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薛姨妈回了下榻处向薛蟠说了甄家事,薛蟠连呼意外,宝钗亦附和道:“所以说世事难料,哥哥当年自拐子手里买下吉祥,那会子又哪里想得到有这么一桩巧事?也亏得哥哥买下了她,不然还不知她现在在哪家为奴为婢呢,哪里寻得着?”
薛蟠再是直爽不过的人,闻言只乐道:“说的很是,确实巧极了。妈当日跟我说时,我还只说希望她跟吉祥一般颜色,再想不到竟是同一人的。”
薛姨妈看了一眼宝钗,接口道:“好了,宝丫头你陪了我半天也累了,且去歇着吧,这里有我跟你哥哥呢。”
宝钗应了一声,并不动身,薛姨妈又催了催,她方才起身,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说什么,自回了房。
这厢薛姨妈与薛蟠细细分说。
“蟠儿,虽然你那时只说要娶个同吉祥一样的,但妈今儿还是得同你好生说道说道。”
“按理说呢,吉祥无论相貌人品都是再好不过的,娶他进来,你也愿意妈也喜欢;且这门亲事占了一个信字,又有和尚道士的话,想来是错不了的。”
“但你也须知道,到底吉祥也曾被拐卖过,虽然恰巧给她改了个名字,也没叫她在亲戚间露面,可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且这边的人都知道甄家有这么一个走失了的姑娘,将来怕是难免有风言风语。”
“这第二桩,甄家如今这样,显然已经落败了的,虽有个读书的舅舅,到底年纪小,以后怎样也不可知。你若娶了她,想借岳家的势,却是不能了。咱们虽说不比从前,到底还有着皇商的名头,便是低门娶媳,找个比家世比甄家强的总还是有的。”
“你细想想,若真心不愿意,妈也不能勉强你,免得你将来觉得委屈埋怨我。横竖今日也没同甄家说这婚事,你若不愿意,咱们就只当没这回事,将来到了地底下,老爷有什么怨的,妈替你受着就是了。”
自薛姨妈编了那番谎话后,她越想越满意香菱这个人选,今日寻着甄家,比她想象中的还好了三分,更是意外之喜。但到底她是要靠儿子过活的,将来若是薛蟠觉得香菱不好,埋怨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没把好关,却是不美。这才有了薛姨妈这番话,明着摆事实让薛蟠自由选择,暗里却小小的用了激将法。
薛蟠果然不负所望,且他为要香菱不着都跟薛姨妈打了多少饥荒,如今正是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心理,略想了想便道:“妈说的什么话,我虽然不说一言九鼎,却也是说话算数的。咱们自家知道吉祥是个好的就行,管别人做什么?再说了,家世差点也没什么,咱家帮衬点就是了,总比娶个媳妇来压自己一头?”
这日夜间,薛姨妈方欲安寝,忽有宝钗的丫鬟萱草来报,说宝钗病了。薛姨妈忙忙随了萱草到宝钗屋内时,莺儿正用小茶炉子熬黄柏汤,见薛姨妈神色着急,忙禀到:“太太不必忧心,姑娘只是犯了旧疾,药汤马上就煎能好了,到时候和了丸药一同服下就好了。想是萱草不知事,急慌慌地没说清楚,倒让太太担心了。”
——当日离京时,因想着路途久远,宝钗便取了三丸冷香丸拿小罐装了埋在一棵青松盆栽下一路带着。当日薛姨妈还暗自感慨,这果然是个富贵病,平常人家便是得了药丸,也没个路途中还带个盆栽的理。
既然吃的是冷香丸,那所谓生病便是犯了热毒症了。薛姨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向内室走去。
宝钗原是半依在床上,见薛姨妈进来便欲直起身来,被薛姨妈扶住,只得欠身道:“我原说不让她们回的,本就无甚紧要,偏她们还当做一件正经事去回妈,倒累得妈不能歇息。”
