年干燥的嘴唇,阿桢的周身又更燥热起来。
手里的毛巾不知觉地掉落下去,手顺了脖颈,移到乳间,轻轻地揉搓起来。
头一回,他隔着衣服摸这儿时,就像对待什么宝贵易碎的东西一样,这样轻,又是这样的小心。
后来,他学着把嘴唇贴上去,也是轻轻的,心和身子都仿佛被一片羽毛轻轻地拂过,痒丝丝的。
慢慢的,他的呼吸沉重起来,又再被她逗弄个几句,就连耳根都烧熟了,再下口时,也就没了轻重,尖尖的小牙赌气般啃着晕红的部分,弄得她周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回想着这一些感触,阿桢阖了眼,手指尖无意识地揉起自己胸前那两颗挺立起来的红缨,额角边渗出细密的汗,呼吸里也带上了喘。
他又沿着她的胸口再一路的亲下去,到了小腹,还要再往下,她的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头,另一只手伸了下去,一把握了他勃起来的那处,轻轻地动起来。
他喘息着抬起脸,眼圈倏地红了,带着一些不甘,直直地盯了她。
其实,他如果非要亲,她是肯的。
如果她不是这么龌龊,如果她不是这样的一个破落货……
可惜是没有如果。
她只有轻轻笑笑,安抚般的牵了他的手,放到自己那早就早就春水泛滥的那一处。
阿桢的手往下移,略过平坦的小腹,滑到那一处,回想着少年手指的触感,慢慢地揉弄起腿间那颗肿胀的樱珠。
黏糊糊的春水顺着指间流淌下来,脸色日趋潮红,不得不压抑住呻吟,一只手扶了木盆的边沿,支持不住般地坐到了水泥地上。
在这些事上,他本来并没有到那种学会体贴人的年纪,却只因为对她本能的疼惜,自己再是难耐,也总温柔地顾着她,总慢慢地置入,再慢慢地动。
阿桢闭着眼睛,难耐的,一根手指不由自主地探进去,慢慢搅弄起来。
然而,他要真不管不顾地动起来,又几乎能够要了她的命,像一匹饥饿的小狼,每一次,都像要噬了她的魂灵一样入到最深,直到两个人的血和骨都融成了一处。
她剧烈喘息着,自内又加了一根手指,并在一起动,春水和汗水沿着大腿根一道淌下,越动越快,身子颤动了几下子,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像滩烂泥般的软了下来。
粗粝的水泥地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水渍,暧昧不清地混杂在一起,再辨不清楚什么是什么。
外面的蝉声偃旗息鼓了一阵,又再度如火如荼地响起来。
她慢慢的平复了呼吸,仍坐在地上没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把头靠了墙,带着淡淡的笑闭了眼,久久都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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