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成熟

    赛词

    苏轼喜欢游历名山大川，是个很有情趣、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我出生于北方、成长于北方，看厌了光秃秃、灰蒙蒙的现代北方的荒凉，对南方的绿水青山有着无限的向往。眉山景色秀美，四周环山，有连鳌山、栖云寺、三峰山、巴蛇洞、实相寺、华藏庵、上岩、中岩、唤鱼池等，实在是个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的好地方，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去处。

    游山玩水、赏景吟诗、对弈品茗、饮酒弄乐都是宋代文人们喜欢的休闲娱乐。唉，除了吟诗、对弈外，怎么这些都是我喜欢的活动呢，也许，我真的生错了时代，我本应该生在古代吧。

    “又发呆想什么呢？”一个突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眼前出现了苏轼放大的俊脸，唇角上扬，黑眸正炯炯有神地打量着我，眸底满是探究与戏谑。“进来也不打个招呼，尽吓人！吓到我，你很高兴吗？！”我气呼呼地轻拍着脯，没好气地瞪他。

    话音未落，不等我的手放下，已被他一把抓住，一个用力，拉起就走。我一边踉踉跄跄地抬脚紧随，一边不满地抗议：“慢点儿！干嘛去？”

    他步速不减，只是微微侧头看我，眸底溢满笑意，一脸地狡黠，“到了你便知晓！”

    到了门口，接过仆人手中马的缰绳，他扶我上马后，自己飞身上来，然后纵马狂奔起来。我没提防，一头撞上了他的膛，吓得尖叫起来。以前我也常随他骑马出游，他从来很稳当，总是很怜惜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听到我的惊叫，他不但不减速，反而哈哈大笑，腔随着笑声剧烈震动。连惊吓带震荡，我的头都快晕了，又气又恼，腾出右手一把抓向他的软肋，他“啊”的一声怪叫，身下的马一个加速，我猛地又一次后仰倒向他，“哈哈哈！”他开心地再次大笑起来。马跑得更欢了，以我从未体验过的速度。

    不是受不了这速度，它再快有摩托快吗？主要是没地方踩脚，重心不稳，疾速之下惟一能稳住身形的只有两只手了。我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地反手抱住他，让自己稳住不要掉下马去。他在身后虽是一个手臂搂着我，但没有固定牢，我就像在一个圈中随着马的颠簸而前后左右晃荡，十分惊险。他似乎很享受我的一惊一乍，驾驭着马儿忽快忽慢，故意作出些大动作，引得我惊呼连连，以满足他的某些感官娱乐。就这样一路紧张、一路惊呼，不及注意道路两边与方向，我已被苏轼带下了马。惊惧后的极度松懈，使我躺在了地上，丧失了意识，如同死去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无人声喧哗，唯有远处小鸟欢鸣、溪流潺潺，微风拂面，花草清香沁人肺腑，大自然的清新与宁静让我不忍睁开眼睛。静静地感受，细细地体味，苏轼真是个可人儿，带我来到如此清雅的地方。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一个磁的男中音满含深情地缓缓响起于耳畔，倏然睁眼，苏轼手肘支头，侧卧于身旁，坚毅的薄唇正含着一条细柳，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眸底溢满笑意，唇角却挂着戏谑。

    看到他衣衫上、头发上粘着的丝丝柳絮杨花，我不禁脱口而出：“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不是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吗？它不是元祐二年苏轼五十二岁时的作品吗？怎么这时就出现了？

    这是篇咏物写人言情的词作，写杨花离枝坠地、飘落无归、貌似无情实则有思的情状，写寸寸柔肠受尽离愁痛苦折磨的春日思妇的形象，花人合一，摄思妇之神和杨花之魂，是离人泪似的杨花，还是杨花般的离人之泪？写得虚中有实，实中见虚，虚实相间，似是而非，不即不离，令人欣然有悟，情趣倍生。

    我向来比较喜欢这首词，闲来常吟诵一二，但今日，此情此景，他竟对着我吟诵起来，是何意味？我不由恼了，瞪他一眼，不顾他满眼的惊喜与赏识转过身去，留个后背给他。“弗儿，你越来越让我钦佩，越来越让我要另眼看待了！”他喃喃之声从脑后传来，深情的手臂紧紧地搂住了我，好像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转身后的我不由发出一声惊呼！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浅浅的水涧，一条涓涓细流出现于前方，溪水叮叮当当，清脆悦耳，而我们正躺在旁边的半山坡的草地上。我心中一阵欣喜，掰开他的手，跳起来，奔过去，三下两下脱掉鞋子，趟进水中，心一下子如清溪般清朗愉悦。回头招手，苏轼也跟着下到水中，甚至还挑衅般向我撩水，我怎甘示弱？我俩在小溪流中追逐、撩水、嬉笑、玩耍，像两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般，直到疲力竭。

