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烟火人间
经过了非常艰难的一年之后,四境安定,军中改革已经在顾昀态度鲜明的协助下顺风顺水地推了下去,沈易则终于鼓足了勇气,来到皇上面前请辞,长庚听说后没表态,只将请辞的折子留中不发,让沈易自己回家好好想想。
沈将军折子上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屁话,实际他要请辞只有一个理由——他想回家娶媳妇,媳妇家环境复杂,恐怕不愿意和官府扯上关系,因此他打算挂印回家,收拾收拾做点踏实的产业,带着家产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去。
长庚回家问道:“子熹,你说这事沈老爷子知道吗?”
顾昀:“说不准,知道不知道他爹也管不了他。”
沈季平其人,看似温和圆滑,性子软又好欺负,然而观其行事,每每决断都必要惊世骇俗,专注离经叛道了半辈子,可偏偏大家还是有种他是个“稳妥人”的错觉,真是分毫毕现地演绎了何为“咬人的狗不叫”。
此人所托志向一次比一次奇诡——经历了从“翰林”到“长臂师”到“丘八”到“将军”再到“上门女婿”等一系列毫无铺垫的转折。
摊上这么个儿子,难怪沈老爷子早早回家修仙去了。
顾昀叹了口气:“算了,过两天我去找沈季平聊聊。”
长庚一听,顿时脸黑了——又要聊!
这俩货一聊起来,不定又能聊到哪杆子陈年旧事,到时候那伙乱七八糟的兵痞子们一凑能凑一大桌,小酒一喝,下酒小菜一吃……虽然长庚知道顾昀只是当面卖乖,背着他的时候不大会放纵自己胡吃海喝,但肯定又要野在北大营夜不归宿,那也讨厌死了。
于是皇上虽然当面没说什么,转脸就给陈轻絮写了封信,告知此事,信中十分恳切地对她说“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像沈大人这样的股肱之臣,此时挂印离去于公于私都太过可惜”云云……
挂印辞官之事沈易从未跟陈轻絮提起过,完全是自作主张。
陈姑娘收了长庚的信,当天就默不作声地赶回了山西老家,三下五除二地摆平了陈家上下,然后借西北到京城之间试运行的大雕飞回了京城,找到沈易面前,直白地质问道:“我才是陈家的家主,你对陈家有什么疑虑,为什么不来找我解决?”
沈易:“……”
这件事被顾昀听说,拿回家足足笑了小半年,小半年后,各地驻军将领纷纷发来贺信,恭贺沈将军终于找了个显赫的人家把自己嫁出去了,并且强烈要求安定侯代表所有“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弟兄们闹一次轰轰烈烈的洞房。
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事顾昀当然欣然应允,提前好几天,他一边在沈府帮忙,一边想了十多种方法折腾沈易。
沈易通过与姓顾的漫长的斗智斗勇经验,已经达到了只看他一个坏笑,就知道他心里打了什么馊主意的地步,为求保命,他提前给自己找了一位后援——私下里去见了皇帝陛下。
沈易公事公办一般地对长庚道:“皇上,臣这一阵子整理旧物,突然想起当年在江南战场上顾帅曾经交给臣四封信,其中有两封是给皇上的私信,一封臣当年已经奉命发出,还有另一封,一直未有机会,也不知是写了什么,皇上可需臣呈上?”
长庚一听就能猜出是怎么回事——顾昀战前准备了一沓信四处安稳人心,剩下一封至今没发出来,恐怕多半就是遗书。
他迟疑了一下:“那就有劳沈卿了。”
“微臣不敢,”沈易搓了搓手,“皇上,臣还有一事相求……”
要制住顾昀非常容易,只是沈易这么多年没摸到法门而已,长庚却已经驾轻就熟。
他只要回去跟顾昀说一句:“陈姑娘这么多年怪不容易的,就想好好嫁个人。”
顾昀立刻二话不说将兄弟们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非但没有捣蛋,还自掏腰包从灵枢院下属的面向民用的分部订了一批新做的烟花,良辰吉时一到,京城沈府与远郊北大营两边一起点了,炸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虽然没有人闹,但架不住沈易自己酒量差,一圈宾客敬下来,新郎到底还是喝多了,大着舌头端着两个杯子到顾昀面前,他有满肚子话要说,打了个酒嗝,才猛然想起众目睽睽,很多话不好说,一时间迷迷瞪瞪地站在那,看起来呆呆的。
顾昀叹道:“出息啊季平兄。”
说完将两杯酒都接过来,互相碰了一下,一气替他喝了。
顾昀从开始帮沈易筹备这事开始,就莫名其妙地开心,不是“中状元”“打胜仗”那种突如其来实质性的开心,仔细想也没什么具体的开心事,但就是看什么都顺眼,看什么都很愉悦。
沈易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抱了他一把,要哭不笑的,像是不知怎么表达好了。
顾昀小声道:“这回美满了?”
沈易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用力点头。
早年出征的时候,谁会想到还能有今天呢?
顾昀:“往后日子好好过,对老婆别那么多屁话。”
沈易哭笑不得,只好攥着拳头用力在顾昀后背上捶了两下。
“行了,别把鼻涕摸我身上,也别让新娘子久等,”顾昀推了他一把,“我在这替你挡着,去吧。”
沈易往前走了两步,回头一看,果然,顾昀柱子似的往那一戳,还真就没人敢上前再纠缠自己了,他突然又有点多愁善感起来——顾将军一辈子守过国门,守过城门,守过宫门,这一次居然大材小用地给他守了房门……而他看起来还守得非常高兴。
沈易鼻子一酸,心里就十分过意不去,三步两步赶回来,飞快地在顾昀耳边坦白道:“子熹,你在江南写的那封没来得及拆的信,我交给皇上了,你……咳……总之……那个……我先走了。”
顾昀:“……”
他从小欺负着沈易长大,好不容易对此人好了一回,不料竟然遭到这种出卖,着实吃了一回现世报。
一场热热闹闹的婚宴结束,顾昀硬着头皮回了侯府——长庚喝了一杯喜酒撂下赏就走了,皇上亲自来已经是表示荣宠,待太久别人也不自在,这会早就在家等他,屋里的灯还亮着。
顾昀路上想出个馊主意,让人拿了一壶烈酒,洒在前襟衣袖上,让自己闻起来像个人形的酒壶,这才屏退下人,装得“踉踉跄跄”地用力推开门。
长庚正在灯下看什么东西,被门外的风和扑鼻的酒气惊动,他微微皱起眉,一抬头就看见顾昀被门槛绊了一下,笔直地摔了进来,长庚忙将手里的东西一推,飞快地上前接住他,被顾昀一双手冰得激灵了一下。
顾昀虽然平时活蹦乱跳,但是不管三伏还是酷暑,手脚总是冰凉,药石毕竟伤身,然而他自己不吱声,长庚平时也不敢表露太过,只好心细如发地小心看顾,而与此同时,顾昀也没再坚持他寒冬腊月里单衣四处飘的习惯,两人之间磨合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长庚想将他的双手拢进怀里,然而醉鬼不配合,酒疯撒得武艺高强,弄得他左支右绌。
长庚:“子熹!天……这是喝了多少?你今天解禁了吗?”
顾昀哼了一声,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一双手乱七八糟地在他腰上乱摸,趁着长庚忙着对付自己,一把将人推到了桌案边,同时偷偷睁开眼,越过长庚的肩膀飞快地在桌上一扫,居然一眼看见了那封被自己丢到脑后的信,并且还没来得及拆封!
顾昀心里一阵大乐,暗道一声侥幸,当机立断假装撒酒疯,脚下磕绊了一下,侧身撞到了桌案上,将桌子撞翻了,“咣当”一声,桌上的纸笔砸了一地。长庚也险些被他带趴下,忙狼狈地托住他,连拖再抱地将这不老实的人架上床,愣是给折腾出一脑门汗。
那醉鬼仍不肯老实躺下,迷迷糊糊地拉着他叫道:“美人……别走。”
长庚青筋暴跳地问道:“叫谁呢?”
顾昀:“……心肝长庚。”
他声音又低又哑,还带了一点含混,叫得长庚头皮一麻。
顾昀双臂一摊:“陪义父……唔……小卧片刻……义父喜欢死你了……”
长庚:“……”
他整洁惯了,其实很想回头把倒成一团的桌子扶起来收拾好,可是被顾昀缠得没办法,艰难地抉择了一会,在“洁癖”与“色心”中,陛下还是屈从了后者,于是翻身灭灯拽下了床帐。
等长庚第二天回过神来想收拾的时候,发现桌上那一堆重要的与不重要的东西里少了一封始终没下定决心拆看的信,这才知道自己“色令智昏”,又让某人糊弄了。
顾昀装傻充愣的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力举世无双,口风比玄甲上的金匣子还严丝合缝,拒不承认世上曾经存在过这一封“信”,而唯一的知情人沈易自知心虚,每天就会装死,坚决不肯露面作证。
长庚惦记了大半年,始终没有打探出那封信的下落和内容,渐渐的也就不再耿耿于怀了。
想来他当时没有鼓足勇气第一时间打开,乃至于最后给了顾昀可乘之机偷梁换柱,可能是注定了跟那封“绝笔”有缘无分,这岂不是个吉利的说法吗?
真真实实的人还在活蹦乱跳地和他斗心眼,做什么非要知道那伤心话呢?
长庚觉得这回自己大可以信一次顾昀的鬼话——世上本来就没有过这样一封信。
番外六盛世安康
要说起来,太子李铮的命算好还是不好呢?
