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日上三竿。看着透过格子窗洒进来的日光,她有些愧疚近日的荒唐虚度。
师父只要没空监督,就自动给自己放假,这功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师父虽说她已入一流,自己却不相信。不怪多年前杨淡就说自己不思进取。
想起杨淡,心中微微一沉,她忽觉憋闷,起身把窗子打开。
窗外是三月阳春。往窗外一望,看到君之徽所住主屋的窗户开了一条缝。
虽然听泉阁周围并无花卉,但难保没有花粉漂浮。她连忙翻窗跳了出来,来到君之徽窗下。
“不过是给青云城城主过寿,为何不让那死丫头去?”
君有枝连忙竖起耳朵。是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柳如烟的声音,她恨恨地想。
过寿?才不会傻到去呢!在家里多好呀,好吃好喝,还有好师父。
“有枝太单纯,我们又都不能陪伴,江湖险恶,她如何应付?”
是君之徽一贯温和的声音。
君有枝在窗外一个劲地点头。
“哼,她就是被你保护得太好,才这般无用。你不让她出堡历练,难道要她一辈子呆在君家堡不成?”
“再过一两年不迟。”
“之徽,你向来做事果断,怎么一碰到君有枝,你就拖泥带水,犹豫不决?”
君有枝砰地一声推开窗,一撑窗沿跳了进去。
“你训斥我一人便是,做什么还拖上我师父?”
她来到君之徽身边,瞪着圆溜溜的杏眼瞧着柳如烟。
柳如烟倒吸一口冷气。
她转过身,瞥见君之徽肩头沾着几丝落发,刚要伸手摘去,却猛地想到自己方才抓了满是灰尘的窗沿,就踮起脚凑到他颈间,吹了吹。
那雪白衣衫上的乌黑长发顺着缎面滑了下去。她微微一侧脸,看到君之徽那截白玉一般的脖颈,心头忽而猛地一跳。
“有枝?”君之徽察觉她在自己颈间埋头半晌,微微有些不自在,低头唤道。
近在咫尺的温润声音忽而钻入耳朵,她甚至感受到他喉咙传来的微微颤动。
她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她不自觉了自己发烫的脸颊,觉得师父一定不喜欢自己方才那痴愣愣的模样。
“有枝想去燕州青云城么?”
君有枝满脑子都是那雪白的脖颈。
“君有枝你到底去是不去?”柳如烟不耐烦问道。
“啊?不去。”她冲口而出后,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抬头看向君之徽,认认真真道:“师父,有枝功夫不好,出去也是给君家丢脸,而且有枝也舍不得离开师父。”
君之徽淡淡地笑了起来,暖如春日,“好,那就不去了。”
他顿了顿,看着有枝,微微一挑眉,“不过,如烟说的没错,你确然缺乏历练。从今往后,你便代替博叔,去大曲的商号学着查账吧。”
大曲城丹青古玩铺掌柜李浩然瞥了一眼堆了一桌子的账本,和桌子上那个明明很小巧此刻却颇为碍眼的脚。
顿时怨念横生。
这是什么账本?这可是用岭南沉香木煮成浆水做成的纸!这是什么桌子?这可是婺源黑玉打造的桌子!
手一抖,那本来就颤颤巍巍的茶杯从手里歪了下来,砰地一声摔在桌子上。
看着绿幽幽的碧螺春悠悠地淌到摆得横七竖八的账本下,李浩然傻了眼。
“哎呀李掌柜,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眼看着茶水淌到脚边,君有枝连忙把腿从桌上放了下来,忍不住埋怨道:“我最讨厌喝茶了,其实给我弄井水就好。”
李浩然跳着脚把滴着水的账本一个个拎了起来。
君有枝瞅了瞅眉倒竖目眦欲裂的李浩然,了鼻尖,“我帮你晾晾?”
“不用了!”
君有枝哦了一声,把手中的账本仍回湿答答的桌上。
李浩然的脸顿时成了青菜绿,把那账本一手抄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李掌柜,这账本到底怎么看?就比如说这个前朝临仿大师陆丹青仿吴道子十指钟馗图三幅,纹银四千五百两,我怎么区分这是假账还是真账?”