烛光下宝钗容色倦怠,说话间又微微咳了两声,薛姨妈见之心又软了三分,柔声安慰宝钗:“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强撑着,躺下说话吧。我原也无事,来看看你又有什么劳累的,你若不使人告诉我,我明日知道了便更该着急了。我知道你向来懂事,不愿**心,可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宝钗待要开口,又觉口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便又咳嗽起来。
薛姨妈忙搂了宝钗轻拍其背替她舒气:“好了,别急,等你好了有多少话说不得,不急于这一时。”
一时莺儿端了汤药托了冷香丸进来,宝钗忙用汤送了丸药服下,方才慢慢平复了,开口说道:“妈,女儿无事,只是这药有些发苦,觉得难受罢了。”
哪里是药苦,只怕多半是心里苦吧。
薛姨妈有些不安,她早就察觉宝钗有心事,也大概知道她的心事是什么,只不过她下意识地选择了忽视。在薛姨妈的认知中,宝姐姐这个觉得是成熟的,是世故的,这种认知让薛姨妈偶有一种心虚——薛姨妈选择香菱当儿媳妇之时便料着宝钗可能会有想法,但她选择了回避,选择让钗自己想通。结果这一回,万能的宝姐姐没有想通,反而把自己憋病了。
薛姨妈到底还是觉得应该解决自己惹下的麻烦,于是温言道:“这就对了,苦了就该说出来,憋在心里却是白白委屈了自个儿。”于是打发莺儿去寻蜜饯。
“太太忘了,姑娘不喜甜事,如今又是深夜,哪里去寻蜜饯来?”莺儿笑回道:“还是我调一碗蜂蜜水来与姑娘吃吧。只是这小地方,夜里连个热茶也没,又不敢给姑娘喝凉的,还得现煮水去。幸而才刚煎了药,炉子还是现成的,姑娘稍待片刻,马上就能备好。”
薛姨妈点头:“该把茶炉子提到别的屋才好,这虽然在外头,也还有烟气进到里屋来,熏着怪不舒服的。”
莺儿脆生应了,到了外间叫萱草提了茶炉子自去烧水。
薛姨妈这才对了宝钗道:“好孩子,就从这冷香丸说起,当初费了多少事才得了这么些药。只是,咱们家虽然不比从前了,可这药便是再费事,难道还制备不起了?那和尚也是,什么方子不给,偏生给了这么一个古怪方子,若是搁在那些贫寒人家家里,便是得了方子怕也制不起药。”
“话说回来,这药再贵,也不过是个治病救人的东西,只要能治病,一千两银子的药是好药,一文钱的药也是好药。就如同,只要你们一生平安喜乐,咱们家是高门大户也好,小户人家也罢,又有什么要紧的?且不说咱们家远远倒不了那份上。再者论,这本该是你哥哥的事,再不济,也还有我这当母亲的,谁知竟让你来心,实在是苦了你了。”
宝钗初时还以为母亲说的是冷香丸,但分明又有些不伦不类——冷香丸配料并不贵重,所胜不过一个“巧”字,哪里又论上银钱了?慢慢方才回味过来,母亲这番话,说的是药,其实却又不是药。听到后来宝钗便红了眼眶,几欲落泪。
宝钗自幼乖巧懂事,又因薛家今不如昔,她便存了一段心事,欲要一展青云志,重振薛家。这本是她在薛姨妈耳濡目染下的结果,谁知薛姨妈忽的换了心思,撩开了此等大事,反而是宝钗悬在了半中间,心志比天高,命途却多舛。
自采选之事不成,断了宝钗进之路,薛姨妈似乎一心一意过起了安生日子,连带着薛蟠的亲事也定了没有基的甄家。宝钗欲要说话,偏偏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她不过是一个闺阁女子,若是母亲不相问,别说是哥哥的亲事,便是自己的亲事,也不过是母亲兄长的一句话而已,何曾有她置喙的余地?她又愁又急,便胎里带的热毒之症便发作了。
如今听母亲如此说,宝钗便犹犹豫豫问道:“妈明日,真的要将甄家英莲说与哥哥?”
薛姨妈并不答反问:“咱们家又不缺银两,而你哥哥有几分能耐,你也是知道的,便是给他一顶官帽子,他又哪里戴得下。左右不过这样,英莲又有哪里不好的?”
