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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渐(一)

    银瓶从裴家带出来的首饰细软,刨去下山东的盘缠,给祁王买人参的叁百两,下剩的还有些小玩意儿,什么碧玺手钏儿,点翠凤钗,金镶玉分心,金刚钻顶心儿,裴容廷给她打的,都是最上等的货色。另有一小匣子西洋南珠值钱——是粤闽总督拜上来的,裴容廷一早就说给她穿珠花的,还没等叫金匠来呢,就被她一道偷走了。
    林林总总,除了几粒珠子,其他全都当了。当了九百六十八两半【1】,折成银票,方便亡命奔逃。
    银瓶哭了叁天。
    伤了容郎的心,用他的钱,到头来还要造他的反——简直丧尽天良。
    李延琮没有这么深刻的领悟。只是他生来头一遭吃嗟来之食,还是来自一个女人,再怎么脸皮厚也要嘴短;又看银瓶眼睛肿得像核桃,实在有碍观瞻,便说了句他自以为的安慰话,“什么好东西,好歹你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在相府难道没见过这些,就至于这么如丧考妣的?”
    银瓶把湿手帕子掖着脸,背过了身。
    他有点悻悻,清了清嗓子,起身走了个圈,又转到了她面前,“以后有闲钱,先照原样式先给你打十套,不就是南珠么,我拿东珠赔你,好了罢。”
    银瓶一语不发站起身,提着裙子就下了楼。
    窗外乌云沉沉,又要下雨了。
    六月最后一场瓢泼大雨结束之后,李延琮走了他的第一步棋。
    山东八府四十二县,黑白子错落如纵横的棋盘,可他偏把手中的棋子落在了全境最偏远的角落,也是此前雪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苦县。寒冬造成的庄稼损毁,又接连下了小半年的雨,截止六月仍颗粒无收。荒废的田畦里汪着一滩一滩的水,时不时泡着饿殍。这些苦命的人,生前皮包骨头,死了反泡得脓肿胀大,银瓶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登时吓得满脸煞白。
    但很快,她发现活着的灾民远比死去的尸体可怕,一个个四肢瘦骨嶙峋,只有肚子里坠了秤砣一样鼓着,倒在地上像蛰伏在水里的蛤蟆。
    李延琮告诉她,那是吃了观音土的缘故。
    这样的人间地狱,他们带着从富裕些地方买好的粮食赶到,无异于从天而降。虽然也只是粗粝的谷物,混杂着大大小小的砂石。
    这苦县地如其名,受灾最重,从前贼寇山匪也闹得最凶,自从朝廷平叛一役,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剩下的百姓只有蹲在家里奄奄一息的份儿。饶是这样,李延琮也不敢直接放粮,又寻了个废弃的寺庙暂住,每日带着小酉晚出早归,神出鬼没地扒墙头往农户家院里扔粮食,却从来不露面。
    小酉就是当初那个偷荷包未遂的小子,后来银瓶在客栈后巷碰上他浑身湿透倒在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一问,才知道他是打更人捡来的小孩,在客栈卖小钞,连带顺手牵羊,因为连着十几天没往家偷东西,被他爹打了一顿丢了出来。
    银瓶给他买了一碗面,他给她磕了好几个头。
    她不知道,他们的屋子正对后巷,一切全被李延琮临窗看在眼里。等他们临走的时候,又遇见那打更的和他女人把这小子揍得不省人事,银瓶还没说什么,李延琮竟出五两银子讨了他过来,说自有用处。
    她纳闷了一路,现在知道了,原来是领着他溜门撬锁。
    废庙建在半山上,银瓶端着碗走出厨房,正对着天边夕阳西下众鸟投林。这个时候,鸟都回家了,李延琮竟才将将起床,银瓶进了配殿,正见他倚在一袋袋谷米上,揉着太阳穴。
    银瓶成心气他,“喏,殿下用膳罢。”
    破了角的陶碗里是清汤寡水的粥。
    反正现在别说肉了,连野菜都被抢得一干二净,天王老子来也只能吃薄粥。偏李延琮二十四年养出一口好牙,打仗吃的都是精米精面,受不了粗沙子磨砺,因此银瓶每日开火前,还得花上半天功夫给他择米里的砂子。
