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时,两人特地往苦兰寺走去。
“这些年苦兰寺无人供奉香火,已经成荒庙了。”
君有枝点了点头。“和尚走了,要是庙却红红火火的,让人瞧着多不舒服。可惜他给你们家立了八十多个坟,却没给自己留一个,没人陪伴,也不知道寂寞不。”
“他是出家人,六清净,又怎么会寂寞——”话未落,却被君有枝蓦地捂住口,一转身把他拉进路旁浓密的藤蔓中。
只是君有枝那捂口的力道没控制好,倒像是一巴掌扇了上去,“啪”的一声脆响。
“不要出声。”君有枝毫无察觉,低声道。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兵刃相击之声。只是被前方苦兰寺的墙壁遮着,什么也看不见。
一华服男子一跃翻出围墙,却砰地一下摔在地上。
紧接着庙内又飞跃出一人,提剑向地上那人直刺而来。
那一剑,如飞鸢惊龙,明明狠决却给人潇洒之感。君有枝在远处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觉那人的月华长衫被罡风振得衣袂翻飞,一身慢世出尘的气度。
那华服男子在地上连连翻滚,堪堪避过那人凌厉一击。他一击未中,一收剑势,方才华服男子所在之处霎时尘土飞扬。
华服男子一跃而起,身形却迟缓不稳,“本官与大侠素不相识,实不知与你结了什么样的冤仇。”
“无冤无仇。”那人剑势凌厉,声音却缓慢懒散,看着那朝廷命官脸上青白一片,懒懒道:“可惜我看你不爽,你待如何?”
说罢挥剑迎着华服男子的面门直劈而来。他不敢接,硬生生矮了身形,就着剑势往后直仰,脚下使出全身力气猛得一蹬,堪堪在剑尖下避过,人却轰然撞到寺墙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那人不躲不避,任由鲜血溅了自己一剑一身。
“既、既是无仇,大侠切勿胡乱行事。朝廷命官不比常人,你若误杀,断不会被朝廷轻饶,大侠的家人怕是都命难保。”
那华服男子面如土色,声音却难得严肃厚重。
“你倒仁厚。”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飘飘说道:“可惜我楚狂杀人,谁敢拦我?”
“万万不——”
剑却突然当而过。那人手腕一抖,便脱了剑柄,剑却在华服男子膛中连绞三圈!生生阻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他连惊呼都未及发,便突了眼珠子,轰然倒地。
那人握剑在他心口中又绞了两下,方拔出剑来。
“到死都在假仁假义啊,是装惯了,改不了了?”
一瞬间,君有枝只觉遍体生寒。她拉着杨淡连呼吸都屏去,直直盯着那人懒洋洋地席地而坐,任身旁尸身的鲜血染红了衣裳,他俯身撕下尸体身上一段锦缎,缓慢地擦拭着剑身。
待剑身被擦拭干净,他低着头把玩着剑,淡淡道:“看够了没?”
君有枝一颤,和杨淡对视一眼,二人一动也不动。
他头也未抬,凌空一挥手,身旁的尸体被攸地抛起,砰地一声落到二人面前,突出的眼球直直盯着他们。
君有枝心头狂跳,她轻轻按了按杨淡,把他往藤蔓更深处一推,起身跃出藤蔓。
她将轻颤的指尖藏入袖中。她习武七年有余,从来只与君家堡的人对练过,这种与人真枪实剑的对阵,自己从来都未遇见过。
那叫楚狂的男子瞥了君有枝一眼,唇角一勾,“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怕什么?”
他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头发未束起,用黄木长簪随意绾了些发,那长发直直铺了下来,如上好的绸缎一般。他把剑往身旁的地上一,人却懒懒地靠在身后的柳树干上,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君有枝。
楚狂素知自己龙章凤姿,若怀珠玉,自是能迷倒万千少女。再加之他行事向来情意傲散,任诞随,所到之处哪个不倾心爱慕,见君有枝面色发白,难免有些郁卒。
君有枝自然是个花痴。不然也不会见一面就与君之徽、杨淡、噙香等俊美之人亲近。然而她此刻如临大敌,纵是面前的人玉山朗月一般的人物,她也顾不得了。
“刚才你杀的那人我本就不认识,何况咱们一个道上的,我自然不会去报官。”自己都听见声音在发抖,她暗骂自己一句没出息。
楚狂瞥了一眼她腰间的佩剑,长长地叹了口气。“哎……你长得这么漂亮,也学那些人舞刀弄枪,可惜,真是可惜。”
“可惜个屁!”君有枝脸一红,平时在君之徽面前不敢说的脏话,脱口而出。那小胆子也腾地一下壮了起来。
“一句话,这事算不算过?你若非要杀人灭口,就真刀真枪地见!”