其实很难一概而论。
他乃是隆安先帝的皇后所出,是嫡非长,上面有个野心勃勃的大哥,按照常理来看,等他长大成人,很可能会走上一条跟自己大哥拼娘争宠、你死我活地打储君保卫战的道路。
太子生性温柔宁静——温柔随了他的祖父,宁静随了他的娘,二者都不是什么为人君的好榜样,他母后多愁多病,母家没什么势力,本人谈不上野心,也没什么主心骨,很对隆安帝李丰的脾气,曾因皇宠而封后。
然而封了后也是烂泥扶不上墙,比起当年的吕妃大皇子一系,怎么看她将来都是当炮灰的料。
可是命运总是无常,小太子李铮才六七岁的时候,太平破碎,国生离乱。
对于那几年艰难的战争年月,身在深宫的李铮其实并没有很直观的印象,他只记得那一年的份例格外少,那一年初夏的京城热得仿佛锅炉,西天蒸腾着紫气,宫墙内外人心惶惶,进出的宫女和内侍都没有一点笑模样,个个战战兢兢、来去匆匆,父皇已经连日不见,小太子被拘在缠绵病榻的母亲身边,午夜梦回的时候,总能听见宫人可以压低声音禀报外面的事,三句不离打仗。
太子太年幼,听不懂大人们都在说些什么,然而却记得这话题总是伴着母后低低的啜泣声。
后来,随着年幼的太子一点一点长大,开始了解周围的世界,大梁的情况也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后来朝中风云变幻,虎视眈眈的吕妃一党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吕氏谋反获罪,吕妃被削位打入冷宫,大皇子也从此一蹶不振。
那一段时间,东宫好像突然成了一块香饽饽,太子第一次在懵懵懂懂间感觉到了如潮的权势起落,但他并不喜欢,太傅教的圣人书里没有来得及说起这些龌龊事,而他已经凭着某种天生的敏感,超乎年龄地感觉到了不安——他总觉得起落意味着动荡,有一回门庭若市,就有一回门可罗雀。
隆安皇帝子嗣稀少,皇长子势微,三皇子母族卑贱,年纪又小,人人都以为太子李铮是大梁最尊贵的储君——而他还没有随着大家一起产生这种幻觉,就亲眼看见了他的父皇死在乱军从中。
那天小太子在乱军中攥着四皇叔的手,心里还拿自己当个孩子,无遮无拦地用孩子的眼目睹了权力的真相。
对于大梁来说,是新皇登基,新时代与新政的起点。
对于深宫中的小太子来说,整个世界都好像变了天。
皇后生性懦弱,总是耳提面命地令他讨好四皇叔,因为他们孤儿寡母的小命从此以后就吊在他皇叔的良心和承诺上了,群臣谁也说不好他这个太子能当到什么时候,能在从小长大的宫里住到什么时候。
李铮以前很喜欢亲近皇叔李旻,然而那段时间他一度觉得面对四皇叔的时候压力很大。原来亲切博学的小皇叔摇身一变成了皇上,一时间连称呼都要跟着变动。每天,小太子硬着头皮听一知半解的政务,承受着周遭种种或考量或意味深长的目光,硬着头皮去给皇叔请安,再回到东宫硬着头皮听母亲喋喋不休的忧愁。
他的母亲始终不及吕妃,自己没有自己的主心骨,自己没有准主意,只会把压力往儿子身上转移,每天张口闭口空泛地要他“争气”。
可是具体让他争一口什么样的气,或是期望他将来能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又全无见解。
每个人少年时都有自己的迷茫和困境,好比顾昀的困境是零落各地的玄铁营,太始皇帝李旻的困境是可怕的乌尔骨和顾昀——而小太子李铮的困境就是他那未卜的前程。
但是顾昀身后是数万把割风刃与顾家高悬堂上的列祖列宗,长庚身边有一个始终注视他、牵引着他的小义父。
但是李铮的周遭却只充斥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没有人给他指一条明路。
太始四年秋,一场霜降过后,李铮的母后在生前无尽的惶恐与忧心中溘然长逝,皇上着礼部按制厚葬。
十五岁的太子已经长出了少年模样,日复一日的沉默寡言。
停柩时,长庚屏退了左右,缓步走进来,轻轻按住准备起来行礼的李铮肩膀。李铮没有坚持。在他母后的督促下,他每天费尽心机揣度这位四皇叔的好恶,知道他并不喜欢别人私下多礼。
李铮:“皇上。”
长庚看了他一眼,那少年立刻讪讪地改口道:“皇叔。”
“节哀吧。”
长庚嘱咐了一声,礼数周全地拜祭了他没见过两面的皇嫂,刚刚直起腰,就听见旁边小太子用变声期有些吃力的嗓音说道:“臣无才无德,不堪大用,请皇叔废了臣的储君之位。”
长庚眉头一皱,抬起头来。
这便宜侄子的模样并不像他父亲那样端正威严,倒是有些过分清秀,那少年面色苍白,身形瘦削,眼角眉梢中带着一股经年不变的忧郁,看起来实在不像个贵重的凤子皇孙。
李铮说完那句话,好像把自己给吓着了一样,一脸惴惴,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没关严的灵堂外面倏地刮进一阵风,蒸汽宫灯下面的琐碎的装饰忽忽悠悠地响了几下,撞上了一边的灵位,灵位应声而倒,少年太子狠狠得激灵了一下。
长庚面色沉静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扶起了灵位,冲诚惶诚恐地冲进来的内侍们摆摆手,转向侄子,问道:“我听太傅说你的书念得很好,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李铮低着头不敢说话。
长庚顿了顿,又道:“你小时候经常追着我问问题,我那会还给你编过草虫,怎么如今年纪大了,反而和四叔生分了?”
李铮无言以对,嗫嚅道:“君臣有别,臣……我……”
细想起来,李铮从前对小皇叔并无所求,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这些年虽然仍住在宫里,却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仰人鼻息,面对着皇叔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掺着许多讨好与小心翼翼,反而早已经变了味道。
而李铮一看长庚的眼睛,就知道这位挽大厦于将倾的四皇叔心里明镜一样,什么都知道,只好越发地自惭形秽。
“废立储君乃是大事,”长庚不温不火地回道,“国有国法,并不是你我任性而为就能随意决定的。”
李铮脸涨红了,好像自己自作多情了。
长庚:“有些话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和我说,不如去找安定侯聊聊,他下个月要离京巡查四境军务,你要是有心,可以求他带你去看看。”
李铮一愣。
便听长庚笑道:“四叔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经满心迷茫,那年我跟当年奉命照看我的义父……就是安定侯大吵了一架,执意离家出走,随着了然大师与钟老将军走遍大梁,去了很多地方,见过众生奔波生计,也见过刁民匪类横行,人间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看得多一些,有时候塞在你自己心头的那些就仿佛能变小一点。”
小太子再不懂事也知道拿着玄铁虎符的安定侯在朝中和军中是什么分量,他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对那位传说中的英雄曾经十分好奇,死缠烂打地求过他写字帖,后来不敢了,他母后生前的时候把他严丝合缝地拘在宫里,不让他出门结交朝臣,生怕儿子哪里做得过火碍着新皇的眼,也就再也没有踏足过侯府。
“不用怕他,你小时候他很疼你的,还记得吗?”长庚提起顾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变了,十分自然地含起一点温柔的笑意。
太子一时没反应过来:“顾……顾帅吗?”
长庚往灵堂外走去,太子愣了一下,连忙跟上,两侧内侍仿佛知道叔侄两个人要有话说,自动向两侧退开,年轻的新帝背着双手走在前面,毫不避讳地对李铮道:“我暂时没有属意其他的继承人,若干年后,会把皇位传给你,但那会是个不一样的江山,当你坐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可能会发现九五之尊也不能一言九鼎。整个朝堂、乃至于天下有自己的运行规则,头顶法度,君与臣,臣与民之间相互制约……甚至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像个尊贵的傀儡。”
这番话世人闻所未闻,李铮听得呆住了。
长庚偏头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李铮:“我……”
“现在不用回复我,”长庚笑了笑,伸手在少年的头上按了一下,“你可以先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好了再回来,如果实在不行,我可以想办法从宗室中过继其他子嗣,不用想太多。”
说完,长庚径自走了,他也就是匆匆来上坟点个卯,又要回宫外去住。
“皇……四叔,”李铮忽然叫住他,“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子嗣呢?”
“我到过一生归宿之地,生前身后再无遗憾,不必留什么血脉。”长庚顿了顿,瞥见李铮一脸懵懂,摇头笑道,“跟你说也不懂,长大就明白了。”
李铮:“……”
半个月以后,太始帝手腕高超地力排众议,准了太子随安定侯巡视四境之请,李铮跟着顾昀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从空中、水上、蒸汽铁轨上踏过了全境三山六水,而后仿佛上了瘾似的,时常找借口离京,一年中倒有半年不在宫里。
又三年后,李铮年满十八,自己到曾经的雁王府——如今的皇帝别庄跟长庚聊了一整宿,磨着长庚同意他带足侍卫,上了杜公子牵头的出海商队,前往海外更广阔的地方。
说是商队,其实随行了数十艘长短蛟随行,船上除牵头的杜公子等人外,还有一部分大梁水军精兵与以曹春花、了然等人为首的灵枢院高手护送,除贸易货物外还带了国书与谈判条约,纵横东西,徜徉四海,五年方归。
李铮回来以后自嘲,以自己愚钝平庸的资质,在李家数代中排不上号,然而肯定是野出去最远的一位。
太始十八年,顾昀交回玄铁虎符,挂印请辞,几个月以后,太子李铮从他一言九鼎的皇叔手里接过了皇位,废除年号,设立放之四海皆准的新历,将一众前辈磕绊摸索了十八年后平稳抬起来的新时代延续了下去。
至此,山河依旧,四海清平。
新番外一问道临渊
(一)
“小师傅!”
