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的身份当然随着刘彻水涨船高,刘彻登基后三日,大册后,她名正言顺入主椒房殿,成为帝国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第一件事却是给天子守孝。
据《周礼》,食者为父母守孝,应当在父母陵墓外结庐居住,不进荤腥,甚至禁绝梳洗,如此蓬头垢面专心哀悼三年。但天家事事迥异常人,自文帝起,天子居丧以日代月,这一个月的丧期,后是要跟着刘彻一道守过的。
出了孝就是二月,天气越发冷了,刘彻经常流连于椒房殿不愿去朝会,陈娇就劝他,“就是坐着,你也是在那里坐着,哪有天子不肯上朝的道理,你这是在招天下人的非议。”
主少国疑,天子临终前将国事付予太皇太后,是重臣之间的共识,刘彻就算在朝堂上坐着,也不过是个人图章。太皇太后又推崇无为而治,少年天子难免觉得朝野之间暮气沉沉,汉室坐拥万里江山,却无能于匈奴,更令刘彻耿耿于怀。
刘彻就冷笑着说了一句,“祖母只差没有临朝称制……”
话才说一半,陈娇就投过来冰冷的一瞥,她轻声道,“天子,很多话就是在椒房殿内,也不可以胡说。”
太皇太后在后位居至尊,已有二十多年了,多年经营,她的势力并不是一个新进的帝王,可以在一朝一夕之间便掀翻在地的。更别说有孝道两个字在头顶压着,刘彻要挑战祖母的权威,如果师出无名,结果将会非常难堪。
刘彻承受住陈娇的一眼,忽然间就已经怔住。
皇是他的家,他已经习惯于将这华丽而奢靡的建筑群,视为他安全又温暖的巢。曾经他有父皇母后,还有慈爱的祖母,泼辣又不失明的妻母……这都是他的亲人,他的保护伞,他当然可以尽情任——
但皇对于陈娇来说,一向只是在最险恶的战场,对于即将到来的凄风冷雨,她的准备,要比刘彻周全得多。连一句话,她都知道谨慎。
刘彻忽然就觉得和陈娇比,自己简直就像个小孩,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都没能考虑清楚:椒房殿的女主人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她必须要靠着太皇太后,才能在后中立足,身边又怎么能没有太皇太后的眼线?
他就沉默下来,盘膝坐在榻前,出神。
刘彻从来很少这样凝重地思考,生活对他来说,一向轻松简单,他只需要高高在上,挑剔鉴赏为他备下的种种事物,不够美好的,都难以进入他的法眼。他怎么能想得到,屈膝事人的一天会这么快就到来了呢?
陈娇看着他思考,不禁也就跟着他一道垂下眼去,望向了刘彻袖口露出的一道绢帛。
太皇太后和天子之间最大的矛盾,其实不在于权力……太皇太后已经送走了两个儿子,她自己多次向长公主倾诉:“我是个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这一口气,看什么时候咽下去罢了。”
还在于一个道字。
黄老之道、儒家之道、法家之道,都争着要做国家的王道。太皇太后同高祖一脉相承,取的都是黄老之道的清静无为,可景帝为刘彻指定的两个老师,都是儒道的中坚人物。刘彻年纪又轻,按捺不住锋芒,才登基不到一两个月,就想要挽起袖子大干一场,会嫌太皇太后碍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陈娇脑中那声音就再三提醒她,“不要忘记这是个市恩的好机会。”
她永远都不懂,一个男人或许会敬重他的恩人,但决不会打从心底爱她,尤其是刘彻这样一个高傲的帝王,他总是宁可垂青别人,而非等着别人的垂青。
但陈娇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垂下头去,看似不经意地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这是《孙武战经》里的话,我一直不大清楚是什么意思,陛下要比我博学得多,想必能为我解释。”
刘彻一下就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二天起就老老实实去开朝会,任何一份诏书,都要先到长乐去打过转。
他越来越倚重陈娇,有时还会打破规矩,让她跟着到前殿去,刘彻处理政事,和耆老大臣们会晤之时,陈娇就在一边服侍笔墨。
时日久了,男女大防未免放松了些,刘彻虽然很注意避讳,但她还是不时会撞见韩嫣。
其实,刘彻身边的佞幸也不止他一个,他之所以特别出名,还是因为他实在很漂亮,也实在很聪明,也真的实在很受宠。
刘彻一直对武事有很大的兴趣,这方面陈娇一窍不通,真正懂得的还是韩嫣,刘彻凡有疑问,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韩嫣就有几千字的长篇大论在等着他。
