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福凭天定,离合总关情。悲欢情恨皆君也,缘促似浮萍。
痴心转负心,无情因多情。空负风尘薄幸名,此生意难平。
这首《卜算子》,讲的便是国朝有一小官人,生逢不偶,横遭欺凌,不幸沦落风尘,情遇知己,却正因情深,忍痛仳离,含恨终生。真堪为世人一哭也。
却说万历年间,扬州江都宜陵郡有一名员外,姓顾,世代书香门第,家室富饶,聚集百万,平素乐善好施,扶贫济困,颇有善名。顾员外与妻子刘氏年过六旬,皆康健无病,尽情荣养,美中不足便是膝下无子,只生得一个女儿,已招婿入赘。眼见女婿每日帮衬料理家事,这顾员外便暗叹:“可惜我无子,偌大家业,到底落了外人手里。”叹息一回,又自解□:“常言道:‘万般是命已天定,何必世人奔走忙’。想来我老来无后,也是前世少了修行,无奈何的事了。罢了,罢了,不如且为来世积德。”自从愈加慈善慷慨,周匝十里之内,未有不曾受过他好处的。
某日顾员外出门访友,路遇一老汉携小儿赶路,形容萎顿,员外善心,便教老汉上了骡车,捎带一段。因见那小儿生得伶俐可怜,便问:“如许大小儿郎,正离不开娘怀,何以祖孙相傍赶路?”老汉叹道:“哪里是孙儿?正是小人老来业障。”员外闻之,不觉心动:“说是‘老蚌怀珠’,倒真见得了。似这般病弱老汉都能得子,我倒不能?再者行善积德几十年,未必没有福报。”转念又想:“若现今纳妾求子,老妻未必肯信,只道我老生思,闹将起来,岂不教人笑话。再看我那女婿向来器小,见我纳妾,必以为我防了他,心中嫌隙起来,再若求子不得,又冷了女儿女婿心肠,岂非两头落空,真个老来无依?”前思后想,打定主意:“我暗自置下一婢,养在外面,待真养下一男半女,再带回家中,他们也无话可说了。”遂教人暗寻,访了几日,寻到一个姓冯的农家,度日不过,愿意鬻女为婢的。员外见那冯氏貌端体健,情和顺,十分中意,便付了身价,赁个院子与她住了,时时来往不提。
许是善有善报,不想那冯氏跟了员外半年,便结了珠胎,待到十月期满,真个生下一子。顾员外见那儿郎生得眉清目秀,粉琢玉砌,欢喜不尽,心道:“惭愧,枉活了几十年,到底也有今日!从此香火有继,家业有托了。”便取名“怀瑜”,又小名“天赐”。嘱咐冯氏道:“你万事不必心,只管看觑天赐。便哪日我闭眼撒手,这副家业也少不得都是他的。等他成人,读书登第,都是你的福气。”冯氏听了,默默记在心里。
只可叹天有不测风云。未几刘氏过寿,员外大肆办,一心要趁合家欢喜,好将冯氏母子迎入家中,过了明路。不期乐极生悲,席间多吃了几杯酒,便觉头晕气浮,面色不正。刘氏以为他酒沉,忙教人扶他回房躺倒歇息,孰知过了个把时辰,见员外已是眼吊口斜,四肢僵木,这才慌了手脚,忙叫家人请医,却眼看已救不得了。可怜那顾员外情知黄泉路近,却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满腔滚油般心事,不肯咽下气去,苦捱了两三日,才含恨撒手。正是:三寸清气千般用,一朝无常万事休。
那壁冯氏听了消息,又惊又痛,放声大哭,心道:“员外话儿也没留下一句,撇下我和这吃小儿,倒指望谁去?”越发没了主张。所幸家人中有个吴二,头脑活泛,见状自告奋勇:“我去见主母,告说员外生前娶下小,生了小官人。如今祭祀有主,养老有后,主母欢喜且不及哩。”不期那刘氏正悲不自胜,听了吴二禀告,先起疑心:“若有这等事,员外生前倒瞒了我?”决疑不定,便找女儿女婿商议。