宝钗思量一番,料是没法,也只得默认了母亲的言论,反打叠起笑容安慰了母亲几句。
待莺儿端来蜂蜜水,宝钗略喝了两口,只说自己无事了,劝母亲去歇息。薛姨妈自觉完成了任务,便回房自去安寝,只让宝钗好生休息,毋要劳神。
且说第二日,英莲之母封氏果然带了丫鬟上门来,还特特备下厚礼送与薛姨妈,只说是感谢薛姨妈这些年对小女英莲的照顾,“不过是一些薄礼,只盼薛太太不要嫌弃,一定收下才是。”
薛姨妈推辞不过,便接了下来,只听封氏又道:“不知当日英莲的身价银子是多少?我今日想赎了她出去,还望薛太太成全。”
薛姨妈忙道:“甄太太且慢说这个,我这儿还有一桩事,想听听甄太太的意思。”说着便将那番谎话删减着又说了一遍,说罢又观封氏,却见她只十分惊讶并不言语,薛姨妈只道封氏听了英莲转述,知晓薛蟠顽劣,并不情愿结这桩婚事
——薛姨妈自然想过封氏可能不答应,只是她本来就不是弄权谋划之辈,对着宝钗薛蟠还能摆摆长辈的架子,对别人却是做不来仗势欺人,见状只得强笑道:“英莲这孩子,无论人品情都是好的,我和宝丫头都极喜欢她,若是她能进我家门,别的不说,难缠小姑跟恶婆婆这两项,总是没有的。只是不瞒甄太太,我这儿子却是有些不成才,虽然对家人是再好不过的,只是没什么才干。甄太太若是瞧不上他,便也罢了,咱们只当没这回事。”
这回却是薛姨妈想错了。英莲最是个不肯说人坏话的,只告诉封氏说当年自己被薛家买下,幸而薛家太太姑娘对自己都极为和善,平日里不过做些针线,自己并不曾吃苦。封氏所讶者,不过两日内意外之事实在太多。她昨日寻着了女儿,欢喜之后又愁如何替女儿寻一门好亲事,又想着当年不过听人说丈夫跟个道士走了,到底也没个确证,不知丈夫是否也能想女儿一样突然归家;谁知今日见了薛家太太,竟然得知女儿有了婚约,丈夫又确已出家,实在是世事无常。
封氏醒过神来,先是问道:“薛太太方才说又一块玉,能与我瞧瞧吗?”
薛姨妈早打发了下人回避,只得亲自取了那莲花玉来与封氏,谁知封氏只瞧了一眼便落下泪来,一边拭泪一边道:“薛太太勿怪,我瞧着它实在亲切。英莲周岁时她爹便替她打了一块莲花形的玉戴着,从不离身的,同这一块差不多,只没这么大。我如今瞧着它,想着老爷毕竟没一走了之,还晓得替女儿谋划,这心里头……”
薛姨妈大致明白封氏的心情,要说封氏这一生,自女儿走失起便离不开不幸二字,女儿没了,家产没了,丈夫也没了,所谓悲苦也莫过于此。
候着封氏平静下来,薛姨妈方才小心翼翼地又提起婚事。封氏不说不愿意,只说自家家道中落,怕是配不上薛家;薛姨妈忙说这些都是虚的,英莲人品好最是难得。封氏便说事出突然,自己还得想想,容她明日再来回话;薛姨妈自然应了,只说应该的。
到了第二日,封氏果然应了婚事,薛姨妈喜不自禁,只当解决了人生头一等大事。
封氏见状,揣度大概薛姨妈是真心喜欢英莲这个儿媳妇,便将忐忑之情放下了一半,又说自己与女儿多年未见,实在舍不得她,探问薛家对婚期的打算。
薛姨妈见封氏行事有章法,并不是那等混人,早生了让封氏教导英莲的心,自然表示十分体谅封氏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咱们可以先订下婚事,两年后在成婚。
封氏欣喜之下又表示,自己打算近期搬离大如州,不若两家先交换信物订下婚事,待她新居安顿了薛家再行正式上门提亲。
这是想将英莲走失的影响降到最低了。薛姨妈十分感慨封氏的慈母心,且她又多了一个理由在南边停留,忙忙表示封家男丁幼小,行事诸多不方便,横竖自家也无事,不如让薛蟠相帮一二。
封氏十分推辞,到底耐不过薛姨妈的坚持,又想着可以借机相看女婿为人行事如何,便也同意了。
如此又忙碌了三个月,封氏携女带弟举家搬到了扬州。薛姨妈又遣了媒人到甄家提亲,终将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时已七月,却有林如海递来消息,说户部出了新令,今岁要对各皇商重新考评删选。薛家便收拾行装,急急回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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