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极静,偶尔栖在枯树上的寒鸦扑拉着翅膀,怪叫一声,更添苍凉寒意。荒郊野外,原本就细如羊肠的小路早已被大雪覆盖,两个人影互相搀扶着,艰难前行。
“五哥哥……我们、我们歇一歇吧。”曲临波累极,倚在林书白怀里微微喘息。
林书白将曲临波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用大氅将两人裹得再紧一些,低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冻得麻木的嘴唇始终噙着一丝不服输的笑意,声音里满是柔哄安慰:“临波,我们不能歇,太冷了,总要找个避风的地方。”
曲临波也知道这荒郊野地无处躲无处藏,迎风呛雪的,实在也不是歇脚的地方,便顺从的点点头,娇小的身子向林书白膛埋了埋。林书白心中疼惜,却是无可奈何。如今落到这般凄惨境遇皆因他不知世事险恶所致。
当初两人离家时他是以为带足了细软盘缠的,本打算先与曲临波寻个安静地方住着,待到临波生产后,他再带着妻儿回家请罪,那时木已成舟,以父母疼宠他的程度,定不会太过为难。谁知才出了家门不几日,便因一时大意,值钱的东西俱都被窃,两人身上总共只有一两三分银子,连城门都没敢出,只在远僻的地方寻了一家极简陋的客栈暂住。但那一点银子又哪里够得什么,虽接连几日省吃俭用,到底还是用了光,那家客栈掌柜又是只认钱不认人的,约莫猜到他二人是私奔出逃来的,见林书白付不出住宿银子,只说他欠了客栈银两,将他二人随身行李尽都扣留,大雪的天便将两人赶出去。林书白暗骂虎落平阳被犬欺,却是无可奈何,只得带着曲临波黑夜赶路,盼着能遇到好心人家留宿一夜,不至冻死在外。
曲临波从小娇养深闺,从未受过这等磨难,况又有身孕在身,更是乏累,此时强撑着走了几步,脚下便踉踉跄跄打磕绊。
林书白用力搂紧她站住,毫不犹豫的解下唯一一件用以御寒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半蹲下身:“来,我背你。”
风雪在两人身边盘旋飞舞,曲临波眼圈一红,摇摇头:“不妨事,五哥哥,我能走。”
林书白虽冻得发僵,抖着唇说出的话仍带着痞气:“我不为你,是为我儿子,我背着你们娘俩儿个,你不累,我也暖和些,一举两得。”回头促狭一笑,催促道:“好娘子,快些上来。”
曲临波心里一暖,极力忍着泪,俯身趴在他背上。
林书白一步一陷,走得艰难,却依然对曲临波道:“临波,你且忍一忍,等天亮,我去找沐笙帮忙,总不会再像今夜这般让你吃苦。”
曲临波抱紧林书白,将头贴在他背上:“能跟着五哥哥,吃苦我也不怕。”
萧府。
沐青气沐笙莽撞不知转圜,顶撞母亲以至于母亲心病发作,并不许他进房,只提着衣领两脚踹出门去,按在雪地里罚跪。自己便在外室等信,一时映月出来回说太太醒了。沐青心里一松,正要进去,正巧凤娘从内室匆匆出来,见到沐青,微侧了身福了一福道:“二表哥稍待,小妹通医术,方才在里间与大夫一起商讨了一个方子,正对姨母的症状,小妹写给二表哥过目,若使得,好让人去药铺采买。”沐青微有些惊讶,看不出这位表妹不蔫声不搭语,竟是懂医的?不禁看她一眼,点头道:“有劳表妹。”
凤娘摇头表示无碍,也不叫丫头来伺候,自己去桌上研了墨,略一思忖,在素笺上笔走游龙,不一时便写好,仔细吹干墨迹,两手擎着交给沐青。沐青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丹参六钱,全当归两钱,川芎一钱五分,桃仁一钱五分,炙甘草一钱……”等等。
沐青有些惊异又将阮凤娘看一眼。他不懂医术,但素笺上挺瘦秀润的瘦金体,寸方小字,暗藏锋芒,倒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能写出来的,眼睛看着,口上已经不由赞道:“没想到表妹竟是为才女。”
凤娘淡然道:“二表哥谬赞。”
沐青便将药方交给映月,让她差人去抓药来。凤娘只等他吩咐过了,方又道:“小妹愚见,不知二表哥愿听否?”