那女婿苦巴巴盼得员外咽气,一心独吞家业,闻此便道:“妈妈休听那起奸邪小人胡言,世上几见壮年不生育,到老反得子的?若是当真,如何老爷生前半句不提。可见是他们是欺顾家无儿,要鱼目混珠,鸠占鹊巢。妈妈须拿定主意才是。”女儿亦附和丈夫。刘氏听女婿说得入理,又悲又怒,只叹:“可恨我不曾生得一个儿子,到老受这等欺辱!”一叠声教人把吴二打将出去。吴二报功不成,反挨了一场苦打,归告冯氏,冯氏愈加凄惶,抱起天赐哭得三魂不全,六神无主。
岂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女婿暗中着人问询,才知天赐真是员外所生,便担心冯氏告官认亲。左思右想,便动了歹毒心肠,要害冯氏母子命。所幸家人中有先得知了的,觉得可怜,暗中告之,冯氏大惊,慌忙收拾些细软,抱了天赐回得娘家,对着父母哭诉。那冯家母亲却有些主张,道:“常言道‘贱不讼贵,贫不讼富’,他家有钱有势,你孤儿寡母如何讨得公道?反轻易损了命。不若暂忍下一口气,好好抚养儿子,待他出息成人,好歹有出头的一日。”冯氏依从母亲之言,带着天赐去乡下赁了间屋住了,辛苦抚育不提。
转眼便是数年过去。那冯氏是个无用妇人,做不得营生,初时还有几个死钱,省吃俭用度日,不免坐吃山空。待到天赐渐大,已是家徒四壁,冯氏又立心守节,不肯再嫁,四处与人帮佣,任凭苦累也肯做,咬牙供天赐就塾读书,因叮嘱道:“我儿自家身世也知了,好歹为娘争口志气,将来金榜题名,做了官家,看他们还认你不认?这也是你爹爹的嘱咐。”天赐一向孝顺体贴,闻此更是发奋,真个悬梁刺股,凿壁偷光了。冯氏见他出息,欢喜不尽。不期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待到天赐十四岁上,冯氏积劳成疾,得了痨病,又无钱将养调理,未几沉重。天赐百般侍奉,求医问巫,眼睁睁见冯氏不起,扯着自己手咽了气,犹不瞑目。天赐只哭得天昏地惨,肝肠寸断。
孰知守灵未毕,四邻便上门讨债,皆是数年来天赐读书、冯氏医病的积欠。天赐到此两手空空,哪里能还得?只得苦求哀告。乡邻却道:“小官人也读书明理,岂不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都是土里刨食,田间挣命的人家,初时见你孤儿寡母可怜,牙缝里挤出几个救命钱周济你;自家也有老娘妻儿养活,如何能再拖欠?”说得天赐满面通红,哑口无言。再细一想,冯氏入土也要花费,连同还债总要数十金。左思右想,彷徨无计。到了狠下心肠,拿定主张:“我别无长物,只此空身,到此地步,只能卖身为奴,偿债葬母了。却只怕我不是女儿身,欲自鬻而不可得。”自怜自叹,待得天明,真个儿写了招头,标明“卖身葬母”,草披榜,走去镇上,沿街自鬻去了。
果然一路闲看的人多,也有叹一声“好孝子”的,也有笑他痴的:“生得再标致,也是男身,倒要五十两白花银!”天赐两眼含泪,走街串巷,由晨至昏,却无人问津。至此又愧又痛,心道:“果然是百无一用,可怜我母含辛茹苦,生养我一场,我倒连安葬浆祭也不能勾!”正在惨然垂泪,便听得人问:“这小官人,真个五十两便肯卖给我?”
