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信件,公事公办, 介绍了些他在各地考察到的民生农情,吏治情况,又强调了为了顾家沉物案一事,要尽早想到合适的由头,再找时机大张旗鼓搜查水域一遍。
他们一个是没有实职的王爷,一个是被架空的皇帝,可看了这些顺着夜风而来的书信,纪筝才恍然自己案头的奏折是怎样的荒诞可笑,北边的郡县皆因旱灾而饥馑荐臻,到了奏折上就成了五谷丰登,政通人和。
这就是原主治理出来的大燕,一个已经被蛀空了的朝堂。
连带着纪筝也对此莫名生了愧疚自责之情。
必须让明辞越尽早夺权,不单单是为了完成剧情,不单单是为了他能够早日退休。
明辞越必须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再后来寄送的就不再是书信了,今日衔来的是一小朵梅花,明日拎来的又是一小蛊佳酿。
纪筝严肃对待皇叔寄过来的每一样物件,将他们分门别类严谨收好。并根据皇叔的性格,合理猜测,这花一定是武安侯府门口见证罪行的那一朵,这酒肯定是某官员贪腐作乐的罪证。
虽然明辞越什么都没说,但纪筝觉得自己太懂他了。
直男风格嘛,谁还猜不透。
倒是顾丛云总看他白日里犯困,夜里想尽办法要把他关在延福殿,哪也不让他去。
纪筝一推开殿门就能对上顾丛云那双猫儿般的圆眼,颇为无奈,倚着门框道:朕知道你是看不惯朕和璟王,可他人又不在这,你守着延福殿有什么用?
他有点看不懂这主角受,吃着主角攻的醋,想阻拦,又不肯主动大方去找明辞越,别别扭扭,遮遮掩掩,非要跟他过意不去。
顾丛云低声嘟囔:他都不在这,那你出去干什么?
纪筝随口道:朕是天子,大晚上的自然是找宫妃侍寝啊。
谁料顾丛云仿佛突然发了疯似地猛地站起身,抵了过来,额角的青筋突兀地抽搐跳动,不准去,不准去!你怎么能去怎么能这么滥情!
纪筝见他突然红了眼,扬起了拳,下意识眯起眼瑟缩了一下,可下一刻耳畔劲风闪过,那一拳直直锤在了朱门上,锤得木屑沙尘簌簌而落。
守在一旁的原明一干暗刃之人即刻盯住顾丛云,悄无声息地逼近,冷冽的刀光在月下微闪。
纪筝一边暗中做手势挥退他们,一边冲着顾丛云怒吼:你疯了!朕是皇帝,找几个宫妃不正常?你以后不娶妻妾的?
顾丛云突然蔫了下去,那以后再去找她们好不好,这两天我在宫中陪你,至少至少别让我看见,别让我知道好不好?
或者你打我。顾丛云腆着脸把头伸了过来,我不还手的,把我打昏了从我身上迈过去就可以找人侍寝了。
纪筝看着这张凑得很近的清秀侧脸轮廓,哑然失语。
这可是明辞越称帝元年的新科状元,未来青史留名的元辅良臣,也是继承明辞越京城第一美男头衔的少年郎。少年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成熟,会忘记懵懂冲动犯下的过错,会沉默地陪伴着明辞越的名字,出现在史册的每一页角落。
纪筝向来吃软不吃硬,平时也不是没打过顾丛云,但偏就此刻下不去手。
顾丛云好似看透了,又把脸凑近了几分,语气略带欢快:你下不去手是不啊!
门被纪筝砰地一声甩到了他的脸上。
纪筝掩紧了门,有些焦急地在大殿内踱着步子,已经子时了,按理说白翎鸟这个时辰该到了,哪怕随便带来点什么也是报个平安。这种每分每秒的焦虑等待只会让他怀疑,明辞越在宫外查了那么多是不是暴露了,被太皇太后下毒手了。
等待的时间里,纪筝又反复思考了明辞越的提议,突然一个想法在脑中逐渐成形。
北边郡县旱灾缺水,而京城奢侈人家供着无数个水榭池塘养花逗鱼,奢侈到令人咋舌。单是大燕皇宫霸占来积蓄池塘,营造园景的泰水河就贯通着南北,连通无数郡县。
既然下游缺水,他又需要营造阵势在河底找东西,不妨开闸放水!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也惊了他一跳。
古代水闸都是人工修建人力围堵操控的,轻易动一次,当真声势浩大,劳民伤财,需要上上下下无数道文件反复批核。
一个权力被架空的少年天子,这种圣旨不会有人敢真的传达,不会有人敢真的执行。
他甚至能够想象民间怒骂他蛮横暴虐,满朝上下跪下请愿,那老妇人当庭暴起,怒斥他疯了的场面。
纪筝不在乎,反正本就是昏庸之君,无非就是跟满朝蛀虫对着骚,看谁脸皮厚。
他不仅要做,还要立刻做,先斩后奏地做。
于是他即刻招来了明辞越留给他的人手,把此事详尽吩咐了下去,让他们今夜就带着圣召令牌赶去城外的泰水河水闸。
原明闻言,当即跪倒在地,连声请求圣上三思,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立即执行圣上命令。
此事关系重大,若是,恐怕要留下千古他不敢再触犯龙颜,直说下去,只支支吾吾道,要不等殿下入宫再做决断,璟王知道了一定会阻拦的。
纪筝扶额道:这事朕不做总要有人去做,谁去做,武安侯会做吗,让璟王做吗,你舍得糟蹋你家主子的名声吗?