李浩然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君有枝。百无一用!百无一用!原本还为今天来的这个不懂行的高兴了好久,哪料到是个扫把星!他忽而无比怀念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君博。
他哼了一声,掏出苏绣雪缎帕子小心翼翼地覆在账本上吸水。
君有枝暗暗反省自己哪里惹到这个急猴白脸的掌柜了。
“掌柜的!掌柜的!”一小厮急急地跑进店里,看到李浩然一张黑脸,吞了吞唾沫。
“什么事!”
“也、也不是大事,就是货在路上被雨水全冲坏了。不过镖局已经把那三十两陪给咱了,就是客人这边不好交代。”
“什么货?”李浩然忍不住又跳了起来。
小厮挠了挠头,深吸一口气,“就是那一幅今人仿陆丹青仿的吴道子的画!”
李浩然眨了眨眼,懵了。
君有枝也紧跟着眨了眨眼。
“李掌柜这做假账的例子讲得真是活生生啊。”
君有枝把一本干净账本铺在桌上,重新把腿放了上去,凉凉道。
“一幅今人仿的画,三十两,到了账上就成了三幅陆丹青的仿画四千五百两,这期间四千四百七十两白银,你要自己独享?”
其实君有枝只是想说你竟然私自骗取君家堡钱财,可到了李浩然耳朵里,那是明明白白的分羹二字。
他默默地转身,脚步虚浮地飘进后院。过了半晌,又默默地拿着一厚沓银票飘了回来。
把其中一沓摔在有枝面前,“你六我四。”
君有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浩然一咬牙,又摔过来一叠,“你七我三,不能再多了!”
她总算明白李浩然的意思。连忙把银票拿了过来,一双眼闪亮闪亮的,“李掌柜你真是豪气冲天呐!”
李浩然几乎没背过气去。
君有枝喜滋滋地怀揣着银票走了。
李浩然独自默默淌泪。他再也不敢瞧人是生手,就把假账拿出来了。
君有枝走在繁华的大街,忧愁地蹙起眉头。
眼前是酒楼,方才刚在李浩然那吃过了,现在没胃口。酒楼后面是青楼,她小小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再是纸笔铺子、茶楼、张记包铺,她顿生怀揣巨款无处花的郁卒之感。
忽而一丝香气在鼻尖探了探,带着些许辛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觉通体舒畅。
极目远望,大街尽头“垆风酒肆”四个字,在春风中猎猎招展。
她用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犹豫,然后心一横,兴冲冲向垆风酒肆走去。
她向来羡慕东海所说的江湖侠士用海碗喝烈酒的日子,却不敢让君之徽知道。因而每次见君之徽与柳如烟煮酒论诗秉烛夜话,自己却只能喝茶水,都恨不得一头撞在桌子上昏了了事。
进了店,也不瞧,随便捡了个桌子坐下,把湛水剑往桌子上一放。
“小二,上酒!”
年轻的店小二肩上搭着灰抹布跑了过来。
君有枝满意地点点头,连店小二的打扮都跟东海哥哥说的一样。
“这里有什么好酒?”
就听到对桌处有人一声嗤笑。
“大曲城最出名的自然是大曲,你连这都不知,也好意思来喝酒?”
君有枝抬头看去。见一人一袭烟青袍子,领子松松地交叠着,露出大片的膛。缎子般的黑发在颈处随意一扎,半数散到前,衬得膛脖颈愈发莹白如玉。那宛若天人的人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是白鹤公子楚接舆!
那人称白鹤自称楚狂的人伸出玉一般的手,冲她招了招。
“一人喝酒也是无趣,咱们既是有缘,不醉不归可好?”
君有枝平生最恨繁琐之事和拘泥之人。楚接舆为人洒脱率,最是合她脾,因而拿起湛水剑就走了过去。
“喝两杯可以,不醉不归就算了。”这是万万不能让师父知道的。
君有枝一眼瞥见他腰间的一把竹萧,“怪不得你随随便便就把箫送人,原来自己多得是。”
那狭长凤眼白了她一眼,“我那箫送了你,就去买了一把,不行么?”