天赐抬头一看,只见前头立着个黑壮大汉子,遍体绸罗,手里却摇着一把蒲叶扇子,犹问:“只须五十两,你便卖与我?”天赐忙道:“大爷若肯付了身价银子,天赐自愿为奴,任凭驱策。”那汉子笑嘻嘻道:“真个听我驱使,何事都肯?”天赐道:“都肯。”汉子将他脸孔又细细看了一看,又照周身打量一番,便道:“好个标致孩子!我便讨了。你住何处?我明儿便兑了银子给你。”天赐忙将住处细细告之。待得次日,那汉子找上门去,当面将银子付了,又教人写了卖身契书。天赐含泪签了文书,那汉子便变了脸色,厉声喝促他走。天赐无奈,央告再三,叫乡邻来将债还清,又把余银托给亲厚老者,央求代为葬母,便对冯氏遗骸哭拜一晌,掩面随那汉子去了。孰不知:一朝失足千古恨,回头难寻百年身。
原来这汉子姓钱,是北京南风堂子里有名的公,人称钱老的。只因国朝明律禁止官宦士子□宿妓,行院教坊中便蓄养小倌娈童博客,称作“小唱”,教授曲艺,丽服艳妆,随客人宴饮狎戏,入夜则伴宿同眠,与娼妓一般无异。若遇翘楚殊色者,王孙公子趋之若鹜,争相缠头,反教那钗裙粉头无地自容。因此两京南风日炽,小倌儿多如过江之鲫,就中又以苏州、扬州两地所出的小唱,姿容婉丽,色艺双绝,最为狎客所喜,有“苏扬弟子艳绝天下”之称。这钱老不远千里,到来扬州,为的便是寻几个标致孩子,熟知访了几日,不是颜色平庸,便是身价高昂,皆不中意。不期正撞见天赐自鬻,立时欢欢喜喜讨了,挟他北上。可怜天赐一无所知,凄惶惶背井离乡,懵懂懂跳进火坑,可不是前世冤孽!
却说天赐随那钱老回到堂子,到了后院,那钱老坐下吃了两杯酒,问他:“我儿,你可会唱曲儿?”天赐道:“会串两句昆山腔,却不通。”钱老点点头:“会便好,再慢慢教你。”又问:“可会诗文?”天赐道:“就塾读了几年,通文辞。”钱老欢喜道:“这更好了,果然未曾走眼,今晚就教你梳笼。”一叠声叫了两个小倌儿上来,带天赐去沐浴换衣。
天赐听他问得古怪,已然生疑,待见那两个小倌儿冶容艳色,气韵旖旎,殊无男儿意态,越发不安,便问:“哥哥们见教,钱老爷买了我来,不知是作何差使的?”那小倌儿如何肯说,只笑一笑道:“爹爹发话,今晚教你梳笼,到时自然知道。”天赐问将不出,忐忑捱到上灯,那钱老果然又叫他去,见他梳洗一新,披了件油绿衫子,里衬白绉纱衣,越发显得皎如冰雪,艳比桃李,喜得拍腿连声道:“我儿有这般秀色,怕不惊煞了半个京城的爷儿们!”一壁揭开墙上一道布障,扯了天赐过来,道:“我儿好生看了学着,有了本事,才好广招恩客,一宿千金。”
天赐又惊又疑,见那壁上留了胡桃大个孔洞,凑近看觑,登时魂销魄散:只见那壁银烛辉煌,锦被翻红,一个小倌儿□裸陈横榻上,青丝披散,双股大开,身上压着个实汉子,正在癫狂抽拔,出则见头,入则没,碟踏有声,佚难言。那小倌儿犹自死死缠着那汉子,扭耸拽摇,婉转相迎,口中“哥哥,亲儿”地乱叫,荡言媟语不绝于耳。天赐看得呆若木**,双颊滚烫,心下却一片冰冷,只想:“我真死也,竟是掉进娼门窝来了!”
那钱老见他不言,凑将上来,在他腰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我儿看得这么入神,想是好奇滋味?实话告诉我儿,前头正有个山西来的富商,专给我儿留着。”天赐惊道:“老爷莫要取笑,身为男儿,怎好做妾妇承欢。”钱老道:“咦?当初你自愿卖与我,不是说好万事都听我使唤?如今银子也收了我的,卖身契也签了,你倒做作起来,可不是讨打!”天赐双膝跪下,垂泪哀求道:“老爷垂怜,天赐虽贫寒,也是良家子弟,便倒毙沟渠,也不敢鬻色卖笑。老爷便饶过我这遭儿,天赐做牛做马,报答老爷。”说罢连连磕头,泣不成声。
钱老怒道:“我讨了你来,便是教你接客养汉的,不然要你何用?倒费我五十两雪花银!”上前便两拳捶倒在地,又往心口狠狠踢了几脚,道:“再不识相,便打下你半截来!”天赐痛得脸色煞白,话也说不出,仍咬牙蹙眉,只是不从。钱老喝道:“拿绳子来与我绑了,且吊他半宿!”几个小倌儿便应声出来,剥了天赐衣服,赤条条捆紧了,双脚离地,吊在梁上。钱老又朝他踹了两脚,方骂咧咧走了。
天赐悲痛交集,眼泪直淌,一时羞愤欲死,奈何白鱼儿般悬在半空,真个求死无路,求生无门。过得几刻,便觉臂膀疼痛欲断,寒风砭肤刺骨。他虽自幼贫寒,也是母亲娇养,几时吃过这般苦头?未几便周身冰冷,昏然欲死。正在浑浑噩噩中,便听得有人说:“吃口热汤。”天赐又冷又渴,不假思索,张口便把汤水饮尽了。孰知入腹少顷,便觉遍体热流游走,心慌气浮,四肢如绵。又听那钱老笑道:“‘饶你奸似鬼,喝了老子洗脚水’!放他下来,抬到宋爷床上,看他还能逃去天上不成!”