那汉子急了,红着脸梗着脖子,一着急什么话都敢劝:别人不知道,可属下看出来您和璟王关系好,不,不一样,是那那啥,哎呀,之后得那啥那啥的,枕边人的名声都是共享的,圣上不可妄自菲薄啊。
纪筝知他又忠又耿,被他逗笑了,缓解了气氛,你想说什么?他故意板起脸来,你家主子榻上都得屈居朕之下,服侍于朕,这点小事还不是得听朕的!
男人仿佛天性对榻上掌控权这种事严肃又敏感。
原明表情瞬间不对劲了,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心理冲击,一颗头憋得发紫,看向纪筝的眼神三分害怕三分疑惑四分惊为天人,支支吾吾半天,突然又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猛地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圣上英武,圣上威风,圣上和殿下百年同乐。
纪筝摸了摸下巴,被他挑起了好奇心,恶劣地挑了挑眉:朕压下明辞越不是天理伦常吗,为何要这么惊讶?
他也没撒谎,细想过往,从蒙眼沐浴,到骑马射箭,再到那夜意外暧色,的确都是明辞越任命无言地屈从于他,服侍于他,讨好着他。
谦恭地将朝堂的上下关系延续到了榻间。
纪筝挺直了胸膛,越想越有自信,突然发现自己一想起那人就不禁扬了唇,又暗骂了自己几声,连忙正襟危坐,欲盖弥彰地轻咳了几声。
原明猛一下起身,低着头沉默半天,又是两个响亮的巴掌,失神地喃喃,是属下瞎想,瞎想
这下不用纪筝使唤,他自己听话地跑下去部署事情了。
要想此事不能先一步传到武安侯的耳畔,就不能惊动顾丛云。
纪筝从延福殿的后门溜了出去,一个人裹着大氅漫步到御花园水榭亭台的深处,就立在亭阁之中,借着亭中长明的宫灯,望着那片深不见底的水域。
他要亲眼见证,这片祸害他多次的水域作为甘霖,被引入民间千家万户,灌溉良田无数。
第一次见明辞越就是在这里,那时深秋池中尚有些半黄的绿意,此时只剩枯杆一片,那天明辞越还只是清高在上,触碰不到的明月,揽他一下,还能嫌弃地将他磕碰在栏杆上。
后来呢,月亮怎么就被他扯到地上,入了凡。
他趴在栏杆上,看着被水面波光打碎的那轮月,看着水位微微开始缓慢下降,露出来的腐物烂泥越来越多。
明月就是这样坠入水中,把他从烂泥潭中拖拽而出。
他撅起半个腰身,倾斜下去,好奇明辞越当时到底潜了有多深,找到他的。
摇晃起伏的水面上,孤零零的一个他的影,一个月的影。不过多时,缓缓地又从对岸多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影停顿了片刻,忽然撩开了长袍,在如洗月色下,迈着长腿,飞速奔跃,飞速跑去几里开外的长桥,一住不住地奔他而来,逐他而来。
不断靠近,匆忙靠近,优越高挑的身形,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漂亮得犹如一把浴光而生的白玉之剑。
那人目光仿佛透过水影与他对视,一双凭谁看了都甘愿沉浮沦落的眸。
他在心底默默地想:怪不得上辈子那本书里,想摘得明月的有那么多,若是有来世不当皇帝了,就当个泼皮浪荡子
那影子好似能听懂他心声一般,微顿了一下,步伐更急迫了。
纪筝眨了眨眼,只来得及在心里对着这影儿干干净净,默默念了声朕的皇叔。
下一瞬,他甫一要起身,腿根一阵酸麻。
坏了,看皇叔看呆了,跪坐久了,双腿仿佛截肢了一般,毫无知觉,动弹不得。
眼看着皇叔越逼越近,他还傻乎乎地悬空在栏杆上,头朝下悬空在水面上,下也不是,上也不是,姿势诡异极了。
这种事急不得,越急越疼,疼得纪筝大脑一片空白,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不动了,别动好不好,圣上不要动。男人刚刚冲刺完的热气尽数从后撩拨过来,吹过他的发鬓,扑在脸畔,心跳挤在他的后背上,传递过来仿佛灼烧般的炙热。
纪筝闷哼了一声,硬生生把惨叫憋了回去,眉头苦痛地攒成了一团,上身被人一下子抱住,不得动弹,他的腿,那双仿如假肢一般的腿也被紧紧夹在身后人的腿间。
每一寸的触碰都是犹如万蚁啄食的挠心,如细密的小电流般通过脊柱直达大脑。
明辞越不肯放他,只会挨得越发紧密。
那人仿佛丢了魂魄一般低声:不当皇帝了,谁也不当皇帝了,别走求您。
纪筝:?