了然和尚抬起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踉踉跄跄地向他跑来,她那小脸脏得花猫一样,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面饼,认认真真地递给他道:“小师傅,我爷爷让我给你送来的,快吃。”
了然知道这可能是人家挤出来的口粮,自然不敢要,连忙推拒。可他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丁点大的乡下孩子又既看不懂手势和脸色,只会瞪着一双懵懂的圆眼睛,执意把面饼往他手里送。
面饼硬得堪称坚不可摧,活像玄铁打的,可是离得近了,依然能闻到一股粮食的香味。了然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如今也才十来岁,正是抽条长个子禁不住饿的年纪,剃了光头显然无助于辟谷,饿了这许多天,他早就眼前发黑,恨不能把腮帮子上的肉咬下来生吞。眼前的面饼于了然,仿佛是个天大的诱惑,他只能在心里拼命念经摒除杂念。
这时,地面传来可怕的震动,一队披甲执锐的人从远方跑来,周围原本神色麻木的百姓们顿时露出惶恐惊惧。
了然忙跳起来,将小女孩捞起来挡在身后。他紧张到了极致,周身的肌肉硬得发疼,但脸上还是装出了一副红尘槛外不问世事的模样。接着,了然将双手缓缓合十,顶着一后背冷汗,冲那些跑过来的暴徒稽首做礼。
身着铁甲的暴徒们果然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为首的一人迟疑了片刻,不端不正地回了个礼,随即一招手,了然听见他含糊地说了一句:“这和尚一念经,我总觉得佛门面前那什么……不太吉利,今天就算了吧。”
说完,这伙人跟着头目稀稀拉拉地走了,等确定暴徒们真的不再回来,方才有劫后余生的人悄悄跑过来,给了然鞠躬道谢。
了然心神俱疲地挨个还礼,又把掉在地上的面饼捡起来,还给吓坏的小女孩,本想拿袖子给她擦擦眼泪,结果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袍子脏得看不出底色来了,便又讪讪地放下手。
他把外袍脱下来,内外翻转后穿在身上。了然希望能尽可能地保住自己出尘的样貌,能唬住这些暴徒一时是一时——这是暴徒叛军与朝廷对峙的第十天,外有铁甲围城,城中补给岌岌可危,叛军里也是人心惶惶,这帮亡命徒心情压抑、无处排遣的时候,便要拿城中百姓戏耍开心。幸而本朝受佛教影响深远,再丧心病狂的人,见了出家人也多少还有些顾忌,了然虽不能说话,却长了一副好相貌,天生带着一股仙气,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用自己这点装样子的“仙气”尽可能的保护周围的人。
这一年,了然十四岁。
刚开春的时候,他那不知云游到了何方的师父突然回来,将他叫到身边聊了几句,然后神神叨叨地对自己这关门小弟子说道:“你小时候曾经问过为师,何为众生,现如今你也大了,那就自己去看看吧。”
护国寺中,僧人须得有了一定年龄和资历才能外出游历,了然是第一个以少年之身出门的,众僧人都说小师叔慧根独具。少年哑僧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四处流浪,一路化缘而行,他受过乞丐的朝拜,也因为模样俊俏险些被女匪捉走做童养相公,甚至被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硬拉回家,要请他做法驱鬼。不过总而言之,虽然偶尔会遇上些意外情况,但他随身带着觉远大师的亲笔信和护国寺的文牒,一路所遇寺院驿站还是给了他这半大孩子很高的礼遇,基本算一路平安。
直到他倒霉催的赶上了这场匪祸。
闵州水军督察新官上任,非要点上三把邪火,第一把便拿境内紫流金走私下手,不料地头没踩明白,将前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匪勾结那点破事都扯了出来,惹了事,还没本事收拾,这位新任督察一时不查,导致事态不断发酵,最后,闵州境内的亡命徒们干脆铤而走险,与东海一线倭寇勾结,组成了一支叛军,就地造了反。
海盗、倭寇与匪徒沆瀣一气,连占数城,到一个地方,就先杀地方官,然后强占老百姓的房子,劫掠人家的积蓄,再将百姓都驱赶到外面,集中看管,一旦跟朝廷军队硬碰硬,就把老百姓驱赶到阵前做人盾。
不幸云游到此地的了然成了人盾中的稀有品种——他是个光头的人盾。
匪徒作乱与民间起义不同,哪怕是暴民作乱,叛军也大多是苦出身,不到失去理智,不会故意做出太伤天害理的事,可是这伙私运紫流金出身的亡命徒却是不能以“人之常情”忖度的。
了然不知道自己被扣在城中多久了,他发愁地蹲下来,拍着哭得打嗝的小女孩,跟旁边的人借来一碗水,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把干饼子泡软,掰着喂给那小孩吃。
女孩问道:“小师傅,来救我们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来?”
了然眉梢一动,还没来得及打手势,就听见旁边有个汉子叹道:“救我们?唉,娃娃,别想啦,等死吧。”
元和皇帝重文轻武,脑子有病。自收复北蛮之后,他就以“有伤天和”为名,开始潜移默化地打压朝中武将,尤其安定侯顾慎与长公主夫妇先后辞世之后,那皇帝老儿更是离谱,竟雪藏了国之利器玄铁营,乃至于这几年朝中忠臣良将老得老、走得走,青黄不接。
暴乱刚开始,朝廷派来个酒囊饭袋当将军,一来就中了倭寇的埋伏,还激怒了盘踞在此处的匪首,此人唯一的用途,就是让叛军探明了朝中兵将虚实,以及给了他们拿老百姓当人盾的灵感。
朝廷这才知道事态失控,接着又派了新人来,这回更让人绝望——此时,在外围城的前锋将军姓顾,不管是个什么名门之后吧,反正人才十五岁,而且显然没长三头六臂,也看不出怎么天赋异禀,侥幸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都记得那少年将军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盾”时那近乎惊慌失措的目光。
他的目光泄露了自己的底细,这小将军不但是个孩子,恐怕还是个没见过血的孩子。
他一时惊慌后竟没能压住阵脚,被埋伏的群匪偷袭个正着,若不是刚好来了援兵,险些全军覆没,明显是个不能指望的。
了然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十分茫然,感觉自己就要死在这了。
(二)
在此时还是少年的一代高僧看来,眼下的境遇差不多就算“苦海无边”了,然而佛法至此,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更遑论要度谁。
了然百无聊赖地靠着墙根发了一会呆,忍不住想起自己在护国寺的日子。
他是护国寺前住持觉远大师一次游历途中捡回来的弃婴,出身不明,天生不能说话,注定了不能登科入仕,也难以习武从军,觉远大师觉得他与佛门有缘,就收做了关门弟子。
元和皇帝年间,日子最好过的,除了那些个世家公卿外,大概也就是僧人了。皇帝自己就笃信佛祖,朝野内外自然也一片上行下效,个个没事诵经念佛,逢年过节,夫人小姐们都排着队去寺庙里解囊上香……就连眼下这群亡命徒,虽说推小和尚出去当人盾毫不手软,却也不会当面作践他。
护国寺是百寺之首,寺中高僧往来宫禁,虽无实权,影响力却犹胜天子近臣。觉远大师收了了然这个弟子之后,就退隐了,将住持之位传给了大弟子了痴,自己常年云游在外。了然鲜少能见师父一面,平时都是师兄照顾他日常起居、给他开蒙讲经。
师兄年轻的时候,模样堪称英俊,只是常年面带忧郁、不苟言笑,嘴角眉心间总是有一道绷出来的褶皱,像是终生未曾开怀过一样。了痴师兄有时候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亲自擦拭佛像,或是一个人于香殿中打坐参悟,小和尚了然不明所以,只会笨拙地效仿。
了痴挑着大水桶去清理佛像,了然就抱着他玩沙子的小桶,跟着打一小桶清水,也爬到香案上给大佛爷擦脚。
了痴在青灯古佛下静坐,了然小和尚就抱着个蒲团与他比邻而坐,时常昏昏欲睡,不是栽倒在了痴师兄身上,就是从蒲团上一头摔下来,每每这时,了然就擦擦口水,迷迷糊糊地重新爬回去,盼着师兄领他回去睡觉。
了痴和尚沉默寡言,了然是想说也说不出来,这古怪的师兄弟相处起来一点也不热闹,默无声息,但又相依为命。了痴师兄会在他睡着了以后,把他抱回禅房,会在寒冬腊月里把他赶回去叫他穿棉衣,甚至会面无表情地给他擦鼻涕。了然就像只战战兢兢的小动物,不用特意召唤,总是充满依赖地围着师兄转,一步不敢稍离,拿师兄当他的主心骨。
不过孩子总会长大。
后来,了然从一个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光头,抽条成了日渐俊俏的少年,心也越来越野。他不再是师兄的小跟屁虫,也不再满足于每天在寺里日复一日的敲钟诵经,总是想去看看外面。每每有外来的僧人借宿护国寺,了然都要凑上去,如饥似渴地听人讲外面的见闻。
师兄说,出家之人当六根清净,总是心浮气躁可不行,了然日复一日地压抑着自己渴望入世的心,隐约觉得自己是不太清净的,和佛祖好像也不是那么有缘。好不容易得到了师父他老人家的首肯,了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逃离护国寺。临走的时候,了痴师兄替他打点行囊,一路将他送出城。
这十几年里,了痴如他父兄,他目送着了然走向寺外的万丈红尘,细碎地将他从头叮嘱到尾。
了然当时觉得他啰嗦,此时身如危卵,方才感觉到一腔惘然。他想:“要是师兄知道我现在在这,会担心我吗?”
天渐渐黑了,了然和几个了无生趣的“人盾”蜷缩在一起,一颗一颗地掐着佛珠,假装念经,其实心里十分悲观。他刚刚在上一个驿站给师兄写过书信报过平安,紧接着就变成了一枚光头盾,想必等他的信送回寺里,死讯也该一并抵达了。
到时候,师兄会给他念往生咒吗?
会哭吗?
还是四大皆空地祝他造登极乐?
了然想到这里,心里又生出一个更忧愁的念头:“我修行不认真,身上也没什么功德,倘若死了,够得上去极乐之地吗?”
一个和尚,不明不白地死在乱军之中,连皈依都不行,了然心里更加沉重,一时间,本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他居然真就临时抱佛脚地念起经来。就在他在梵声中渐渐忘我、沉静下来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脚步声,了然吓了一跳,猛地睁眼,只见三四个叛军从他身边经过,径直往后面的茅屋中走去。
茅屋是城中被扣留的百姓们拼凑起来给老弱妇孺们躲藏的。
了然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些叛军要干什么,旁边一个汉子已经叫骂出声道:“这些狗娘……”
同伴飞快地按住了那汉子,死命捂上了他的嘴,堵住他的话。
了然呆了片刻,这才蓦地明白过来,一股少年热血裹挟着怒气直冲到他脑门。这时,其中一个暴徒却去而复返,他回到了然面前,避开少年僧人喷火似的目光,在自己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冒着食物香气的油纸包,放在了然面前,低声道:“素油做的,师傅吃吧。”
说完,这暴徒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双手合十,对着了然拜了拜,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然后他转身追上自己的同伴,大步走向畜生道。
了然紧紧地盯着油纸包里的小点心,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一个罪大恶极的叛军暴徒,即将卑鄙地去向无辜的人发泄兽欲,路上却顺便拜了个佛。
他也求佛祖保佑吗?
他也想求佛法度他吗?
师父,何为众生?
众生往何处去?