君有枝笑嘻嘻道:“我看你送我的那箫两端都磨圆了,可见你用了好些年,你怎么舍得送给我?”
“不过是竹子做的东西,有何舍不得?”楚接舆懒懒道。
店小二拿了坛酒放到君有枝面前,揭了封,那酒香登时扑面而来。
君有枝抱起酒坛小小地抿了口,觉口中一阵火辣,连忙咽了下去,那辣意一路冲到丹田,脑中轰然一响,便觉满目烟霞。
“好烈的酒。”君有枝缓了会儿,蹙紧了眉头,心头却畅快非常。
楚接舆也就着酒坛灌了一口,眯起眼回味半晌,方笑道:“大曲虽产自江南,却难得冲劲十足,比起辽东不逞多让。”
有枝不敢像楚接舆那般饮酒,只是小口缓缓抿着,没喝多久,便觉自己身上懒洋洋的,头脑却比平日更为清醒。
“我且与你说,师父说他人对我好是情分,对我不好是本分。我昨晚想了一夜,当真有理!这人与人相伴,不过求个不寂寞。他人已将这大把的光付在你身上,你还想求什么?你自己报之以李,那是你自己的事儿!”
说着说着,不自觉扯过那人的袖子,愈发滔滔不绝起来。
楚接舆任由她拉着,看着那皎洁的脸颊染上嫣红,杏眼愈发明亮起来,只是面上,几分苦涩,几分疏狂。
终究是个对谁都掏心掏肺的傻孩子。不受伤,如何得?
“我就是不想去什么青云城,我清楚得很,这世上除了师父、噙香姐姐,有几人是真心待我,我离开他们,怎么活?”
君有枝扯着他的袖子越说越没边,人也越靠越近。楚接舆实在是听烦了,蹙紧了眉头。
“你带了多少银子,怎么一身臭味?”
“啊?”被那人突然打断,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从袖间拿出一沓银票搁在桌上,傻呵呵一笑。
整个酒肆的人都停杯盯着这儿。
楚接舆旁若无人地从腰间解下个香囊,拿出一个紫玉小瓶,拔下木塞,顿时香盈满室。他在君有枝身上洒了些。
“咦?什么东西,这么好闻?”
“除臭的。”
“你怎么有这种东西?”
楚接舆合上木塞,将小瓶放回香囊中,懒懒道:“我娘曾经是卖鱼的,嫌自己一身臭味,就制了这香。”
君有枝低头嗅了嗅自己,“怎么现在又闻不到了?”
“这香是去味的,沾肤便入,待香入骨,自然闻不到多少香气。”
君有枝缓缓点了点头,摊着两只小手伸到他面前,灿烂一笑,“再多给我撒点嘛。”
楚接舆嘴角一抽,酒醉的人总要比平时更无耻些。
“现下富人多病,银子多也不能放桌子上勾人啊!”旁桌一人直勾勾盯着银票,长长叹道。
“这算什么?今日荆州都督林大人家的公子在章台楼摆宴,宴请新科三甲,整个章台楼的姑娘都被他包下来了!”一开襟黄面的大汉顿足叹道。
别桌一书生打扮的人冷冷一哼,“那个林忠国?此人素有怪癖,教坊里传他因不举,就喜看男女当众行云雨之事,前些时日那红袖姑娘,就因不堪受辱,方跳了河。而今那些天子门生,还不知如何受辱呢!”
楚接舆觉几乎靠在自己身上的君有枝猛地一震,他低头一瞧,那原本迷离无神的双眼顿时清醒,她慌慌张张跳了起来。
腿撞到桌脚上,她恍若未觉,抓起湛水剑便冲出酒肆。连告辞也忘了说。
竟施了平生未及的轻功!
楚接舆看着身畔无人的空椅,懒懒一笑,拿过桌上酒杯斟了满杯,递到唇边慢慢饮了起来。
待渐渐喝空一坛酒,轻轻叹了口气。
“痴儿多幸。”他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用竹筷击着空酒杯,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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