    吃了两天,他又有了新点子,闹着吃不下连着壳儿的糙米,非让银瓶把糠皮舂掉再煮。
    恢复精力的祁王比病恹恹的他讨厌一百倍,银瓶不想理他。她端直地跪坐桌前,履行着波澜不惊的闺秀气度——挑叁拣四闹脾气那是乡绅富户的习气,真正诗礼人家的女儿,就算煮不烂的粗米硌得喉咙都哑了,也得做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姿态,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她一点一点咽粥,语气淡淡,“我不会舂米。”
    李延琮从身后的笸箩里拈了一粒稻谷揉捻,揉出洁白的米粒,又忽然拉起银瓶的手来。
    筷子掉在了地上,米粒掉在了她白玉似的手心。
    他挑眉,“不会舂,就给我用手剥。”
    昏昏的灯影里,她雪白的手迭在他麦色的手掌上,和记忆中容郎瘦劲的手相似,也是修长的手与分明的指节,只是他皮肤深些。
    大梁皇室有些许鲜卑血统,银瓶没见过皇帝与先帝,却也可以从他的脸上一探究竟。眉眼都乌浓,只是光泽的头发微微泛着深棕,细直的鼻梁骨刀锋一样划开了烛火,典则俊挺,高贵到了傲慢的程度。
    一个人怎可能兼并高贵与浪荡?可李延琮就恰恰是这样的人。
    时光杳杳而过,她隔帘花影般看到小甜水巷的那个晚上。窗外月光如练,他穿着深紫江水海崖平金长袍,玉山倾颓般的半卧在罗汉榻上。回顾她前十六年的时光,饶是自幼见惯了各路风度翩翩,丰神俊朗的男子,也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对得起天家贵胄四个字。
    可也是这位贵胄,用最粗鄙的言语逼她看完了汁水四溅的活春宫,死死拽着她的手腕,勒出浅浅的淤青。
    就像现在一样。
    银瓶抑制不住心底的恶心,碰了电似的把手抽了回来,站起身抽出肋下的帕子擦手,看也不看他。
    “殿下说笑话,一粒一粒的剥,我倒没什么,只怕您吃不上饭。”
    他哂了一声,“那就快点,反正你常日无聊,也没什么要紧事。”
    “殿下也知道我常日无聊?”银瓶冷笑了一声,低头看着他道,“我也竟不知殿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殿下的计策不和我说,我也不会置喙,可至少也得有点谱罢!千里迢迢赶到这穷乡僻壤,成日学散财童子把盘缠都散出去,又得着什么回报了?朝廷都不赈济发粮,你又凑什么热闹,统共换了几个钱,难道就白被你当菩萨施舍了?”她咬牙,极力压低了声音,“你不会忘了,咱们……咱们九死一生逃出来是为了什么罢!”
    雪白的鹅子脸,一口气说完憋出了淡淡的红,像是粉蕊白牡丹。她本来就是柔媚的长相,泼赖起来也像是发小姐脾气,白叫人看了一幅美人含嗔图。
    李延琮鉴赏过了,心情不错。他并不打算辩解,反叫过在一旁吓得发抖的小酉,长长叹了口气,谆谆教导。
    “小子,以后你讨老婆,千万不能讨这样的。多大的脾气,讨回家可就有罪受的了。”
    小酉不过八九岁,黄瘦的四肢像豆芽的须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笑嘻嘻说:“可是姐姐好看。”
    李延琮愣了一愣,忽然仰唇笑了,笑得像只狐狸。
    “不错。”他弹了他一个脑瓜,“后生可畏。”
    银瓶饭早已经走了。她在心里骂他脑子有病,骂完了又觉得悲从中来,仿佛已经预见了惨痛的失败。
    又过了四五日,难得天晴,他们终于打起包袱来离开苦县。沿着乡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银瓶坐在蒲笼骡车里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外面低语顺着风卷进车厢。
    “……真嘞,又不是只有我们家,都说是祁王大人死了之后渡成南海观音,回来救苦救难咧。”
    银瓶一头雾水,所幸这田间的小路崎岖,车马正好放慢了速度。她悄悄掀开车帘,在黄黄的余晖下看到两个农妇打扮的女人,都穿着蓝的黑的破烂夏布衫,补了又补,深一块浅一块的。
    另一个长长哦了一声,有点怀疑:“咱们这也归祁王大人管么?,不说他的地方在南边?”