了然愣了片刻,猛地跳起来,在身边人紧张的声声阻拦里,撒腿追了上去。
(三)
了然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跟他们拼了。”
他捡起一块石头,追至茅草屋内,碎沙石磨破了他的手心。他看见方才那几个暴徒已经冲进了茅屋内,一个人正背对着他,守着门不让人往外逃。
了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盯准了那人的后脑勺,准备犯杀戒。
可是普通人要下杀手尚且过不了自己这关,何况了然还是个出家人。他脑子里轰鸣作响,三魂七魄仿佛被活活扯成两半,就在他痛苦地下定决心,高高举起手中大石即将往下砸的时候,那人却毫无预兆地自己倒下了。
了然:“……”
他傻乎乎地举着凶器,愕然地抬起头,只见对面站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抓着一把银针,不知用了什么神通,把那几个暴徒全放倒了,一个个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
那小姑娘和他对视一眼,目光在他的僧袍和光头上逡巡了片刻,冷冷地问道:“我听说有个小和尚是护国寺的?你吗?”
了然张了张嘴,喵都没喵出一声,傻乎乎地跟对方大眼瞪小眼。那少女倒也没有不耐烦,想了想又道:“我是太原府陈家的人,你师父是觉远大师吗?”
了然茫然地点点头,少女长眉一挑,皱眉道:“算了,那你先跟我进来吧。”
了然懵懵懂懂地跟着那少女走进了茅屋,迎面撞上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那青年文士紧张地问道:“没事吧?”
“摆平了。”少女随口道,又指着了然说道,“这是个护国寺来的小和尚,这位是姚大人。”
那青年忙道:“不敢,后学如今赋闲在家,不过一介草民……”
少女快言快语地打断他道:“行,那叫你姚公子——那位将军呢?已经走了吗?”
姚公子忙压低声音道:“是,顾将军说都安排好了,只是……”
“怎么?”
姚公子有些犹豫道:“到时候兵荒马乱,我怕城中百姓们惊惶下会再添伤亡,顾将军也有这个顾虑,要是能想方设法将众人集中在一处就好了,只是这样一来,又怕打草惊蛇,再者……这城中百姓几次三番被当成人盾,眼下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我恐怕惊弓之鸟是不会落在一棵树上的。”
他这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起来,这陈姓小姑娘不知师承何处,身手极好,会偷袭,却不太清楚怎么把人赶到一起。
这时,一边沉默不语的哑僧终于弱弱地伸出一只手,比划道:“我……我能试试。”
(四)
那是后来的安定侯、临渊阁两位股肱与两江总督姚镇的第一次匆匆相逢。
那时,安定侯顾昀还是个会临阵怯场的半大孩子,两江总督姚大人只是个罢官回家的穷秀才,了然大师还不是人间优钵罗——他此时的水平,大约只配当一朵人间狗尾巴花,而陈轻絮也还是个只会横冲直撞的小丫头。
了然伙同陈轻絮与姚镇,连夜将那几个暴徒的尸体藏好,随后约定了时辰和暗号,分别行动。
隔日傍晚,城中百姓们发现,人流正在自发地往一个地方汇聚。
少年哑僧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水,好好把自己打理过一遍,他坐在夕阳下的一块大石上,手持念珠,阖目默诵经文,身边有一群人跪听——都是姚公子安排的。
人在绝望的时候,特别渴望能有一点精神寄托。
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下,迷茫恐惧的百姓纷纷往大石头处聚拢。有些胆大的,也跟着跪在大石下,有些则在树后、墙角躲躲藏藏偷偷看。
刚开始,叛军们没管这些柔弱的人盾,有的看热闹,有一些甚至也加入了其中,想趁机受一受佛光普照,求佛祖保佑城外围城的朝廷鹰犬自己蒸发。
而等他们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夕阳已经开始往下沉了,了然熠熠生辉的光头将城中大部分的百姓吸引到了大石头附近。陈姑娘混在人群里,悄然将一把针扣在手中,她缓缓矮下身,裤腿上别着一把匕首。
“都闪开!”一个叛军小头目第一个意识到不对,他抽出刀,指着聚在一起的百姓,“滚回去!滚!不许聚在一起!”
了然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悄悄去看一边的陈姑娘,姚公子不在,那凶残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当场宰了这些叛军的准备,一张小脸上仿佛被冻上了,看不出一点表情。
两个半大孩子,一群穷凶极恶的叛军,朝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周围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四面楚歌——了然的心快从胸口跳出来了。
“做点什么。”他慌乱的想,“我得做点什么。”
叛军小头目随手将掌中刀砍向一个腿脚不灵便的老妇人,咆哮着:“我说来人——”
陈姑娘一时没沉住气,一把抽出腿间匕首,疾风似的从人群中钻了出去,抬手架住了小头目的凶器,她的身体绷到了极致,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筷子。
同时,尖锐的哨子在城中响起,方才平和地混进人群中的叛军飞快地回过神来,第一时间开始对周围的百姓下手。混乱一触即发,到处都是惊叫和惨呼,陈姑娘用一把短短的匕首硬扛了叛军小首领三个下劈的长刀,匕首呛啷一声,断成了两截。
诸天神佛在血海外鞭长莫及,了然猛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铁箭拖着漫长的白汽横空而至,径直穿过那叛军小首领的喉咙,血溅了陈姑娘一头一脸,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色竟有些茫然,了然慌忙要赶上前去,却被慌乱的人群阻挡,而远处传来了姚公子的大喊:“剿匪的将士进城了!贼首已经伏诛,百姓闪避!胆敢负隅顽抗者格杀!”
接着,铺天盖地的马蹄声震着街上的石板,方才险些四散奔逃的百姓同一时间往道路两侧互相推搡着躲闪,了然被两个汉子抓着后颈与袍袖强行带到了墙角:“小师傅小心!”
匆忙集结的叛军从街巷中涌出。
姚公子仍在妖言惑众:“贼首已伏诛……”
只见叛军中一个铁塔似的大汉越众而出,咆哮道:“放你娘的屁!老子还活着呢!弟兄们,城门外吊桥早就炸了,就算有吃里扒外的耗子放进几个猢狲来又能怎样?狗皇帝的大军进不来,给老子把这些胆大包天的猢狲杀干净!”
陈姑娘甩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五指扣住身上最后一把针,抬手夺过旁边一个中年人抱在手里的长木棍,准备拼了。
而她一步尚未滑出,便有一支骑兵旋风似的卷了过来,为首那人喝道:“闪开——”
陈姑娘堪堪钉住脚步。
叛军首领吼道:“剁碎了他们!”
他话音未落,那支总共不过八九个人的轻裘骑兵已经杀到眼前,陈姑娘纵身一跃,没来得及动手,为首的少年将军便蓦地将手中长刀一横,剧烈的蒸汽爆炸似的喷出来,他竟连甲都没穿,俊秀而略带稚气的容颜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那战马负重极轻,几息间已经甩开自己的骑兵,悍然无畏地独闯敌阵,手起刀落连斩三人,那一袭青衣顷刻被冒着热气的血浸透,战马长嘶一声,第四个叛军竟难当其锐,未曾交手已先心生怯意,仓皇而逃。转眼少年将军身后轻骑逼近,叛军首领眼见士气低落,大喝一声,一刀砍了那逃兵的脑袋,提刀上前,与那少年短兵相接。
有叛军大吼道:“放箭!弓箭手!”
如梦方醒的叛军们纷纷拉弓搭箭,要将聚集在此的百姓与这支轻骑一起堵死在这条街上,了然一口气提到了嗓子。
那少年将军神色不动,听见对方下令的瞬间已经站在了马上,毫不犹豫地松开缰绳,方寸间的地方,他整个人被手中长刀放出的蒸汽晕染得几乎有了股仙气,电光石火之间,他毫不犹豫地别过叛军首领手中兵刃,随即果断迈开一步,直接从自己的战马上跳了下去。
叛军首领没料到对方居然这么不要命,一时反应不及,蒸汽刀已经从他肩膀直切而下,巨大的凶器发出叹息似的长啸,握在少年还有些单薄的双手中,将那叛军首领连人带马,齐刷刷地劈开——那马竟还能站着!
蒸汽刀顿时卷了刃,厚重的刀柄尖鸣一声,源源不断的蒸汽散开,露出少年将军的脸。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说他没见过血。
他杀意凛然,抬手将废了的蒸汽刀扔进叛军弓箭手中,一簇刚刚发出的铁箭在半空中被砸得七零八落,骑兵们飞快地赶过来,将自己这年轻气盛的主帅围在中间,叛军首领的尸体晃了两下轰然倒下,那少年将军在亲卫与自己错身而过时接过一把新刀,断然喝道:“贼首伏诛,不降者格杀勿论。”
更多的大梁骑兵赶来,城中叛军群龙无首,很快节节败退,了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汉子爬上他方才念经的那块大石头,手中举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铁箭,长枪似的攥在手中:“诸位父老,大仇现在不报,你们还等什么!”
但凡能拿得动武器、能跑得动的百姓们跟着他一拥而上。
(五)
叛军一溃千里,散乱的残余势力仓皇逃窜,朝廷铁骑前锋顾将军带人去追,留下一小撮重甲和骑兵维护城中治安。
那姓陈的小姑娘居然还懂些医术,用药很果断,包扎手法也十分娴熟,了然上不了马杀不了人,便跟着她跑腿,帮忙安置受伤的百姓。
五天后,新任地方官赶到,一场浩劫过去,人们才终于安定下来。
姚公子留下帮忙,陈姑娘则背起简单的行囊,与了然告别。
两人一起出生入死一次,言谈中便多了几分熟稔,陈姑娘渐渐能看懂他更多的手语了。
了然有点不放心地比划道:“听说叛军往南方跑了,残余势力尚未肃清,姑娘的行程可要避着点他们啊。”
陈姑娘露出了一点笑意:“多谢小师傅,不过该去的地方,我还是要去。”
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不大不小,不是小孩子,却也没到待嫁的年岁,正是讨人喜欢、在家备受娇宠的时候,了然不知道她是什么出身,家里竟舍得把这样的女孩子扔出来闯江湖。
“我大哥身体不好,我爹说,到了我这一代,我家恐怕是要交到我手里的。”陈姑娘少年时,还没有长大以后那么不苟言笑,她难得遇到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也有忍不住显摆几句的心,“我爹还说,不要怕什么,越是艰险的路,就越是能找到自己的‘道’。”
了然忍不住面露疑惑,笨拙地比划道:“姑娘的道是什么?”
“倘若天下安乐,我等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陈姑娘带着一点小女孩天真的一知半解,充满坚定地告诉他,“倘若盛世将倾,深渊在侧,我辈当万死以赴。此道名为‘临渊’——好了,我走啦!”
了然目送她飘然而去的背影,正在发呆,突然有人叫住他:“小师傅!有人找你!”
