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厅的大门缓缓打开，意料中的安静。圆形两层大厅，环行的真皮座椅，盛着冰水的杯子，展开放在桌上的会议文件，没有喷淋后的水迹，也没有意料中的昏迷者。空空荡荡的大厅，灯光明亮。

    怎么回事？

    吸血鬼毕兰克停下脚步，跟随它的吸血鬼精英们迅速散开。

    会议厅中央的座席。方哲端坐，面带着“你们被包围了”式的微笑；段铭立于身侧，垂下的手中握了一把黑色的长伞。

    只有两个人，但从容的气度下散发出的威慑之力竟让二十多名吸血鬼不敢靠近。

    “这栋大厦建于上世纪冷战时期。那时候的人总担心苏联人会不会哪天扔个核弹过来，所以这栋楼的建造者也为它修了一个坚固的地下堡垒。这个堡垒已经很久没人用了，但还算宽敞，容易一两百人没有问题。我说得对不对，罗斯奈委员？”

    既能接触维勒的调查，又知道与神族议会谈判详情的人中，必有吸血鬼的内奸。但方哲认为，以吸血鬼的慎密和谨慎，不可能把这样重要的事完全交与一个人类。

    内奸可能早已是一个吸血鬼了。

    不过，如果它仍想生活在过去的社交圈里而不被周围的人发现异常，年龄至关重要。因为，转化不仅能让一个年轻人青春永驻，也能让一个老人渐渐恢复到三十岁左右的状态。

    于是，排查范围收缩，只有五人嫌疑最大。

    罗斯奈脸色煞白。他不仅知道这事，而且还知道地下堡垒的入口就在方哲脚下的地板上。但他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因为无论是人类还是异族，只要被混有“真血”的水沾上，就会在数秒内昏迷，根本没有时间离开。

    “我见过你。”方哲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不是今天，是几个月前；不是现在的你，而是另一个你。你的‘备份’。我认得你。你的眼睛出卖了你。吸血鬼罗兰·特尔维，你是什么时候转化了罗斯奈委员？”

    “在你和神族议会谈判时。就算没有高科实验室的事，我们也会转化他。”有着罗斯奈躯壳的吸血鬼首领缓步向方哲走去，仿佛戴着一副□□。

    “我明白，他是峰会的安全主管，是你们计划的关键。他太不小心了。”方哲说，端坐不动。

    “你也不够小心。”毕兰克笑道。

    方哲太自信了，也太年轻了。完美的计划要留有后手。他以为他关闭了喷淋系统，殊不知，为了预防意外,关闭的行为将触发一个定时装置。

    还有五分钟，喷淋系统将再次启动。会议厅里没有摄像头，不会有人知道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控制方哲，让藏在地下堡垒中的人出来。罗斯奈身形骤然加快，闪电般掠向方哲。两个人类，它在心中冷笑，它可以徒手将他们撒成碎片。方哲不会得到“真血”，它将亲自转化他。

    利刃银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没有血，吸血鬼的血离开身体后，化作燃尽的灰烬。一代吸血鬼长老罗兰·特尔维落地时，眼中燃起黯淡的火。

    伞中剑。

    能迎住刺客“君子”一剑的人，都是不世出的剑术天才。

    乙先生选定段铭成为方哲的守护者时，曾问他是否知道为何选他。段铭回答：“我和我的剑是隔在少爷与死亡之间最后一道屏障。”人鱼事件中，他奋不顾身跳进游弋着托厄种人鱼的大海中营救方哲，正是对当初那句回答的写照。

    段铭一招击杀罗兰·特尔维，退后一步，收剑回鞘侍立。诸吸血鬼震骇不已，不敢靠近。

    “剑再快，也比不上子弹。”毕兰克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二十八比二，它依然胜券在握。

    方哲没枪，段铭也一样。进入会议厅的人不得携带枪支和武器，这把伞是作为礼物送进来的，陶瓷制成的剑藏在伞柄内，表面涂了一层纯度极高的白银。

    “子弹再快，吸血鬼毕兰克，你也走不出这座大厦。”方哲准确地说出它的身份。

    只有段铭知道，方哲这句话有多么虚张声势。

    为了诱捕吸血鬼两大长老，方哲颇费苦心。

    转化即退化。从心理上来说，除非被转化者极其重要——例如周奕成——否则，吸血鬼不愿为自己制造“备份”。

    吸血鬼筹备袭击纽约峰会的计划已有很长时间，为了确保计划顺利，毕兰克和特尔维必定在场。但除非它们相信计划一定成功，否则，它们还是会转化人类以防万一。

    要想做到这点，方哲的反击计划就绝不能走漏一点风声。问题是，他不清楚除了罗斯奈，委员会中还有多少吸血鬼的内线。甚至，他相信西雅图的监狱里也有吸血鬼的内应，只是出于和自己相同的原因，毕兰克没有出手营救埃默林。

