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上奏完所有事情,姜泽才被张遗唤醒,宣布退朝。
待百官散去,永远第一个退场的姜泽却在这一日盘坐在原地,支着脑袋微微皱眉。
他的脸色微白。
姜溯停住了脚步。他挥退左右,快步走到姜泽身边,极为温柔地唤了一声:“啊泽。”
姜泽便微微抬眸,呆呆瞧着姜溯担忧的脸。
姜溯轻轻皱眉。让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姜泽的眉头:“怎么了,为何脸色突然这么差?”
他的指尖带着一抹暖意,很快从眉心传至心下,使得姜泽骤然回过神来。
但这个时候,他并未摇头以示自己无事,反而将计就计般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委屈,而后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朝姜溯伸出双手:“头好疼,哥哥抱……”
姜溯默默凝视半晌。
很多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对姜泽的教导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将自家这个天赋过人的弟弟养得比女子还要娇气,于男女情事上又比早熟的女子们傻上太多。
他反省了片刻。
而后他握住姜泽的手臂,并没有顺势将他拥入怀里,而是微微用力将他扶了起来。接着他揽着少年有些瘦弱的肩膀,将他带回寝宫。
御医很快被唤来了。
这位御医姓李,正是先前为姜泽医治右手伤痕的那位。等他替姜泽把完脉,再静静与半靠在榻上的姜泽对视一眼,便颇为了然地低下脑袋。他在天子看不到的地方给了他一个白眼:说实话,这种低俗的手段他真的还只在后宫女人身上见过。说好的天子忙如狗呢,闲着没事争什么宠啦?
然而尽管心中这般想着,他的声音倒依旧毕恭毕敬:“陛下只是太过劳累,好生歇息一番,待臣开一帖药,保管陛下药到病除。”
于是太过劳累的姜泽便顺理成章地缩在榻上,并且轻而易举地将自家哥哥也骗了上去,窝在他怀里美其名曰好生歇息。
姜溯拍着他的脊背,意图待人睡着再去处理事务。
姜泽猜得出他的打算,也并不在意,只打着哈欠把玩姜溯落在胸前的墨发:“哥哥……刚才我忽然想起曾在杂记里看到,好像有种东西名薯蓣,其形如芋,可治风寒杂症,嗯……好像产于江东之地……”
姜溯闻之果真十分在意:“哦?什么书?”
姜泽蹭了蹭姜溯的肩窝,状似不经意般揉了揉额头:“啊……我忘记了。”
姜溯叹了口气。
见自家小孩已如此困顿,他自然不忍再询问什么。等人睡熟方才轻手轻脚将人放下,离宫而去。
他走之后姜泽也睁开双眼,起身于麻纸中写下“西域”、“白絮”等字眼,将之晾干轻轻丢出窗子——今日外头值班的侍卫是他的人。
做完这件事,他重新躺回榻里闭上眼睛,等姜溯回来顺便给他带来一碗口味奇特的药。
啧……他讨厌喝药!
第23章 我来跳舞给你看。
各郡县小规模赈灾收尾时,这一年的元日已经很近了。
从这个时候,至于下年初一,惯是朝廷上下最为忙碌的时段。
姜国律法规定,每年此时起各郡县官吏或其僚属需带上计簿至丞相府上报一年政绩,名之曰上计。至初一夜漏前七刻,天子接受三公九卿、各国来使,皇室宗亲等人觐见,同时满朝文武当向天子献礼,天子还酒;至昼漏上水时刻,所有领千石俸禄以上官吏随天子前往皇陵祭祖。待祭祖礼毕,天子归朝赏赐酒宴与舞乐,官吏于宫中大肆辩论经易,及至天子退场方可自行离去,迎来五日休沐假期。
满朝文武忙碌半月有余,除夕如期而至。
是夜,姜泽陪着姜溯与两名许久不见的弟弟一同用了晚膳。
姜丰死后,姜泽将他留下的没有子嗣的女人们都遣送出宫或为之陪葬,宫中日益清冷。不久前他这两个不满八岁的弟弟与他们的母亲搬离皇宫,于是整个宫中姜姓之人也就只剩了他与姜溯。
如今除夕分岁,这两个长得还算清秀可爱的小团子正跪伏在殿中,兢兢战战、口齿不清地说了吉祥话语。
他们在恐惧姜泽。
当然,姜泽也并不在意他们的恐惧——只是很多时候他会觉得很疑惑,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何这两人每每遇见自己却都是一副怕到极点的模样?他百思难解,几次之后便干脆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们了。
无论前世抑或今生,他在意的从来只有一人而已。
姜泽淡淡喊了声“起罢”,赏了他们压岁钱,一桌人便安安静静地守起岁来。
许是时辰到了,宫中爆竹声起,不绝于耳。姜泽自窗外看去,整个宫中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他看着不远处寒风飘摇里的一盏灯,神色微微恍惚。
上一辈子失去姜溯的二十多年,他大约有一半时间是在东征西战中度过的。好在但凡遇及战中过年,诸葛瑜总能善解人意地送来很多东西,好叫他搞个宴会犒赏将士,缓解众人思乡之情。每每此时,姜泽总不会参与其中,只选择孤身一人静静呆在别处。
他听着所有人肆意喧闹,不言不语独饮一壶烈酒,一夜至天明。
他是那样孤独。
可自那年发现姜溯谋反,盛怒之下使整个姜国血流成河,能叫他不那么孤独的那个名字便成为举国上下的忌讳。哪怕“直书其事不掩其瑕”的史官,都只敢心有余悸地以极为简略的文字记录这位盛年夭亡的大皇子。无论当年那个人何等才华亦或贤德,何等温柔亦或无奈,都随着那场惊天震地的屠戮,一点一点湮灭在历史洪流里,以至几十年后整个天下居然当真无人再记得这样一个人。
唯有姜泽——老来多健忘,唯剩长相思。
他是那样想念姜溯。
现在,他想念的那个人终于回到了他身边。不是那具令他心生恐惧腐烂到面目全非的尸体,更是他握在手心一把撒去的灰烬,而是那个年轻的温热的,承载了他全部回忆与喜乐的青年。
姜泽忽然将脸埋进身旁之人的怀里。
真好,他想,这一世有他亲自看着,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眨眨眼睛,眨去眨去满眼湿意,用带着一点鼻音的声音撒娇:“哥哥,我好累啊。”无论是姜溯死后的歇斯底里,抑或后来万念俱灰,都几乎用尽了他毕生气力。
姜溯怔了怔。
他感受着自家小孩拼命往自己怀里窝的架势,只当他困了,好笑地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柔声哄着:“今夜不许睡,哥哥陪着你,乖。”
往常但凡他这么说,姜泽即便不情愿也定会听他的话。但这一次姜泽不知怎么了,非但不曾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更得寸进尺得用双手环住了他的颈子,更贴近了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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