了然一回头,蓦地睁大眼睛。
只见来人风尘仆仆,显然是马不停蹄地赶路,几乎有点像苦行僧了,正是他大师兄了痴。了痴远远地见了他,万年不开颜的脸上露出了“松了口气”的神色,不过仅一瞬,又回归漠然,伸手召唤他过去。
了然顿时像是离群的小兽找到了家,一瞬间就把连日来硬装出来的高僧气质地丢在一边,蹦蹦跳跳地跑到了痴面前,一脸傻笑地拽着师兄的袖子,比划道:“师兄怎么到这来了?”
了痴看了一脸脏污的师弟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了然这才发现师兄不是自己来的,他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一水的人高马大,都挎着兵刃穿着“轻裘”,不知是哪个营的将士被借调来的。
了痴皱眉道:“我不该听师父的,让你小小年纪独自出门在外。”
了然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了痴的神色,刚抬起手。
“不能。”了痴看也不看他的手势,便截口打断他道,“想出门过几年再说。”
了然不敢吭声了,默默地跟上他,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拉住师兄比划道:“那要过几年呢?师兄久在京中,就不想出门看看吗?”
了痴淡淡地回道:“没什么好看,我都看过了。”
了然听了这么大一个牛皮,愤愤地比划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世间这样大,有这样多的悲欢离合,众生有千重百态,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爱憎,师兄又没怎么离开过护国寺,怎能说‘都’看过呢?”
了痴抬手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两下,并没有说什么。
(六)
很多很多年以后,了然才从炮火喧天中,短暂地窥见了他那句“我都看过了”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年,觉远大师圆寂了。
大师兄了痴为人老成持重,是觉远大师理所当然的衣钵传人,可是陪着这一代高僧走过人间最后一程的人却不是他。
了然在觉远大师的禅房里逗留了整整一天,最后出来双手合十,冲在外等候的师兄弟们深深稽首,手语道:“师父圆寂了。”
护国寺大钟低回轰鸣,万条香烛袅袅向天,师兄成了新一代的“权贵和尚”,了然没来得及多做寒暄,一个人回到了以前住过的禅房了——取出一块小小的木头。
临……渊。
(七)
“师父,您说我佛普度众生,那何为众生呢?”
“阿弥陀佛,贩夫走卒、皇亲国戚、红男绿女、黄发垂髫,乃至于飞鸟走兽、花叶草木——一呼一吸之内,一动一静之外,有情者、有欲者、有忧怖者、有憎恶者,皆为众生。”
“那徒儿也是众生,师父也是众生,佛祖也是众生吗?”
新番外二父心拳拳
(一)
入了关,便是一去千里的平原,再往前走不远,一过昌平,途中的驿站就已经挂了北大营的旗——这是京畿重地了。
一队玄铁轻重甲兵自北疆班师回朝,大部队在后面,一支先遣军由安定侯顾慎亲自带回,这支先遣军乃是玄铁三军的精锐,随行押送着大批的紫流金,还有十八部落狼王父子与神女等重要战俘。
大军过处,除了近乎肃穆的脚步与马蹄声,竟无一人私下交谈,齐刷刷一片,动静如一。乍一看,简直看不出这一伙是人还是铁傀儡。他们入北大营时,为首玄骑将铁面罩往上一推,抬手传令止步,身后数千精兵同时定格,纹丝不动地凝固在了原地,难以想象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而来,北大营当值的卫兵一时间只觉毛骨悚然,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队伍中一个亲兵出列,小跑上前,双手捧出一块玄铁虎符,递给北大营守卫。
那守卫这才知道居然是顾大帅亲临,脑子里“嗡”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去报信,临走前,他壮着胆子偷偷看了马背上一身“轻裘”的顾帅一眼,见那男子身量颀长,并非传言中的三头六臂,他约莫三十来岁,脸上略有些风霜之色,五官堪称清秀,与想象中率领黑旋风荡平北蛮十八部落的绝代名将不太相符。
正这当,顾慎仿佛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似的,面无表情地偏头看过来,卫兵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骤然与之遭遇,一时间胸口竟然一凉,有种自己被洞穿的错觉,忙头也不回地跑了。
都说顾帅是天命破军,果然不是凡人。
(二)
送回京城的北蛮战俘虽然不过是些阶下囚,但皇上仍然下令以礼相待,将狼王世子与神女等一行送入鸿胪寺的官驿里,好吃好喝地侍奉。之后又是大朝会、又是犒赏三军,顾慎折腾一番,得以回府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卸了甲,便顺带收敛了一身鬼见愁的煞气,单是看背影,与京城中车来车往的士族公卿并没有什么不同。
进门时,顾慎拍了拍自家门口铁傀儡的肩,长长地吁了口气,显出一点疲惫来。他的亲兵霍郸年方十七,还是个孩子,一直跟着他在北疆吃沙子,这还是头一次来京城,跟在主帅身后转着一双大眼睛东看西看,眼睛快不够用了,侯府的影壁、花窗……乃至门口挂的汽灯,都能让这土包子少年新鲜个不停。
顾慎指着霍郸,对迎出来的王管家道:“给这小子找个落脚的地方,别饿着他。”
王管家应道:“是。”
霍郸忙道:“大帅,属下不跟着您吗?”
王管家身后的几个小厮“嗤嗤”地笑起来,顾慎在他后脑勺上掴了一巴掌:“我去殿下那,你跟着干什么?”
玄铁营中有公主帐,只是这次公主并未随行,霍郸只闻其声名,未见过其人,“公主”对他来说,简直和遥不可及的仙女差不多。霍郸闻听“殿下”两个字,脸已经红成了猴屁股,等他回过神来,顾慎已经走远了。
顾大帅一路屏退下人到了后院,到门口,先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中规中矩地开口道:“顾慎求见公主。”
门口一个老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侯爷总是这么多礼,快请。”
在大梁朝,长公主比公主金贵一些,有本事的长公主更金贵一些——乃至于先帝唯一的血脉,玄铁虎符的持有者,那便是天下无双的贵重了,皇上见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姑姑。
顾慎进了屋,耐心地等着碍事的嬷嬷和丫头都走开,这才陡然换了一张面孔。
他一脸不怒自威的严肃褪了个干净,几乎带着几分无赖相,上前搂住长公主的腰,低声道:“太想你了……真想把这些闲杂人等都丢出去,彤儿,下次还是随我去边关吧,那是我的地盘,想抱着你坐一匹马也没人管得着。”
长公主笑道:“大帅非得威严扫地不可。”
顾慎将外衣去了,又到屏风后洗漱收拾,出来衣服也不肯穿好,便去拉长公主的手,不料被夫人甩开了。
长公主压低声音道:“别闹,你儿子在呢。”
顾慎顿时笑不出来了,他掀开床帐,果然看见一只小团子四仰八叉地占了一整张床铺,睡得手脚颠倒。
顾慎脸色有点发黑:“这臭小子怎么又溜进来了?”
安定侯府的小侯爷顾昀当然有自己的奶娘,只是这小东西天生有股说不出的古怪性情,平时看着不认生,谁带都行,跟谁玩也不哭,可是小小年纪,心里却很有一笔亲疏远近的账,至今不认奶娘,只认亲娘。有一次他避过一大帮丫鬟婆子,偷偷溜进长公主房里,躲在床底下,晚上公主回来才给揪出来,半夜三更,公主也不舍得把他打发回去,便留他住下了,从那以后,顾昀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为了赖在他娘屋里,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变着法地蹭床。
父母小别胜新婚的时候,中间夹着个狗屁不懂的倒霉孩子是件很难受的事——孩子是亲生的也不成。
顾慎运着气坐在床边,伸手戳他儿子的胖脸,戳了一会发现又软又嫩,有点上瘾,还没完了。终于把孩子惊动了。小顾昀无意识地往被子里缩,脸也皱了起来,哼哼唧唧的,像是要哭。
长公主捉住顾侯爷的贱手:“闲的你,怎么当爹的?一会弄醒了他要闹觉,你来哄吗?”
“他多大了还闹觉?还要人哄?”顾慎长眉一挑,不满道,“这孩子也太娇气了。”
可他话是这么说,手掌却很轻柔地覆上顾昀的额头,继而又挡住了他的眼睛,省得他被汽灯微弱的光芒惊扰。安定侯的手宽厚稳定,手心温暖,像根定海神针似的,顾昀很快不折腾了,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掌心下睡熟了。
长公主轻笑道:“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慎干咳一声,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是不耐烦听这小兔崽子吵闹。”
长公主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儿子,问道:“北疆怎么样?”
“我在,玄铁营在,能怎么样?你放心。”顾慎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倨傲的微笑,他伸长了腿,平放在床上,比了比,发现缩在被子里的顾昀还没有他一半的腿长。
他便漫无边际地想:“这个小东西,长了这么长时间,还是这么小。”
小顾昀的模样活脱脱是个翻版的长公主,顾慎看着他的睡颜,神色微微一动,目光随即柔和下来,又说道:“你若是不耐烦在京里待着,过了年就随我走吧,北疆天高皇帝远,吃糠咽菜也自由。”
长公主:“小十六怎么办?”
“带着,省得府里没人敢管他,”顾慎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叹道,“这小崽子,真会长,哪都随你,我平时想管教都舍不得下狠手。”
长公主:“……”
连她也不是很想知道顾帅“舍得下狠手”是什么标准。
顾慎想了想,伸了个懒腰,靠在床沿上,对公主道:“西域十六国来朝,东海倭寇不成气候,如今北疆蛮人又俯首,眼下,十年的太平日子总是有的,我想趁这十年休养再练兵,将玄铁营扩充,十年后,世上再无人敢犯我大梁铁骑——彤儿,到时候,咱们就把玄铁虎符交换给皇上,你说好不好?”
长公主笑眯眯地看着他:“大帅要解甲归田吗?不好,我可不会织布,你还得再娶个会织布的小老婆。”
顾慎伸出手指点了点她,随即,他脸上温柔的笑容收敛了些,又道:“位高者不可权重,倘若外敌肃清,再拿着玄铁虎符,免不了动辄得咎,我看小十六也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材料,你我退一步,来日他的路会宽敞些……你看我做什么?”
长公主:“我在看传说中铁石心肠的大帅一腔拳拳慈父心。”
顾慎有些窘迫地干咳一声,抬手将汽灯拉灭:“天色不早了,赶紧歇下——把这肉团往里挪。”
“慢点,你别压着他。”
“我把这小子从窗户扔出去算了!”