    “嗐!都死了升天了,还分什么南边北边,当然是哪儿最苦往哪儿去了。听说咱们皇爷爷的位子原本是给他当的,半路被人抢了去。命被改了,所以玉皇大帝早早收了他回去,化成神仙普渡咱们咧——”
    那个胆小,忙低声呵斥了一声,“你这烂了舌头,敢说这话,放屁辣臊不想活咧!”说完了,又有点好奇,更低了声音问,“你、你打哪儿听来?”
    “前儿看见个小乞丐在路上念叨来着……”
    银瓶一愣,回头瞥了一眼身旁瘦干的小酉,蜷缩在蓝布衣裳里打盹。是她用自己夏布短衫改的。闺阁里针黹是必修的功课,就是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拿针拿线也一样让人笑话,可银瓶会在绣绷上描梅兰竹菊,喜鹊登枝,做衣裳这样裁缝的活计却全不在行,缝得歪歪扭扭像个面口袋。
    她赶忙爬到车辕前,撩开帘子问倚坐在车辕上的人:“这些都是殿下的把戏?”
    李延琮回过了头。天边的云霞烧得正浓,他戴着乡间常见的草织芦苇帽,影住了眼底的神色,但那嗤笑是熟悉的。
    “你……是想效仿陈胜吴广?”银瓶提着口气忖了一忖,低声道,“可人家是行伍的人,在军中立威自然有人追随,咱们往哪儿弄人去?再说,那是什么时候了——‘天下苦秦久矣’,山东前儿才闹了一回,被朝廷快刀斩乱麻似的平定了,如今饿成这样,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这话实在危险,她说得很轻,不自觉往前凑了凑。他隐约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没有脂粉胰子,只是少女薄汗的气息。
    李延琮很少会把自己日思夜想的谋划吐露给她,但此刻濡湿的天气里,他对这点清新气息很有些留恋,索性淡淡道:“且等着罢,如今百姓困穷,财力具竭,等明儿再征役发兵辽东,动乱是早晚的事。”
    “辽东……高句丽?还要打?”银瓶吓了一跳,忙又仰起脸来道:“军机隐秘,你怎么会知道!——”
    他轻描淡写用一句话截断了她。
    “因为我是他的哥哥。”
    这话“通而不通”,银瓶竭力揣摩了一回,还是摇了摇头,“……就算上头有这个意思,还有内阁言官在呢,他们又怎会任凭他一意孤行——”
    “嗳,别以为你那好大人是多举足轻重的人物。”李延琮冷笑,逮着机会先埋汰了裴容廷一通。相比于裴容廷的清肃,他的声线偏于冷硬,一旦沉下来更能震慑人心,“如今的内阁,早已不是你爹在任时的光景了。”
    银瓶愣了一愣。她没参透这话的意思,可李延琮已经把身子转了回去。
    车轮辘辘拐弯,正面映着落日,她被刺得眯起了眼睛。脸浴在夕阳里,仿照小村姑用青布扎着包头,把柔媚的鹅子脸包成了白白的一团,泛着点浅金,倒像焙过的白皮点心,刷了清油的。尽管正蹙着眉,忧心忡忡,看着仍非常香甜好吃。
    李延琮虽回过了身,眼梢却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也许是饿得太久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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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正常时期的物价大致参考《红楼梦》,七十二回里凤姐提到“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贾琏提出可以多押一点,被王熙凤否决了。所以如果不是急等着用钱,一个金项圈大概可以押200-300两银子。小银带出来都是老裴给她的顶级货,算上灾年折价,我大概把它定在了千两左右。
    明清一两银子大概可以买500斤大米,文献记录光绪年间的“丁戊奇荒”,米、麦价格最高时涨了十倍,按照这个计算,一两银子可以买50斤大米。
    小银和祁狗逃难路上肯定过得很艰苦,但他们也是有一定的启动资金的哈哈哈
    (不能否认祁狗现在就是个靠女人养的穷鬼)
    后面会交代祁狗在封地是有私藏的钱粮和盔甲,先去了山东是为了避避风头,躲开追捕,顺便给自己造造势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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