    懒散地坐在小溪边的大石头上，手拉着手，四处张望。咿，那边竟然是一大片荔枝树，虽不见累累的果实挂枝头，但枝繁叶茂，景色煞是迷人！呆呆地眺望着远处的荔枝林，我忽然想起了欧阳修的那首荔枝的词《浪淘沙》，不禁来了兴致，歪头看了眼苏轼，道：“我们来比诗词！”不等他反应，我眺望远方吟诵起来：“五岭麦秋残，荔子初丹。绛纱囊里水晶丸。可惜天教生处远，不近长安。 往事忆开元，妃子偏怜。一从魂散马嵬关，只有红尘无驿使，满眼骊山。”

    “这是欧阳修的《浪淘沙》！歌咏唐代天宝年间玄宗荒、杨妃专宠的史事，深寓鉴戒之意呢。”苏轼朝我眯眼一笑，点头道，随即吟诵起来：“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树浓，芳草歇，柳花狂。”

    “噢，这是温庭筠的《酒泉子》，一首伤春怀人之词呢。”我学着他的语气说，然后故意作出娇憨、蹑手蹑脚、神情紧张的私会情人的模样，斜睨苏轼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苏轼忍不住噗嗤一笑，一把搂住了我，在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深情道：“李煜的《菩萨蛮》。”随即接口：“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的《浪淘沙令》，此词基调低沉悲怆，透露出亡国之君绵绵不尽的故土之思，唉，是一支婉转凄苦的哀歌。”我不由叹了口气，情绪转向低落，有点同情这个才华横溢的亡国之君了。

    苏轼见此，便有意转移我的注意力，搂住了我的身子摇了摇，激我道：“不如我们来比试当代欧阳修的诗词吧，想必你会必输无疑！怎样？敢与不敢？”

    “哼，这有何难？”若比作赋填词，我远不及他万分之一，纯粹是一窍不通，但若比试记忆背会的诗词，我倒是满有信心的。欧阳修乃宋代文坛领袖，我一向喜欢他的词作，背过不少呢，一定不会输于他，“如果你输了怎么办？”当然不忘打击一下他的锐气。

    “随你！”苏轼自信满满，同样也毫不让自己吃亏，道：“如果你输了该怎么办？”

    “也随你！”我豪气十足，不甘示弱，“你先来吧！”哼哼！先让着你一点，到时候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苏轼侧头看了我一眼，眸底有自信、有赏识、还有挑逗与戏谑，唇角微微扬起，弯出一个得意的弧度，然后缓缓启口：“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噢，这是欧阳修在春日与友人同游洛阳城东旧地时的有感之作，我不由叫好，拍了几下巴掌，扬声道：“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风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这是一首咏蝴蝶的小令，欧咏物词中的上乘之作。苏轼听了微微一笑，开口续上，毫无怯意。

    我俩你一首我一首，互不相让，随着词韵，摇头晃脑，抑扬顿挫，悠哉乐哉，深深陶醉于其中。随着比试的深入，我由最初的信手拈来变得有点搜肠刮肚了。

    “轻舟短棹（zhao）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苏轼不慌不忙、随口而出。

    我不由皱了皱眉，从有点发懵的脑海中细细搜索，嗳，这不是欧阳修歌咏颍州西湖景物的十首《采桑子》之一吗？有了，我轻笑出声，又一首《采桑子》脱口而出：“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苏轼听闻一怔，微微蹙眉，略略思考，眼神变得有点幽深，有点茫茫然，迟迟没有开口。我得意起来，大笑道：“怎样？词穷了吧？”为了让他能输得心服口服，我得意忘形，口一张，又一首《采桑子》回荡于山林间：“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苏轼又是一怔，眉头蹙得越发紧了，“好词！不过，这两首均不是欧阳大人的词作！”

    我不由嗤声一笑，高挑眉头，得意地讥讽道：“子瞻兄，我的轼儿夫君，自己孤陋寡闻，就不要否认。这千真万确是欧阳大人的词作，他前前后后作的歌咏西湖的词作一共有十首之多！你认输吧！”说完，我拉起苏轼，爬上他的后背，得意道：“输了！认罚吧！背我转两圈！”

    见我开心，苏轼也不再反驳，背起我健步如飞。我拍着他的肩膀，快活地大叫：“马儿，马儿，快快跑！”他随即学着马儿奔跑的样子，上下颠簸，似乎坏心地想要把主人颠下马去。我吓得惊叫出声，紧紧搂住了他天鹅般优雅的脖颈，他越发得张狂起来。我眯着眼，面颊贴上了他的脖颈。这是我的白马，我的白马王子，他带着我正在一起飞翔、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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