(三)
顾昀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从梦中惊醒,一只手遮在他的眼睛上,挡住了旁边细微的灯光,一瞬间,顾昀有些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这时,旁边的人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可算醒了,饭点都让你睡过去了,快起来喝碗热汤垫垫,想吃什么点心?”
顾昀这才回过神来,微微闭了一下眼,懒洋洋地应道:“都行。”
这是太始三年,顾昀南巡西南驻地,为了赶上过年,马不停蹄地连夜坐长鸢飞回京,劳顿太过,他到家以后倒头便睡,一觉醒来都已经快黄昏了,不知怎么梦见了他爹,梦里,老侯爷还用手替他遮过光。
醒来后才发现果然是梦,这么周到的人只有他家陛下,而他自己,如今也手掌玄铁虎符多年,双手遍生老茧与伤疤,早不是当年那个想尽办法往母亲房里钻的幼童了。
顾昀抓住长庚的手放在眼前反复把玩。陛下的手能看出一点习武之人的特征,手指上还有几道弓弦磨出来的痕迹,不过平日里毕竟还是拿笔的时候多,他手指修长,赏心悦目,手心却有点凉,与他梦里那男人的手天差地别,不知道怎么勾起他做了那么个古怪的梦。
长庚手持奏折,偏过头来用下巴蹭他的头顶,低声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顾昀若无其事地回道,“好长时间没摸过陛下的龙爪,想得很。”
老侯爷用手给他挡灯光?
这可真是白日做梦了。
可是这件事总是在他心里纠缠不休,晚间歇下,许是白天睡多了的缘故,顾昀死活合不上眼,他一只手搂着长庚,一只手垫在自己的脑后,在静谧的夜色中,任凭思绪一路漫无目的地滑开。
双亲去世太早,顾昀发现自己有点记不清公主的样子了,对老侯爷的印象居然还要深一点,可能是他那时总是愤恨地盯着父亲的缘故。
他们父子两个一度像仇人一样,老侯爷对他毫不留情,而他则是撑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肯服软求饶,好像那样就输了一样。
“想什么呢?”长庚忽然动了一下,带着点鼻音低声问。
“吵你了?”顾昀抬手掠过他的鬓角,用指腹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按着。
顾情圣在情人床上,是不可能说出“想我爹”这种鬼话的,他顿了一下,轻声道:“我在想……陛下最近是日理万机累着了吗,怎么今天晚上这么老实?”
顾昀毕竟占了半个长辈的身份,尽管关系变了,但他对长庚始终是爱护纵容大于其他,再不要脸,在某些事上,他这做义父的也不好意思太主动,除了偶尔嘴欠,剩下基本是对长庚予取予求。长庚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当即清醒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神色渐渐变了,不过他随即想起了什么,又按捺住自己,屏息凝神地掐着顾昀的手腕把了片刻的脉,到底还是意志坚定地忍住了,咬牙道:“你长途跋涉那么远,一回来就撩拨我,没事给自己找病吗?”
顾昀:“想你。”
长庚头皮有些发麻,拼尽全力挤出一句:“我不想。”
“唔。”顾昀顿了顿,无辜地问道,“那你在蹭什么?”
长庚:“……闭嘴,睡觉!”
(四)
“闭嘴,睡觉!”顾慎额头上蹦出两条青筋,很想把他床上的肉团扔出去。
长公主自从生了顾昀,身体一直不太好,换季时总要病一场。倒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她怕把病气过给孩子,不让顾昀赖在她房里,为了给孩子做个公平的好榜样,连想凑上去的顾大帅也一起赶了出去。
被拦在门外的小孩垫脚扒着窗户,瞪着大眼睛,眼巴巴地往公主屋里看,顾慎一时心软,就给领回来了……然后他现在后悔了。
“你到底睡不睡?”
顾昀在被子里拱来拱去,露出个脑袋看看他,然后呲着小乳牙冲他笑,一点也不怕凶神恶煞的顾大帅。
“好吧。”顾慎一巴掌把这小崽子按住,生疏地在他身上拍了拍,“你娘怎么哄你睡觉?”
小顾昀脆生生地回道:“唱歌!”
顾慎:“别扯淡,你娘她根本不会唱歌。”
那小崽见谎言被拆穿,也不心虚,依然很欢乐地尝试着挣脱顾帅的铁掌,想要四处乱爬。
顾慎惊奇地打量了幼子一番——这小子乳牙都没长齐就敢骗他老子,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还不怕他,简直是狗胆包天。
顾慎道:“老实点我就给你讲故事。”
顾昀听了,往枕头上一趴,很识时务地不动了。
顾慎面无表情地犹豫了一下,生硬地开口道:“从前,有个小……小狗……”
顾大帅哪里会讲什么正经故事?他绞尽脑汁地一边说一边自己编,语气十分生无可恋,活像老和尚念经,把自己都念叨困了,顾昀没一会就烦了,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到处爬,顾慎抬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老实点!”
顾昀愤怒地翻身坐起来,开始酝酿大哭一场。顾慎不为所动地看着他,惊奇地发现这小东西居然很会察言观色,眼见平时对付他娘的招数不管用,立刻就把眼泪憋回去了,连装装样子都不肯了。
顾昀:“我要告诉我娘!”
顾慎一挑眉:“随便,你娘是我老婆,你可以试试,看她到底向着谁。”
“老婆”是什么意思,小顾昀不是特别明白,但是懵懵懂懂地感觉对方说得有道理,于是板着小脸不吭声了。
顾慎直觉这小东西不会跟他善罢甘休……可能也算是另类的父子连心吧。他忽然来了兴致,想知道小崽打算怎么对付自己,于是强行把顾昀裹在被子里,往胳膊底下一夹,自己闭上眼,假装睡了。
顾昀老实了一会——比顾慎想象得还要有耐心,随后他小幅度地试着挣扎了几下,见顾慎没反应,便凑上来侦查他睡着了没有。小孩细软的呼吸喷在脸上,痒得顾慎想笑,心道:“这么鬼鬼祟祟的,打算往我脸上画东西吗?”
顾昀观察了他爹一会,小猫似的叫了一声:“睡着了吗?”
顾慎闭着眼假寐。
顾昀贼兮兮地笑了一声,飞快地从被子里挣脱出来,爬到床尾,猝不及防地伸出爪子挠了顾大帅的脚心,在顾慎猛地弹起来之后,这小崽子跐溜一下滚下床,一气呵成地钻到了床底下。
顾慎:“……”
他发现自己居然小看了这只胖团子,这小子没干出什么往人脸上画画之类幼稚的事,一眼看出自己只是想睡觉的意愿,于是直奔主题,就不让他睡,还特意等他睡着以后再给他“致命一击”,甚至准备好了撤退路径!
顾慎挽起袖子跳下床,蹲在地上:“你给我出来!”
顾昀往床底下更深的地方钻去,得意洋洋地冲他做鬼脸!
玄铁三军主帅大半夜穿着一身中衣蹲在地上,隔着床板跟几岁大的小儿子对峙:“出不出来?”
顾昀欢乐地摇头晃脑。
顾慎被他气乐了,冲顾昀招招手,软下声音哄道:“出来,爹给你讲故事。”
顾昀听了,往前探了一下头,差点被哄出来,谁知临时又改了主意,一脸怀疑地看着顾慎:“你打我!”
他居然还知道谈条件——顾慎笑道:“不打你了,快出来。”
顾昀听说,放了心,开始往外爬,结果爬了一半,这小崽子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不信!”
还挺不好糊弄。
顾慎将已经开始痒的手掌背到身后,大尾巴狼似的说道:“保证不打你,打你爹是……是那个小狗。”
顾昀以其年幼的脑子思前想后了一番,认可了这个条件,这回,他被他爹骗了出来。顾慎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拎了起来,狞笑道:“脏猴,爹这不是打你,只是给你拍拍土。”
一刻之后,顾昀让他爹拍灰掸土的铁砂掌收拾得嚎啕大哭。
顾慎重新用小被子把那小崽包起来放在一边,回顾了一番方才斗智斗勇的过程,忽然觉得这小子是个可塑之才,便抬手在抽抽噎噎的胖团子头上拍了拍:“给你讲故事,还听不听了?”
顾昀眼泪汪汪地露出个头,充满不信任地瞪着他。
顾慎顿了顿,缓缓道:“给你将我大梁征战北疆的故事。”
顾昀带着哭腔问道:“什么是大梁?”
“我大梁,北有大关林立,难至海上诸岛,西有十万大山,东临浩海一片,从东边走到西边,跑马要连月之久,风物也大有不同,百姓在各地安家,南来北往,和睦欣然……”
他不再操着一副干巴巴的声音,顾昀虽然似懂非懂,却意外地听进去了,老实了下来。
顾慎:“你知道什么是百姓吗?”
顾昀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就是成千上万、很多很多像爹一样的男人,像你娘一样的女人,像你一样的小孩,还有像王伯一样的老人。”顾慎道,“我们一起生活的地方,就叫做大梁。我们有很多好东西,身上穿的绫罗布匹,出门做的蒸汽马车,还有盘中……你爱吃什么?”
顾昀道:“肉。”
顾慎:“……”
这孩子忒没追求了。
“但是有个地方,有一群跟我们长得不太一样的人,他们那比较穷困。肉也有,只是不管饱,很多都是风干的,”顾慎掰开顾昀的嘴,看着他那一排娇嫩的小乳牙,鄙视地摇摇头,“反正你肯定是咬不动的,而且总是不够,没有粮食,你每天吃的点心、糖……一样也没有,天天饿肚子,你知道什么叫饿肚子吗?”
顾昀一脸敬畏,显然是不太知道。
“所以他们时常要和我们换吃的。”顾慎说道,“但是换着换着,就会不满足,认为我们给得太少,于是就派人来抢。”
顾昀眼睛睁圆了,蜷缩起来,紧张地抱住被子的一角,好像怕人来抢他的肉和糖一样。
顾慎道:“所以我大梁要有铁甲和你爹这样的人,才能保一方太平。”
顾昀眨眨眼:“……太平?”
