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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节:黑暗悄然靠近(三)

    被追上了。
    或许是寒冷天气影响的缘故许多人都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压倒性的兵力差距,一动不动的马车,逃无可逃的绝望。
    但时局不利之时,反而应当冷静思考,整理线索以应对。
    他们确实是绕开了那支部队的,通过巫女所知的旧道和投奔他们这边的阿诚提供的线索绕开了这支武士部队的包围圈。即便因为天气缘故行进速度被拖慢,起初拉开的距离优势也仍旧不是那么容易追平的。
    牢记这一点之后再加以观察——
    先一步袭来的二十余人是骑马并且舍弃了武器以外所有装备的轻装部队,而此时此刻出现在视野之中的后续部队,则是一支七十多人规模的弓骑兵。
    色彩艳丽的甲胄,修长的大弓,系着绳索的、喘着粗气的战马。
    冰冷雨水之中喘气连连的马匹口鼻的气息形成了一道伴随在整支骑兵部队周围的薄雾。
    答案变得很明确:
    他们抛弃了步兵,鞭策着自己麾下的战马奋力向前,又分出一小队轻装部队试图在前方截击。
    是出于对荣耀的追求又或者是务实的战术我们不得而知,但那数百人密密麻麻的足轻不见踪影仅有70多人的骑兵紧追不放是可以判断的基本事实。
    兵力的巨大差距仍旧存在,但比起四五百人规模,强行军过来70余筋疲力竭的骑兵让胜利的希望变得不再是零。
    3倍以上的兵力差距,能用的东西要全部用上才能有一线生机。
    视野扫过周围,地形有如阶梯。
    3米左右高度的半坡之下是不算特别宽敞马车仅能堪堪通过的土路,而更往下则是两座山峰之间低矮的洼地。
    落后的巨型马车被齐心协力的鬼族勇士们搬运倾斜过来用厚实的侧面车板充当掩体。
    可用之兵是有限的,失去了符咒的巫女们仅有最基础的自保能力——让她们握起武器应对流寇还行,面对全副武装的武士会在极短时间内被击杀。
    11名鬼族,里加尔出身算得上战斗力的4人,4名青田家武士和两名青田家足轻以及投奔的阿诚。
    22对70。
    数量上的差距,只能以更高的单体战斗力以及战术弥补。
    连日的大雨使得长着扭曲树木的洼地积攒起了水看起来像是沼泽一般深浅未知,昏暗的天空之下硕大的冰冷雨滴一点点落下——而进入了射程的直辖州武士们一言不发地张弓搭箭。
    浑身抖个不停面色惨白的阿诚从马车后面探出了头,想大声地对自己曾经的上级解释。他或许是想着也有人像自己这样被欺瞒了,只要知晓巫女们的存在就也会临阵倒戈。但还没来得及把“巫女”一词说完,就被樱一下子拽了回去。
    紧接着十余支箭落了下来,钉在了车厢的木板上。
    受限于自己的知识水平,即便听到了开火的声音他也并不清楚那些拉曼佣兵用的是专门对付鬼族的重型武器。
    这些武士知道敌人是谁,或许不清楚准确数量,但最少知道对付的是什么单位——而亨利打算好好利用这一点。
    鬼族勇士们有史以来第一次明白了隐蔽是个什么概念,对于向来喜欢利用体格与力量横冲直撞的她们而言躲避这些微不足道的箭矢是不存在的概念。可作为领袖的照月要求她们遵从贤者的话语,也便再无二话。
    伏低身体,利用马车掩护身形。大雨、密林、昏暗的天空下低劣的能见度使得对方难以准确判断他们这边的行踪和人数。
    “咻咻咻——”又一波稀稀拉拉的箭雨飞来,仍旧只有十余支。
    “他们展不开阵型。”武士领队判断出了这一点。
    和人武士作为一种弓骑兵,首选作战方式和里加尔骑士差距甚大——他们的战术多以绕圈射击为主,一旦敌方步兵有包围的迹象便立刻利用马匹的高机动性拉开距离。
    直到打破对手阵型消耗了体能以后再拔出腰间的太刀进行近战攻击。
    但这种战斗方法需要腾转挪移的机动空间,四通八达有的地方也就算了像这条狭窄却直来直去的土路显然不是最理想的地形。这就导致了只有最前方的人能张弓搭箭,而后面的武士则被队友挡住了视野无法进行射击。
    训练和战斗的决心他们都有,进攻与射击之中看不出拖泥带水的部分,但这些直辖州武士仍旧是长久未曾入过沙场的新手。