那人一笑,一跃而起,脚尖在在地上的剑一踢,那剑长了眼般跃入手中,他提剑向君有枝刺来。
君有枝脚一蹬地,登时一退数尺,她急急拔出湛水剑,却不接招,转而一闪至楚狂身侧,挥剑就取他的命门。
她知道自己的本事。剑法上绝非一流好手,但轻功却可独步天下。她不敢拖延,仗着自己身形灵活,招招都是夺命。
“你原本是柔和之人,为何出手却狠毒,嗯?”他轻附在有枝耳边,眼眸似无意瞥了一眼远处的藤蔓,下手竟忽而比刚才狠上数倍,出手果决凌厉,见招便拆,是绝无生路的打法。
君有枝只觉口被那人真气震得生疼,她不敢接招,只能躲避,心却越打越凉。她猛一侧身,寂静无人的渺远山川尽入眼底。那深处的藤蔓,郁郁葱葱,毫无动静,似无人一般。她也不知怎的就懵了,眼睛盯着藤蔓,挪也挪不开。心底白茫茫一片,明明周遭罡风剑气密布,自己却好似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她站在那儿,不能动。
一把如秋水般薄而清湛的剑,横在自己颈前。
他冷冷看着藤蔓深处。
“我问你个地方,你若回答,我就放了她。”
杨淡缓缓自藤蔓间走出。他面色惨白,眼神冷,那一瞬,君有枝觉得他回到了七年前。
她猛地一慌,复又心生些许怨楚,充斥了满腔,似七年光,于那寒冷若冰的人,不过一场大梦。
杨淡握紧双拳。方才一切不过半柱香时间,他躲在丛间,看着君有枝几近豁命,只觉半生已过。
丛里丛外,生死一线。
他却发现自己动也动不得。
多少旖旎心思,那一刻,尽成嘲讽。
“大难临头各自飞,是也不是?”
“什么地方?”杨淡恍若未闻那人如刀一般锋利的声音,淡淡开口。
楚狂哼的一声笑了出来,“大曲城在此山何处?”
“西南方。”
楚狂将君有枝颈前的剑移开,看了一眼些许怔忪的君有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把腰间那把青竹长箫解下,递到她手中。
“他日在黑道上遇难,示此竹箫,可保无恙。”
君有枝伸手便还。
“一把箫罢了,害不了你。”
君有枝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勾唇一笑,“小丫头,你很有意思,只是遇人遇事,别那么执着。”
说罢冷冷看了一眼杨淡,一转身,纵身跃入深林之中。
那箫应是被主人惯用,握在手中光滑温润,仍带着主人的温度。她看着冷若冰霜的杨淡,明明近在咫尺,她却似离自己远得陌生。
她微微张口,却只轻轻说道:“回去吧。”
杨淡忽而一笑,些许苦涩,却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一路都是无话。
到了杨淡的所居的院前,他回头看了君有枝一眼,面无表情道:“我走了。”
说罢转头离去。
看着眼前慢慢合上的院门,君有枝忽而唤道:“杨淡。”
他抬头,看着她。
她张了张口。你为何躲在丛中,任由我一人应战?我险些被那人所杀,你怎会如此心安理得?如何启齿?他不会武功,这本不是自己打算好的么?可为何你一字不提,解释安慰也不肯说?
终究心事难平。
杨淡看着良久不语的君有枝,缓缓把门合上。
来到听泉阁,日已黄昏。她看着自己屋中微微明亮灯光,心中一暖,推门而入。
君之徽果真在自己屋中。
“师父。”她唤了一声。无论多少怨怼,随着这一声如往常一样的称呼,心头渐渐酸胀开来。那是心有所依,无论在外受了多少委屈不平,到了他这里,都可放心搁置一旁,与他细细道来。
君有枝微微一笑,烛火将他莹白的容颜映成橘色。
“在外面跑了一天,累么?”
君有枝重重地点了点头,来到君之徽身旁坐下。
“师父怎么在我屋中?”
“你这几年趁我不注意,把我的书都弄到你这里来了。我近日无聊,这才发现自己那些好书竟都不见了,我想也就你干得出这种事,就来这里拿几本。”
君有枝傻傻一笑。
君之徽了她的头发,“怎么了?”
她心头一酸,却反问道:“什么怎么了?”
“你这丫头高兴伤心,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别人一看就知道了。”
君有枝轻轻低下头,那为何,那人却可以不管不问?
“师父……我只是……以为别人,会对我更好。”
细想来,这也不过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可自己偏偏就觉委屈。
“谁都会有这样的心思。那些闭口不言的,他们只是怕受伤,所以不敢想。你明白吗?”
她摇了摇头,却恍恍惚惚想到了噙香,便又点了点头。
君之徽伸手,将她因跑了一天而散乱的头发理顺,淡淡道:“你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那样毫无城府。要明白,他人对你好你情分,对你不好是本分。”
他低头,看到鹅黄衣衫见一支翠绿长箫,笑道:“杨淡送给你的?”
有枝解下腰间的箫,递到君之徽面前,摇头道:“一个不认识的怪人,说若在黑道遇难,凭此箫便可化解。可这箫我反反复复瞧了好多遍,也没看出什么特殊的地方。”
君之徽拿过箫来,见箫尾刻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迹。
辽东白鹤,楚狂接舆。
君之徽微微一笑,“有枝竟碰上白鹤公子这样的贵人,此人可信,若真遇难事,可以相托。”
君有枝不自觉想起那丰姿神朗的人,以及他那与滴水和尚相似的话。
“遇人遇事,别那么执着。”
“执念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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