沐青本想进内室去探望母亲,听了这话停住脚步,道:“表妹请讲。”
凤娘淡淡一笑,缓缓道:“方才大夫说,姨母是急怒攻心引发旧疾,需静养,再受不得一点刺激,小妹觉得,二表哥此时进去,难免再勾起姨母心中火气,二表哥不如暂避,方是两下的好处。”
沐青挑挑眉不动声色,凤娘接着道:“再者,大冷的天,七表弟还在外面跪着,若是冻坏了,姨母还是要心疼的,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姨母口上发狠,但到底是自己的骨,哪能真狠下心责罚,这是其一。其二,姨母如今心气未平,若是再以为七表弟故意抗衡,长跪示威,不是更加增了母子间嫌怨?二表哥且看在小妹薄面,以姨母平安为重,暂赦了七表弟吧。”
一番话入情入理,柔柔款款,直将沐青说得无可反驳。沉默半响,沐青方才应允道:“多谢表妹提点。”
凤娘微一福身道:“二表哥客气了。”再不说什么,后退两步,转身进了内室。
沐青在外室站了站,见内室再无动静,略放下心来,负手出门。
雪下得越发大了,琼瑶逶迤,映得天地间一片空濛混沌,院子空荡荡的,廊上两只灯笼照出一小片浅浅的,惨白黯淡的光,而方才那个被按住雪里罚跪的倔强身影,已然不见了。
沐青心里陡然一沉——笙儿!莫非一时负气离家出走了?!
快走几步下了台阶站在院中,心中无由来的惊惶,低喝:“来人来人!”
几个丫鬟婆子匆匆出来,在他面前站了一排,沐青极力掩饰着焦急语气,沉声问:“七爷呢?”
其中一个丫鬟低着头,缩抖抖的回话:“方、方才外面有人送给七爷一张字条,七爷、七爷看见字条便出门了,说是去去便回……”
“为什么不报与我知?!”沐青沉怒,疾言厉色吓得那丫鬟“扑通”跪倒,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沐青也无意与她纠缠,摔了袖子往院外走。
且说沐笙见了林书白的字条,也顾不得自己正在罚跪,忙回院子取了二百两银票,又将现有的碎银拿帕子一裹,匆匆出门而去。
林书白正等在离萧府不远的一座八角亭子里,见了沐笙也不客套,接了银子道:“多谢,以后还你。”转身要走。被沐笙一把拉住,道:“等等?”沐笙见林书白数日不见,越发瘦削,身上衣衫单薄,哪还有昔日风流公子的模样,心中蓦得一酸,道:“你住哪里?明日我看你去。”
林书白苦苦一笑,淡然婉拒:“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沐笙皱眉,佯装不悦:“怎么,五哥还信不过小七?”
林书白心下黯然,叹口气,自嘲道:“如今我与临波天作被地作床,四海为家。”
沐笙知道林书白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自己帮忙的,心知他定是遇到什么艰难事,如今听了他的话,却不免惊奇道:“这么冷的天,居然没有住的地方?”
林书白冻僵的手包裹着那包银两,恻然道:“一言难尽。”
沐笙知此时不是询问的时候,仰头看看天色,做了决定:“离宵禁时辰还早,你且带我去寻了曲姑娘。我前几日刚在云巷置了一处宅院,无人知晓的,我送你们过去,你们且在那里安定几日,再做打算吧。”
林书白何等通透,闻他此言,推辞道:“即是无人知晓,定是你与水娘幽会的所在,我夫妻不便前去打扰。”
“说得什么话?”沐笙有些发急:“你我是兄弟挚友,互助相帮实乃应当应分,况水之子通达,亦不会为这些许小事计较,你这话说来便生分了。”便一再坚持,林书白却不过,心下感动,朝他一抱拳,郑重道:“小七,大恩不言谢。”遂前边领路,兄弟二人迎着风雪一路向西行去,直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路渐荒凉,才见一片被雪覆盖的田地旁,远远一座茅草屋,形容破败,残破的窗子里透出一点微弱晕黄的光芒,原是夏日农人看田时胡乱搭就的房子。
沐笙想到书白原来的锦绣辉煌,如今却落魄至此,心中不由一阵酸涩难当。
两人朝着茅屋愈近,便忽听屋中传出无助惨噎,林书白闻声脸色惊变,踏着齐膝深的雪,几步跨进门去,一声骇然惊叫:“临波!”
沐笙随后进房,房中情形不禁让他瞬间变色——冰冷的泥地,中间拢着一小堆火,曲临波蜷着身子倒在火旁,手捂肚子面色惨白,一幅裙子已被鲜血浸染,地上几道蜿蜒血线,溪流一样朝着一处低洼汇集,映着火光,显出可怖的黑色,满屋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林书白脑中轰然作响,上前一把将曲临波抱在怀里:“临波,临波你怎么了?”慌乱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曲临波无力的倚在林书白怀里,两行清泪流不尽,虚弱的动动嘴:“五哥哥,孩子、我们的孩子……”
沐笙从未经过这等事,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猜测:“书白,这、这大概是小产了,要赶紧找大夫。”
林书白闻言一把抱起曲临波,转身冲出去,在漫天大雪里一边跑,一边道:“临波,有我在,临波不要怕……”身后鲜血连成线,洒落在他奔走过的脚印里。林书白脸上冰凉,寒风一吹刀割般疼,原来不知何时那恐惧的泪已经流了满面。
曲临波腹内绞痛,仰着脸,大朵的雪花落下来,泪水凝结成冰,墨色苍穹下,她能清晰的感觉到肚里的小生命随着鲜血,一滴一滴的流淌,从她体内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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