    在朗朗晴天之下于平坦且视野良好的练兵场之中进行演练的技巧是有局限性的。
    但人们总会忽略环境因素的重大影响,自以为只要将技艺琢磨到极点便可忽略所有这些因素。
    压倒性的经验差距体现在实战中呈现为思维僵化的形式。
    “分成两队,散开,短矛也好,尸体也好。进行一次前方投掷。”在亨利下达指令,违反了兵力大劣之时的直觉把部队分化得更小的时候,直辖州武士们第三波徒劳的箭雨再度扎在了马车的车板上。
    文字描述起来十分冗长,但实际时间其实只是很短的几分钟。
    只会按照固有套路骑着马人挤着人试图靠弓箭完成杀伤的直辖州武士们顶着倾盆大雨第四次张弓搭箭,而从马车后方交换了物资的照月领着4名鬼族勇士奋力掷出了他们仅有的短矛。
    呼啸着飞出的步兵矛有两根落空而另外三根落在了密集的弓骑兵队伍之中贯穿了两人一马。
    鲜血四溅而友军出现伤亡的直辖州武士们一时间乱作一团,抓住这个时机,另外6名鬼族以及米拉、约书亚和咖莱瓦等里加尔3人与老乔和弥次郎两名武士从侧面迅速爬上了半坡。
    仅仅只是几十米的距离,仅仅只是十几秒的混乱。
    缺乏经验的指挥官、或许是急着追求荣誉因而抛弃了步兵的骑兵们。
    马匹更大的体积原本可以为他们提供更强的冲击能力和机动力,但在狭窄的地形上却挤得自己人难以行动。
    等到领队的武士终于反应过来要他们展开阵型的时候,从马车上探出了头的鸣海与大神二人射出的箭矢宣告了亨利一方反攻的开始。
    “夺——”地一声深深扎入了甲胄之中的重箭虽未能致命却也足以造成伤痛和愤怒,久经训练的武士受到攻击的第一反应是立刻回击,他们射出了第四轮箭矢,而在又一阵徒劳的“夺夺——”声扎在马车的木板上后,高大的鬼族勇士们浑身泛起了血红色的光芒。
    软烂的泥地上凭空出现了几个深坑,照月率领的5名鬼族直接越过了马车跳出十来米距离重重地落在了直辖州武士与马车之间的空地上。
    烂泥飞溅,而还没等这些武士反应过来她们又再次起跳。
    “弃弓拔剑!”“散开阵型!”在最前方能够射击的那十来名武士根本没有机会再次射箭,他们奋力拔出了腰刀但在体格和力量远胜自己的鬼神面前立刻变成了拉着血线的破布袋飞了出去。
    后方仍旧紧握着弓箭的五十多名武士乱作一团,被友军挤得满满的地形让他们难以射击,而也正是在此时,作为后续部队的贤者和其余青田家武士与包抄到侧翼的另一支分队一并加入了战场。
    刚刚战死仍有温度的尸体被当做投掷物丢向了注意力被前方吸引的直辖州武士们,紧接着穿着厚重甲胄的鬼族勇士从侧面蛮横地凿进了武士的队列。
    粗大的硬木钝器挥舞,沉重的鬼族专用太刀斩击,从中间开始将整支部队一分为二。
    “散开,散开。”缺乏经验的直辖州武士们终于反应了过来,但高地半坡已经被敌人所占领,他们之中不少人情急之下向着洼地跑去,结果一下去直接连人带马沉到了水里。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这一切他们都没能发挥出来。
    贤者没有给他们发挥出来的空间。
    他的战术平平无奇,只是非常简单的转移注意力和侧面包抄,但判断和执行的时机都极其到位因而取得了惊人的成效。
    从来就没有什么高级技术。
    只有在压力下完美表现的基本技术。
    这是实战经验的天差地别。
    昏暗的天空之中,克莱默尔再度一剑闪过。装饰着名为前立的华丽盔饰的头盔之下双目仍旧愤怒地睁着,但它所能做的也就只是在倾盆大雨之中落入一片泥泞。
    “大将阵亡了!!”斩将的一瞬间,本就不算稳定的士气跌入谷底。
    “后撤,后撤!!重新展开!”位于狭窄道路最末端的三十余骑其实仍旧有事可做,鬼族虽强但人数有限,强行冲入队伍中段是截断武士们的部队却也会被前后包围。辅助她们的里加尔三人与武士二人更只是一介肉体凡胎,倘若这些人视死如归一波波向前进攻的话,不说凡人即便是穿着沉重甲胄的鬼神也仍旧会被找到弱点重伤甚至击杀——但他们的思路里没有了近战这一选项。
    大劣势、被敌方的强力部队突进,这种局面作为弓骑兵的武士本能是拉开距离以便使用弓箭。
    这是骑兵的优势,相较步兵更加高超的机动力使得他们运用这种技法能够重组阵型对凡人步兵进行单方面攻击。