顾慎一抬手把他捞起来放在自己胸口上,他的胸膛宽阔厚实,沉稳缓慢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传来,他拍着顾昀的后背,给那孩子讲什么叫做“太平”,什么叫做“玄铁营”,讲那些咆哮的重甲、划破长天的鹰,一日千里的轻裘,讲玄铁三营是怎么纵横北疆,让群狼俯首的……顾昀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了,顾慎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他,见这小东西眼角还有有些发红,一只爪子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仿佛是要往嘴里塞。
顾慎忍不住想道:“你小子若是争气,天下还能再安定一代人。”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将这么大的野望安在一个胖团子头上,有点异想天开,便自嘲地一笑,抬手弹灭了汽灯,心道:“唉,还是顺其自然吧。”
至少这一刻,铁血的顾慎还是怀着一颗娇宠放纵的心,想让他唯一的小儿子无忧无虑地长大的。
(五)
顾昀下了朝,没去北大营,也没去灵枢院,他径自回了侯府,去他家的武场。
王伯跟上来问道:“侯爷找什么?”
“找一把割风……其实是一根棍子。”顾昀让过一个院的铁傀儡,往里走去,顾家历代出武将,到了顾慎这一代,手握玄铁虎符,与国君分庭抗礼,权力与声望到了极致,武库中是历代先人积攒的传世名器,一进门,便有一股说不出的肃杀扑面而来,从里往外,里面多是古朴的刀剑,外面的则多少带上了些火机的功能,所收兵器,有饮血无数的、也有未曾开刃的,静静地陈列其中,或凝重、或狰狞。
王伯叫来几个家人,将一个大箱子抬到顾昀面前:“咱们家存的都在这了,侯爷要找什么样的割风刃?”
“一把不到一尺长的,”顾昀想了想,想着王伯从小看着他长大,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便又笑道,“其实不是真的割风刃,是把仿品,里面空心的,哄小孩玩的……咳,我也是想起什么是什么,找不着就算了,早不在了吧?”
王伯听了,“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回道:“那个啊,在,等我给您找。”
他说着,指挥人搬来梯子,放在一个收了不少弓的木柜上,就要亲自上去,顾昀连忙拦下颤颤巍巍的老头:“我自己来,您老慢点。”
“柜子顶上,有个小盒,”王伯说道,“侯爷小时候的东西都在那呢。”
顾昀依言爬上梯子,果然在木柜顶上找到了一个铁盒子,拂开上面厚厚的尘土,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有一套玩具似的小盔甲,头盔、护腕,不是玄铁的,显得又轻又精致。顾昀从来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还有这些玩具,他愣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这是他什么时候的玩具。
而除此以外,盒子里还有弹弓、蒸汽的小马车等等一堆孩子玩的东西,以及……一条不到一尺长的“割风刃”。
顾昀小心地把那根空心的割风刃拿出来,这东西对他来说显得太细了,两根手指就能夹住,握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分量。他用手指轻轻擦去尾部的尘灰,“顾昀”两个清晰的字迹就显露出来,后面还跟着个小尾巴,写着“小十六”……不是他自己写惯了的那种刻意追求雅韵的字迹,那字刻得很深,毫不花哨,甚至微微带着一点戾气。
玄铁营的将士们,每个人的割风刃上都刻了自己的名字,顾昀本以为唯独自己这个主帅没有,却不料原来他的名字在这里。
他结结实实地愣住了,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物证,证明他那些细碎、模糊的记忆,居然都是真的。他看着这东西,脑子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场景……
(六)
小顾昀踮着脚,挂在一个男人的胳膊上,那男人力气真大,一条胳膊吊着他,握着刻刀的手却连抖都不抖一下,一气呵成地刻下“顾昀”两个字,然后拿给他看:“刻了名字,这就是你的了。”
小男孩还不认识字,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头,对着上面的刻字认真地数道:“小——十——六……哎?”
好像差一个字。
顾慎笑出了声:“刻的是‘顾昀’,儿子,割风刃上刻个‘小十六’,你还怎么上战场,把敌人活活笑死吗?”
顾昀没理解他笑什么,懵懂地想了想,大度地说:“顾昀也行吧,那我还要再刻一个‘小十六’。”
那天,顾大帅的笑声隔着院都能听见。
(七)
“这是老侯爷当年托灵枢院做的,”王伯眯着眼看着顾昀手中的空心铁棒,“除了没有内芯,外壳是按着真正的割风刃缩小的。”
顾昀细细地抚过那陈年旧物,没吭声。
他对父亲所有印象,就是坚硬、不留情面。从小塞进他手中的刀剑是开了刃杀过人的,陪他练剑的铁傀儡也是真能打断他的骨头……甚至杀了他的。
王伯低声道:“世道逼到这里了,老侯爷也是没办法,您不要怪他。”
这话要是说给二十年前的顾昀听,就算掰开揉碎给他讲道理,他也是听不进、听不懂的,而今,他也到了当年他父亲的年纪,却能从一句不着边际的叹息中听出所有来龙去脉。
顾慎想安天下后急流勇退,元和帝却在沉迷蛮妃美色的同时对玄铁虎符的主人充满猜疑。
“情”一字,动人至深,能让猛兽柔肠百结,凶神俯首闻花,让无畏者千万人吾往矣,让懦弱者越发偏激疯狂。
元和帝太心急,他甚至不愿意等到顾慎梦寐以求的“四海清平”。从越祖制封蛮族神女为贵妃开始,事情就不对了,随即,皇上几次三番想要削兵权,朝中群小闻风而动……
直到玄铁营事变。
顾慎不得不重新对娇气的儿子硬下心肠,因为他已经遇见到了未来的乱局,或者已经看见了自己的下场。他要生生地给顾昀逼出一条活路,给玄铁营逼出一条活路,给顾家逼出一条活路,也给大梁万里河山逼出一条活路。
倘若自己与老侯爷易地而处……顾昀摇摇头,想不出自己能不能狠下这个心。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把割风刃收回盒子,偶然间想起和长庚的一次闲聊。
(八)
“我?我小时候不怕我爹,要怕也是怕自己赢不了他。”顾昀难以理解地皱皱眉,对长庚道,“胡格尔那么个小女人,就算狠毒了些,可你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比她高了,有什么好怕的?”
长庚想了想,说道:“大概我和你不同吧?”
“唔,你小时候心思太重,脾气也软和。”顾昀忽然想起来,问道,“你怕过我吗?”
“什么?”长庚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笑起来,“我怎么会怕你?”
整天想着怎么照顾你都来不及。
顾昀不满道:“比起胡格尔,我才算是严父吧?难不成本帅在你眼里,还没有个巴掌大的蛮族丫头厉害?”
长庚笑道:“你就算能飞天遁地,也不会伤我一根头发,能厉害到哪去?再小的孩子也不会怕疼自己的人的。”
再小的孩子也不会怕疼自己的人……
顾昀想着长庚那句话,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他曾经以为天性遇强则强,所以从未畏惧过父亲,却原来是记忆最深处已经模糊的地方,戳着一根没有芯的割风刃,顶天立地地护持着他。
“啧。”顾昀颇为郁闷地从梯子上跳下来,“知道了,今年清明寒食我亲自给他烧纸。”
新番外三归人不倦
江南的冬天并不凛冽,一些禁得住冷的草木甚至还是绿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人们穿行其中,觉得这里比大雪飞霜的京城也暖和不到哪去。
官道上有一队蒸汽马车,两侧十几个骑士护送,后面几辆车里拉着东西,领头的坐人,帘子上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小铃铛。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叮叮当当”地掀开车帘,往外望了一眼,脆生生地对为首的骑马男子道:“爹爹,咱们来迟了吗?”
一个马背上的骑士闻声,将挡风的面罩稍稍推起来,那是个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眼角略有些纹路,大约是久在军中的缘故,乍一看有些不苟言笑,可一转向那女孩,他的脸色便不可思议地柔和了下来:“不迟,乖乖坐好别探头,小心呛着风——叫你娘慢些,爹这把老骨头快追不上她了。”
车上有个做妇人打扮的女子,看不出年纪,闻声笑了笑,抬手在赶车的铁傀儡身后拍了两下,车速便明显地慢了下来,她取下一把琴放在膝头,不慌不忙地就着颠簸弹了起来。
悠然的梅花三弄顺着车辙洒了一路。
这正是新历二年,除夕。
这一阵子沈易正好在江南驻军巡查,反正过年回不了家,他便所幸叫人将妻女接来,全家一起到江南“故园”拜年蹭饭。
“故园”又名“顾园”,是顾昀拿当年安定侯府认购的烽火票跟太始上皇换的江南别庄,这买卖细想起来真不划算,因为换了半天庄子,到头来还得分上皇一半,而且在家里说话算数的还是人家。
不过反正顾帅对自己的私产一直是大手大脚没个成算,不识数也不是一两天,想必吃亏吃惯了。
沈易一行人在傍晚时分赶到了故园。
故园背山临水,远远一望,就能看见庄子里成排的蒸汽灯,约莫是要过年的缘故,群灯换成了一水的红罩,光芒暖烘烘地渲染成一片,煞是好看。庄子正门口没有路,乃是一片水榭,来了客,须得从水上一条九曲迂回的浮廊上穿过,车马得绕路安排在别处。浮廊上有迎客亭,早早就挂了挡风的帘子,里面生了蒸汽暖炉,烟气袅袅地流泻而出,又在水面铺开,腾云驾雾也似的。
沈易的亲兵见状,上前递名帖,尚未自报完家门,那亭中便有人闻声掀帘子迎出来,笑道:“我一盏茶没喝完,你们就到了。”
沈易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忙翻身下马。只见亭中出来的人发如墨缎,负手而立,可不正是太上皇本人。沈易脸再大也不敢让太上皇等他,忙诚惶诚恐地预备上前见礼,谁知腰还没弯下去,长庚便不耐烦地冲他一摆手,先将他的小女儿沈嫣叫了过去。
沈嫣可不看她爹的脸色,高高兴兴地跑上前叫道:“李叔!”
长庚似笑非笑地看了沈易一眼:“书呆子——嫣儿快来,冷不冷?你大哥呢?”
沈嫣道:“大哥给小葛叔叔捉去拉!”
奉函公告老后,灵枢院便交到了葛晨手中,沈易的长子完美地继承了他爹“离经叛道爱火机”的不着调,现年十六,文不成武不就,从小跟铁傀儡一起滚到大,一路滚进了灵枢院,成了葛晨的弟子。
长庚牵起小女孩的手,逗她道:“捉去做什么?”