天赐情知已着了道儿,却动弹不得,任由他们解下冲洗,裹着条被儿就搁到床上。少时一中年男子进来,揭开被子,只见明晃晃一段身子,洁似琼玉,滑如凝脂,叫了声:“乖乖儿,生得这般好!”便两把扯下衣裳,贴搂住天赐,扳着他庞儿先做了个嘴儿。天赐至此着了梦噩也似,心下清明,却一指头也动不得,只能听凭他在自己身上又掐又,百般轻薄。那男子口咂手揩一遭,到他腰下情处,入手娇嫩嫩笋尖也似,抚弄几霎,便挺翘欲起,笑道:“好宝贝儿,这般知情知趣。”天赐苦不堪言,暗叹道:“如何我竟有这等冤孽?真无地自容。”却不知是那汤水里的古怪。
那男子欲炽难耐,那处风月孽债已勃如怒蛙,使手分开天赐双股,将腿架在肩头,沾些唾揉了几揉,道了声:“就教你知道我手段。”便搭上门户,挺腰一顶,长驱直入,只管狠抽蛮弄。天赐痛得浑身巨颤,汗下如浆,却躲也躲不过,喊也喊不出,咬牙苦受而已。那男子弄了数百抽,渐不觉痛,情窟中滋润滑溜,出入有声。天赐心下羞恨欲绝,身子却渐渐情热,又由他弄了一霎,便丢了。男子愈喜,将他翻过身子,挺身又入。一连弄数次,终宵达旦,天明方歇。
待到次日,那男子去了,天赐周身痛楚,遍体狼藉,横在榻上无力起身,只默默淌泪。未几有个小倌儿进来与他收拾,又喂他汤水。天赐不吃,垂泪道:“莫管我,教我死了罢。”那小倌儿道:“到了这地方,左右脱不过这一遭儿,只能受落罢了。”天赐道:“我是宁死也不肯再从。”那小倌儿忙掩了他口,压低声音道:“还敢说这话?钱老爹手段你也领教了,还敢自讨苦吃?昨晚只因有客人等了,他怕伤你身体,不肯打你,不然再说个‘不依’,便揭下你层皮去!”叹了口气,又道:“但进了这堂子的,有几个是情愿的?给他整治得熬不过,便都服帖了。何况这身子再不济,也是娘生爹养的,轻易寻了死,未免也把自己命看得太贱。”
天赐闻此,想起自家身世,惨然心道:“若是就此一死,倒是干净,只可怜我母含辛茹苦养我一场,真不堪如此泉下相见!然而父母生我这男儿身体,到底不是做这娼妓勾当的。”那小倌儿窥他神色流转不定,似有所动,便又道:“哥哥莫痴,生为男儿,究竟立不得贞节牌坊。又不同那些粉头,典卖身体,若不能从良,便要老死在行院里。做小倌儿的但过了二十岁,身材长大,胡须冒出,便再无恩客问津,老爹自会撵你去了。横竖不过苦受这几年,积些财帛,到时换个地方,一样娶妻生子,哪里去揭这些旧账?”天赐一言不发,叹息数声,流泪不止。那小倌儿又徐徐慰言半晌,说得他到底去了死志。
过了几日,天赐身体平复,那钱老爹便着人教他习曲串戏,又矫仪态行止。自此每晨起以粉汤濯面,饮蛋清汤水,入夜则遍体敷药。未及三月,容色昳丽,肌肤秾妍,宛如好女。又整日愁眉不展,似羞似怯,虽西子捧心,明妃思乡亦不如也。遂纳客,未几扬名。只因不肯玷污亲赐姓名,遂改名“连城”,取“色如美玉,其价连城”之意。半载艳动京华,轻薄子弟常十数金求一见,以为南风之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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