    可他们面对的是穿着就连里加尔式的骑枪都难以贯穿的厚重甲胄的鬼神族。
    拉开距离的后部30余骑试图回身射击,但鬼族已经从背后杀入了被截断的武士前锋之中。箭矢射出会伤及自己人的担忧加上寒冷与濒临崩溃的士气使得本就只有十余人能发挥出来的弓箭效率更低。
    犹豫不决使得他们调转目标试图射击看起来更好得手的5名凡人,但咖莱瓦手中的大盾成功地挡下了所有的攻击。
    而宛如临阵脱逃一般的行为立刻让在场兵刃交加的部队从22对70变成了22对30——而且后者的数字还在疾速衰减。
    11名鬼族勇士放在正面战场上是可以匹敌百余足轻的存在。
    狭窄的道路前后夹击,位于中间的十来名武士只能眼睁睁看着前后的友军被人类难以想象的蛮力撕碎。
    上等的新月洲太刀折断碎裂,鲜艳的甲胄扭曲变形,鲜血、惨叫、折断蹄子的马儿的哀嚎。
    他们目睹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因为腰刀够不着,弓箭又在一片混乱之中难以准确瞄准弱点。
    不是没有能做的事情。
    但是在他们的思维之中,没有能做的事情。
    他们是训练有素的武士,但却像是其它绝大多数的新月洲武士一样极度缺乏实战经验。一板一眼教科书式的做法在面对情况瞬息万变的实战局面时,若没有足够迅速且不拘小节的头脑将其活用,死到临头了还紧抱着“规矩”不放,技巧与荣誉就会成为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首绳。
    终归是输在了经验上。
    身经百战的鬼族勇士们的战斗直觉和决策能力根本不是这些初阵的武士能比的。
    勇气变成了愤怒、愤怒变成了恐惧、恐惧变成了绝望。
    些许的皮外伤是这些直辖州武士能做到的最大的成果,战斗只维持了十几分钟,因为训练当中不存在这种局面所以所有反应都慢半拍的直辖州武士们连维持好阵型抵御对手都难以做到。
    遍地死尸散发出的热量在空气中形成了薄雾,强化符文逐渐黯淡下去副作用开始显现时鬼族勇士们也喘起了气。
    但她们控制着不显露出疲态。
    将近10名慌乱中落水且个个带伤的直辖州武士在一通挣扎之后终于溺毙,尸首浮在冰冷的洼地水面上又被扭曲的河边树木钩挂住,发出微微的荡漾。
    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士气跌落谷底。但余下的直辖州武士们仍决定贯彻自己的荣誉。
    “讨奸伐逆!!!”他们大喊着荣誉的口号,丢掉弓拔出了腰刀高举着冲锋。
    驱使这些人前进的大义到底是什么,贤者并不知晓。
    他也并不在乎。
    刀兵相见之时本就不适合促膝长谈,更何况和人普遍高傲而又固执。
    与其苟且偷生,不如光荣战死。
    这种武士精神里的美学里加尔佣兵恐怕一辈子都难以理解,当你放弃了不择手段追求胜利甚至比起赢更想死得漂漂亮亮的时候。
    你很大概率就会输。
    剩下的三十余骑直辖州武士终归没能得到他们的荣耀。
    这场本该是亨利一方大劣势的战斗最终以极其讽刺的一幕迎来了尾声——连日以来的大雨冲刷松动了的土壤加上马匹践踏和鬼族勇士们战斗时的剧烈活动,在三十余武士再度强硬地驱使着疲惫的战马发起的冲锋震荡下,脆弱的土路先是出现了一道裂痕,紧接着连带一大片半坡向着下方的积水洼地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倾泻了下去。
    人类的惨叫声和马匹的嘶鸣都被遮盖在惊天动地的声响之下。
    夹杂着各种灌木、树木和杂草的半边山脚向下冲刷堆积了起来,刚刚好就在一行人面前几米的地方形成了落差有6米左右的断崖。
    原本被常绿阔叶林遮蔽的天空刹那间豁然开朗,巨大的缺口之下颜色鲜艳的泥土中夹杂着各种东西却再也看不见那支武士部队的踪影。
    鲜血浸染了泥土地,折断的武器和变形的盔甲嵌入烂泥之中。
    疲惫与伤痛缭绕在幸存者心头。
    他们赢了,这是眼下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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