    方哲只能从自己最信任最熟悉的人中挑选帮手。

    一周前，小猫波尔卡给钱伯特委员送去了一封信。信没有署名，也没有正文，只有一份名单和相对应的岗位。方哲相信，以钱伯特对自己的了解，一定明白信的意思。

    果然，两天后，人员到位。

    参与的人越少，就越安全。方哲没有后援；环行走廊之外，没有人清楚会议厅里出了什么事。

    同样，毕兰克也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空城计，方哲居然玩的是空城计！第一次听说这个计划时，段铭差一点泪流满面。他终于理解段小懋曾和他说的一句话：“和我们老大在一起，你会觉得压力很大。”

    毕兰克没有开枪，它知道坐在那里的青年有多么珍贵。命运的宠儿，是否也能带领吸血鬼走出退化的噩梦？它感到由衷的悲哀，为什么人类这样孱弱的种族能在命运的旷野中开疆辟土，而它们生而完美，却只看得见末路的黑暗？

    这是一场争夺巅峰的战争。吸血鬼押上了种族未来，成王败寇，历史只会记住成功者。

    刺耳的警报骤然响起，五分钟时间已经到了。“欢迎加入。”毕兰克冲方哲大声说道。

    水从天花板喷洒而下。

    与此同时，火警响彻西雅图a级监狱和位于汉堡的高科实验室。披着艾晨外壳的吸血鬼埃默林死死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脸色雪白。

    “有人曾告诉我，创造者可以把生命赋予岩石和金属。”何川喝了口水，慢吞吞地说，“我第一次看见长乐甲虫金属躯体上细小的鳞片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它是活的。”

    “三周前，我去了一座废弃的创造者遗址。那地方真的很难形容，没有生命，只听得见岩壁上鳞片剥落的声音。我的同事说，它就像死了一样。可一个山洞怎么会死呢？”

    水声从电脑中传来。高科实验室中，每一间屋，每一条走廊，都在水的冲刷之中。

    四十三名初代吸血鬼，四十三具没有意志的人类躯体，都一动不动，像橱窗里的模特，身体僵硬，维持着停止时瞬间的状态，没有血色的皮肤下泛起鳞甲状的东西，然后，变成灰色。

    鳞甲成片崩落。

    “那片遗址曾经活着，每一种覆盖着鳞片的创造者遗物都曾活着，就像你一样。当创造者把生命赋予冰冷的岩石和金属时，他们也创造了另一种东西：你们。你说你曾经是完美的，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

    何川敲了敲屏幕。

    “我从那处遗址的最深处找到一些苔藓。生物学家认为它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史前真菌，可能是随着岩浆的热力从下方的岩体内浸入。它一点点蚕食创造者的遗址，就像一种致命的病菌，只要它生长的地方，鳞片就会剥落。但有意思的是，它也随遗址一起死亡，只在靠近岩浆通道的地方还有少量存活。”何川大口喝水，抹去头上的汗珠，“对了，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很热？”

    传说，创世之神用泥土塑造了人类。

    这个传说无法证实，但高科实验室中的吸血鬼，确实如一座座没有成型的泥俑，在含有大量史前真菌的水中化作肮脏的泥浆。

    吸血鬼的眼中终于露出绝望和恐慌。

    “没有人会来救你。”何川收起电脑，拉开囚室的门。喷淋系统仍在工作，两名守候的狱警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还未化尽的半截灰色泥团。如方哲所料，吸血鬼已经侵入了西雅图监狱。

    “在这里享受你永恒的生命吧。”何川站起身，冲吸血鬼笑了笑，走出囚室，眼中却泪光闪烁。

    艾晨已经走了，吸血鬼夺走了她的生命，她的灵魂。他说过，他要让吸血鬼们为此付出代价，他没有食言。牢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吸血鬼疯狂地撞击玻璃，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咒骂。没有自由的永恒与死有何差异？

    “段铭，你知道什么叫‘不作死就不会死’吗？”方哲欣赏着吸血鬼毁灭的诡异一幕，心情不错。

    段铭为他撑着伞，笑道：“我听小懋说过，大概的意思应该是……自作孽，不可活？”

    “没错。其实，如果它们随便找个城市释放‘真血’，我们根本没法阻止它们。”

    “它们想要权力。”

    “你说得对，它们太贪婪。”方哲感慨。“贪婪者就像扑火的飞蛾，最终会被欲望烧成灰。这是它们的本性，可惜到死都认不清。”