像刘彻这样的人,就是一个男宠,他都要找到天下最好的男人来做。
每逢此时,陈娇就在一边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不显露出不高兴,也不轻易搭理韩嫣。虽然两个人同室而坐,但韩嫣在殿下,陈娇伴着刘彻在殿上,身份高下,泾渭分明。
刘彻看在眼里,七八次之后,渐渐也终于放下心来。
——却不是不介意的,一次冷不防,又问陈娇,“你对谁都不假辞色,即使是窦婴这样的托孤重臣,也都很难得到你的笑脸,为什么对韩嫣,你笑了两次。”
他终究是耿耿于怀的,陈娇给予他的特别,刘彻虽然口中不说,但心底也并非不很在意。
陈娇都有点无奈了,她只好说,“看到他,想起你,忍不住就笑了。”
刘彻顿时哑口无言,看着陈娇,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虽然已经是天子,但当着陈娇,还真没有多少威严,陈娇似乎永远捉不清,想要把她逼得紧一点,她一句话,就可以直入刘彻臆。
陈娇看着刘彻难得的蠢相,也忍不住抿起嘴,偏着头偷偷地笑起来。
不过这一次,她小看了刘彻。
“既然你看他这样亲切。”他就一把揽住陈娇,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那你就帮我一个忙吧……你同太后说,让她别再纠缠韩嫣不放了。”
比较起馆陶大长公主对韩嫣那近乎纵容的宽容,王太后对韩嫣就几乎只能说是厌恶,几次进出之间遇见,她给韩嫣的脸色都很彩。
陈娇沉下脸,难得地将不高兴摆在脸上。“这种事,你自己去说,不要事事都扯上我。”
刘彻又哪里真的想要陈娇为自己去做一个这样的说客?
他略带优越地笑了,咬着陈娇的耳垂,轻声细语,“和你开个玩笑——”
陈娇也就跟着软下来,戳着刘彻的膛,罕见地带上了少许负气。“别说我妒忌……”
她扬声吩咐楚服,“把贾姬带进来吧!”
楚服应声而入,又转身出去,没有多久,她带进了一位柳眼梅腮、正当豆蔻的小人。
她今年最多不过十四岁,要比刘彻夫妻都小了两岁,看着就平白多了几分青涩,虽然行走之间,浑圆的腰臀摇摇摆摆,很有说不出的活力与风姿,长得也颇具野,甚至有几分匈奴人的味道——高鼻深目,可肤色却很洁白,算得上是个中上之姿的美人儿。
刘彻的眼光落到她腰际,一时就怔住了。
他虽然漫不经心,但天资聪颖,几乎过目不忘,只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少女,便是背着他擦拭窗棂的那个人。当时他揽着陈娇,目光在此女身上流连了一刻,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意思,便又转了开去。
陈娇挑出她来献美,是有心,还是无意?难道当时,她已经留意到了自己无心的一瞥?
他没有看贾姬,而是不禁又把目光投向了陈娇。
做了两年夫妻,陈娇的容貌于他而言,已经极为熟悉,但眼神每一次落到她身上,刘彻都不免要怔一怔。不是惊艳,又似乎更盛惊艳。
她未能艳冠群芳,但眼神里透露出的无限文章,又要比群芳都耐人寻味得多。似连珠潭的水,即使同床共枕了两年,刘彻也始终不知道那有多深。
妻子主动献美,又并不介意他的男宠佞幸,虽然也不是不吃味的,但态度却绝对贤惠大方——他应该骄傲,应当满足于自己驭妻有术,将这个金尊玉贵的陈阿娇,也管束得服服帖帖的。
但不知为何,刘彻望着贾姬时,心里非但没有一点得意,却还很不是滋味。他反反复复地想,陈娇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她心里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何止是他,就连太皇太后都有几分不高兴。
“你也实在是太贤惠了。”太皇太后的语气虽然缓和,但依然透了婉转的非难。“虽说生儿育女,传承宗嗣,是后女子的天职。但毕竟父丧没有三年,你送一个不要紧,这个口子一打开,你也送一个,我也送一个,皇帝耽于女色,还哪有力学习治国之道?”
说到底,还是旗帜鲜明地站在陈娇这边,顾忌着平阳公主、南公主寻访而来的无数美人。
就连她心湖里的声音,都很是恨铁不成钢,“这几年就应该不管不顾,静心生一个儿子!唯有儿子,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本!”
这些话也的确都是为了她好,陈娇知道。
只是她毕竟是陈娇,她一直都很有自己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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