想什么呢嘶,放开朕!尾音颤抖着飘了上去。
明辞越眸色沉了沉,他怕了,怕极了,生怕自己一松手,怀中的人就逐着水中月亮而去了。
不敢相信小天子的话,他的目光又顺着水影去捕捉那人的视线。
偷听着,听着,明辞越愣住了。
原来被压制在天子心底的低yin更加繁多,比如他不小心挨到了那半裸的脚踝,紧接着就是一声闷闷的唔,若是再不小心沿着笔直的线条,向上碰上去。
别动了,嘶就是那
声音犹如襁褓婴孩含着奶的啜泣,又好似春日檐角翻着肚皮的猫。
男孩在他怀中沉默地颤抖,既不转身,也不推开,仿佛在独自吞咽着不适感,乖极了,默许着他的行为。
明辞越:?
仅是几天没见面,没碰过。
不过既然圣上喜欢,需要他不介意多给予一些。
圣上要什么都好,要什么都行,只要别就这么丢下他。
男孩终于忍不住了,清沥极了的嗓子呜咽出了声:明辞越,朕叫你放开朕!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唔嗯腿麻了,玉腿还在吗?
嘶别动了,碰,碰到了,就是那儿。
别呀皇叔求你了。
明辞越:
他低咳了几声,还是紧张,不肯松手:圣上趴在这栏杆上干什么?
他不信,不信圣上会不留恋这人间。
哪怕真的不留恋人间,至少至少也应该留恋他的身边。
少年理直气壮:趁着水位退下去了,找找朕的药夜明珠,就是你给朕摔下去的那颗。
小点的声音:看月影,看人影把腿给看麻了是不是有点蠢。
明辞越没忍住,勾了下唇。
臣替您下去找回来吧。说着他伸手要取下背上的披风。
好啊,你下去找。一边嘴硬,底下一只小手指蜷起来,勾住了他的衣角不撒手,去吧,朕不拦着你。
小点的声音:这人也太实诚了
明辞越没等那声音说完,猛地一把扯下了大氅。
皇叔!两个声音瞬间同步。
然而明辞越只是退后了半步,把衣服裹了上去,水边夜凉,圣上多留心。
少年惊魂未定,心跳加速,扯走衣服,捏紧在自己手心里,冷哼一声,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
水影中的目光刻意地躲了明辞越一下,发察觉到他还在半笑着凝视自己,又挺了挺胸膛回瞪回来。
天子凶道:看什么看,谁准你盯着朕的!就几天没见至于吗?
小点的声音:太糗了,社死了,怎么每次都盯准朕出糗的时候出现
明辞越终于开了口,又沉默了良久,只勉强吐出了两个字:至于。
至于?明辞越说至于?纪筝的心头微酸了一下。
至于什么,朕听不懂。他忽然发了笑,像是突然找回场面一样,猛地在那人怀中回转身子,故意恶劣道:这才几天就如此想朕,以后还怎么做大事,难不成还不分开了?
嗯,不分开。
那声音很轻很轻,轻得仿佛是怕惊醒睡在池底的沉鱼。
明辞越帮他拨了拨落在额前的发。
用从未有过的目光凝视着他,打量着他,从眉眼到唇际。
纪筝愣了,笑还僵在嘴角,是他先动的手,撩的人,点着的火,没人给他负责扑灭。
他大脑一阵空白。
心底突然冒出来了一句:从此君王不早朝
做什么做,还做什么大事!
明辞越又笑了,笑的时候,唇线被拉出了弦月的弧度,映衬着月光,笑得很轻很轻。
纪筝默默把身子转了过去。
嘴上说着不做大事,可身体还是很诚实地认真关注着水域高度,放出的过少,引不起顾家注意,起不到警示作用,放出的过多,又会淹没农田。
明辞越在他身后道:圣上从皇宫匀水浇灌天下桑田,千古以来未曾有过,明日百姓早起就会看到重新充盈的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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