    凌乱的脚步声和命令声从走廊上传来。段小懋率先冲进，后面跟着灰头土脸的工程部主管。还有一些人穿着工程部的卡其色连体工装，操着一口蹩脚的英文，见了方哲就大呼小叫。

    “老大，你没变成吸血鬼吧？瞧这伞打的，身上一点水没沾，我心里不踏实——”

    “滚一边去，看看老大这得意的表情就知道准保没换人。老大，你这身西服很不错吧，肯定不便宜，被水淋湿了就可惜了……这位打伞的兄弟，你贵姓？”

    “小懋哥，晚上找个地方k歌呗？大伙儿庆祝庆祝……老大你别管，这事儿不用你掏钱！”

    “哎，我说谁去把暖气关了！一会儿把老大热坏了，老大你再喝口水……”

    最熟悉最信任的人当然来自c城特案组。方哲回到家族这么久，段铭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

    几天后。

    自纽约飞往北京的航班就快登机了。头等舱候机室里，方哲从摊开的书本上抬起头。

    “就这样走了？”轮椅上的青年问。

    “是啊。”方哲回答，合上手中的书。纽约峰会结束后，他向家主会议递交了辞呈。他拒绝了家族的专机，也不让任何人来送他。他仍然是他，那个在c城找回自我的方哲。只有撇去一切浮华，才能真正看清自己。

    “我听说你建议元老会赦免奥尔格的死刑。”青年挥手示意身后的人退开。

    “没错。”

    “为什么？”青年双手紧紧地握住轮椅的扶手，漂亮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他与吸血鬼同谋，制造高科实验室事件，他让我们陷入危机，不杀了他——”

    “住口，迈克！”方哲站了起来，身体前倾，左手按住迈克·阿德勒的手腕，右手指着阿德勒的保镖，警告他不得靠近。

    “你还想继续骗我？”方哲的声音压得很低。“吸血鬼怎么会找上奥尔格？一个是身有残疾、渴望重新站起的继承人，一个是失去孩子的父亲；一个深谋远虑，一个花天酒地。谁对吸血鬼更有吸引力？是奥尔格？还是你！”

    阿德勒脸色铁青。

    “特尔维最先找到的是你！你拒绝他，却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是你把奥尔格的事告诉他，是你暗示他如何引诱奥尔格。这难道不是你最擅长做的吗？利用别人的弱点，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方哲，你知道一辈子坐在轮椅上是什么滋味吗？”阿德勒火冒三丈，甩开方哲的手，气得哆嗦。

    “那你又知道想用枪打爆自己的头是什么感觉吗？”

    阿德勒一下怔住。

    “这难道不是你对我做过的事吗？我们一起长大，有谁比你更了解我的弱点？你知道哪里是伤口，你知道怎样让它更痛。毒品，酒精，一点点引诱，一点点堕落。迈克，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幕后的人是你吗？”

    “我……”

    “别再说了，到此为止吧。”方哲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拎起行李袋。已经可以登机了，他不想再为过去的事浪费时间。但阿德勒消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的步子就不由得顿了一下。

    “我不该这样的，方哲。那年出事后，奥尔格买通医生谎报病情，让我错过最佳治疗期。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残废了。十六岁啊，我那年才十六岁！一夜间，所有的未来都没了。我不知道你会自杀，我只想让你也尝尝我的痛苦。”

    “你成功了。很痛苦，真的很痛苦。”方哲呼出一口气，心中痛得难受。

    “我，我很抱歉——”

    方哲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登机口。他把登机牌递给乘务员时，从玻璃的倒影中看见轮椅中注视着他的阿德勒。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曾经亲如兄弟。不是他不肯原谅，而是再也没法相信他了。

    “寒歌，我已登机，再过十七个小时，就会回到c城。我想起八年前第一次去c城，就像一个迷途的旅者在荒凉的路上寻找一个可供栖身的茅屋，每一分钟，都在希望中煎熬。徜若那时我知道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与你相遇，也许我会为曾经的磨难欢欣鼓舞。……所有的等待，都因你而有了意义。……”

    寒歌夜里醒来，看见方哲的邮件。她的手指划过每一个字，仿佛听着他在耳边倾述衷肠。

    所有的等待因为他而有意义。

    她倚坐在窗前，看着“七叶”旅馆外的松林春雪初融。桌上的电脑屏幕仍然亮着，一条新闻从右下角跳出。

    ……据悉，从纽约飞往北京的ua089航班在底特律附近坠机，机上共有389名乘客和16名机组人员，目前已经确认该机上有有175名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