沈嫣双手在胸前一比划:“做大雕。”
长庚笑了起来,接着从怀中摸出一个木头雕的西洋镜,那是只孔雀的形状,雕得分毫毕现、惟妙惟肖,翅膀上有个可以拉开的小门,推开后里面就有能切换的画片,那些画片又像工笔绘制,又有点洋人画的意思,看不出是个什么杂交流派,反正精巧得很。
长庚道:“你大哥做大雕,李叔也给你一只小的,雀乃百鸟之灵,将来嫣儿长大了可得比大哥争气。”
沈嫣小时候,父母常不在京城,都不方便带她的时候,就会把她送到安定侯府,五岁前她几乎就是在长庚眼皮底下混大的,完全不跟“太上皇”见外,给什么要什么,笑得见牙不见眼。
沈易以为是西洋贡品,忙道:“小孩子不分好坏,陛下别给她拿太贵重的……”
“哪里,这是我们家那位闲的没事自己做的,”长庚一摆手,“他本来说要出去迎着你们的,这两天有点着凉,是我没让,季平兄可别挑他的理。”
沈易心说,那位爷自己在家躺着,支使太上皇出门迎客,谁敢挑他老人家的理?
陈轻絮的目光却扫过女儿手里的玩意,又若有所思地落到了太上皇头上的木簪上,只觉得那木簪的下刀方式跟雀翎部分一模一样,明显是出于同一人之手,再看长庚这一身打扮,乍看没什么玄机,细细观察,却无处不讲究,很有当年世家公子的味道——不显山不露水的穷奢极欲。
陈轻絮笑道:“陛下革新换旧,可谓翻云覆雨,如今举国上下各种奇装异服不计其数,一年好几套风尚,叫人应接不暇,过去那种劳力费心、精雕细琢的士族打扮不多见了,没想到处处讲新,反倒是陛下这里,留了最地道的旧风尚。”
长庚顺着她的话音低头看了一眼,脸上浮起一点好笑又无奈的神色,摇头道:“我哪里会讲究这些。”
倒也是——陈轻絮至今记得这位陛下少年走江湖时的光景,随身就带两三套换洗衣服撑场面,到底是个乡下出身的皇帝,骨子里就不是什么讲究人。陈轻絮低头一笑,心里明白这是那位的“闺房之乐”。
顾昀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一方面,他很能凑合。他年轻的时候久居边疆,行伍间颠沛流离,想不凑合也不行。坚硬如铁的面饼、半生不熟带血的肉条,他能面不改色的咽下去,在天牢里枕着稻草跟耗子同床共枕,也没见他睡不着觉。
但“能凑合”,不代表他活得糙,顾昀归根到底,还是一棵纨绔的苗,尽管时时遭到世道打压,却依然能给点阳光就能自己抽条壮大。一旦让他腾出手来折腾,必定能折腾出点成果。这故园里,从门口下马落轿的水榭、到园中流觞曲水的小亭、踏雪闻香的梅林、可以登高远眺的鸢、以及檐牙勾连的回廊假山……简直无处不精巧。
匾额题字大多是顾昀的字迹,有的地方旁边还有长庚补上的小诗,这俩人真是有闲情逸致。
此情此景,与当年荒凉如鬼宅的安定侯府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得沈易暗自咋舌,心道:“幸亏当年老侯爷心狠,不然任他自由发挥,得长成个什么玩意?”
沈嫣忽然问道;“李叔,那是在干什么?”
她伸手一指,只见屋顶上有个两人多高的大铁傀儡,只有个架子,外表皮还没装完,几个人正七手八脚地围着它转。
长庚顺着她的手指一瞟,脸色顿时变了:“顾子熹,你给我下来!”
房顶上一人闻声回过头来,冲他一笑,正是那为老不尊的顾昀,除了两鬓微微染上些灰色,他这么多年竟也没怎么变,可见被照顾得着实精心。
顾昀正指挥着房上的人摆弄那装了一半的铁傀儡,见了沈嫣,他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呼,接着一道劲风袭来,那铁傀儡不知被触碰了什么机关,突然原地转起圈来,它手中拿着一把三尺来长的铁扇骨,向顾昀拦腰横扫过来。
沈嫣惊呼道:“哎呀!”
顾昀反应极快,一仰身整个人便弯折下去,铁扇骨擦着他的腰带甩过去,他随即旋身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了地,一甩衣摆。沈嫣张大了嘴,顾昀把她举起来转了一圈:“小美人长高了不少。”
沈嫣皱了皱鼻子。
顾昀伸手在她鼻尖上一刮:“可是一两都没重,是不是你爹抠门不给买好吃的?”
小姑娘闻听自己长成了一个“细高条”,立刻眉开眼笑。
哄完这个,顾昀又抬头看了看陈轻絮,笑道:“陈姑娘可好?”
陈轻絮生性沉稳,不喜欢别人言辞浮夸,可是他这“陈姑娘”三个字一入耳,却别提多熨帖——刚嫁给沈易那会,陈轻絮也曾愿意听别人叫她“少夫人”,不过到如今,已经有小二十年了,儿子都快能顶门立户了,眼看“少夫人”要变“老夫人”。
“夫人”听起来固然尊重,却哪有“姑娘”显得青春年少?
陈轻絮破天荒地冲他笑了一下:“有劳顾帅挂念。”
顾昀三言两语将一大一小两个美人逗得开开心心,这才敷衍地拍了拍沈易的肩。
多年未能得此人一分精髓的沈易在旁边酸溜溜地冷笑:“大帅还记得有在下这么个活物,真是幸甚。”
霍郸三步并两步地从里面跑出来,将客人迎进去,顾昀落后一步,正要抬腿,长庚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在他耳边低声道:“昨天晚上有个人跟我说他后背疼,不能碰,怎么我看他今天上房揭瓦的时候,身手很是敏捷呢?”
顾昀蹭了蹭自己的鼻子:“那个……昨天疼,今天好了嘛,人得日日如新,方不辜负良辰美景,是不是?”
他话音未落,便觉有一只手意味深长地顺着他的后脊轻轻地抚下去,末了,在他腰间摸了一把,长庚轻轻地咬着牙:“义父说的是。”
顾昀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战,预感自己今天不能善终,忙道:“今天除夕,晚上要守夜,有账先记着。”
长庚好整以暇地收回手:“我又没说要怎样。”
顾昀:“……”
沈嫣回过头来冲他大声说:“顾叔叔,快点!”
顾昀:“慢点跑,别摔了!”
除夕夜里,故园中灯火通明,沈嫣总算看明白了屋顶的铁傀儡是怎么回事——那两人高的大家伙给做成了细细的一条,身上穿了舞裙长袖,远看像个流光溢彩的皮影人。它手中险些刮了顾昀的扇骨上裹了几丈长的绸缎,在一片烟雾缭绕的蒸汽中翩然旋转,屋顶几盏汽灯光束透亮,竟真像个绝代佳人。
院子里的鸢两头挂满了灯笼,升到半空中,如同一盏挂在半空中的大莲花。
夜幕降临时分,远近村落中陆续响起爆竹声,越来越闹,到最后,人在屋里说话都得抬高嗓门。
二十年前千里无人的地方,终于在一代人的努力下恢复了元气。
与歌舞升平的京城不同,故园中是真正的家宴,四个大人加一个孩子屏退下人,围着小炉而坐,自己动手温酒烹肉。
顾昀被特许喝了三杯酒,他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从长庚那捞到两杯酒喝,不必别人嘱咐,自己就珍惜得不行,啜一口品半天,一滴都不肯剩。三杯一过,再要伸手,长庚便像算计好了似的一抬手按住他,隐含警告地瞥了他一眼,顾昀眼角被暖酒染了一层细细的红,要笑不笑地看回来,居然有点撒娇的意思。
长庚最受不了这种眼神,忙避开顾昀的视线,坚决不肯接招。
沈易没好气地对顾昀道:“别当着我女儿的面眉来眼去。”
沈嫣已经困了,窝在陈轻絮怀里,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太上皇干咳一声缩回手,和颜悦色地对她说道:“嫣儿困了?睡去吧。”
沈嫣用力揉着眼:“我要守夜,饺子还没吃呢。”
顾昀忙笑着让人先给她下一锅饺子,接着又从院中的兵器架上摘下两条割风刃,扔了一条给沈易:“季平来,过两招,看看你稀松了多少,给我侄女醒醒盹。”
两条割风刃都没有出锋,玄铁的长棍撞在一起,“呛啷”一声,在寒夜中传出去许久,沈嫣莫名打了个冷战,一下精神了,目不转睛地探头望去。
顾昀一触即走,踩着雕栏、回廊,燕子似的几步跳上了前面房的屋顶,沈易紧随其后。他们俩与其说是在过招,不如说是戏耍着给孩子表演,都没尽力,森冷的割风刃玩出了花样,顾昀上了房顶,一步跨上旋转的铁傀儡手里的舞扇,舞扇上的彩绸在他脚下开出朵花来,沈易犯坏,不偏不倚地将手中割风刃往前一送,精准地卡住铁傀儡肩上的齿轮,一声轻响,铁傀儡被钉在了原地,刚好和不远处停顿的琴声相和。
“混账。”顾昀笑骂道,随即他在和铁傀儡一起失去平衡之前,往下跺了一下脚,力道不轻不重,正好将沈易的割风刃震开,大铁扇忽一下冲沈易的脸扇了过去,沈易毫不意外,轻巧地弯腰躲开,撤开两步,与顾昀分别落在铁傀儡两边,然后循着前院的奏乐,默契地同时出手,在他两人手下铁傀儡就像个乖巧的玩具,让跳舞就跳舞,让停下就停下,与乐声搭配得严丝合缝,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沈嫣一点也不困了,看得目不暇接。
不知哪里放了一串烟花,铁傀儡与那两人的影子几乎化在其中。
陈轻絮摇头笑道:“这俩不着调的杂耍将军。”
“封疆镇国的利刃拿来玩闹,岂不是好兆头?”长庚放下酒杯,从修中摸出了临渊木牌,那五拼一的木牌如今只剩下了两块,他卸下一块递给陈轻絮,“离京的时候,了然大师的、杜家的木牌我都还了,奉函公留了遗嘱,叫葛晨继承他的衣钵,我便做主将他那块给了小葛,现如今陈家的也物归原主,钟将军的我且先留着,等来日遇到合适的人再传下去。”
陈轻絮接过来:“临渊木牌要几百年不见天日了。”
长庚:“几千年才好。”
两人各自收起木牌,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在小火炉边,封存了一个庞然大物。
番外完~十分感谢大家,下篇文见,晚安=w=
新增番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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