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环视了一周,冷着脸道:“还缺了谁?”
福康安最先接话道:“今儿个也是奇了怪了,这往日最积极的人,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到?难不成还要皇上与太后等他?真是好大的排场。”
弘历把手中的筷子一敲,福康安看着他阴沉的脸色,识相地噤声了。只听弘历道:“难得在这山里试着吃一顿平民饭菜,君臣同桌而坐不拘礼节,着实扫兴。”然而弘历嘴上说着,手中的筷子却始终没有伸向菜碟。
他不夹菜,众人也就都陪他耗着。福康安也跟着走了一天,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在心里早就把和珅骂了个千八百遍。
最后就连弘历都意识到,再如何等下去都不会有结果。还是皇太后开口打破了沉默:“皇帝,和珅做事一向极有分寸,这一回许是真的有事情耽搁了,让庙里给他单独做一份,我们先用吧。”
皇太后发话,弘历自是没有异议,他转脸冲身边的小道士道:“你去看看,和珅到底怎么了?”
那小道士去了有好一会儿,弘历一顿饭都快用完了,他才急匆匆地赶来,支支吾吾道:“和大人……身体不适……说是……说是已经歇下了……”
福康安闻言冷哼了一声:“和大人的身子还真是娇贵,单这么一日就倒下了。这要是年岁渐长,还不得月月卧床……”
太后好笑地看了一眼说话带刺的福康安,又看了看皇上愠怒的表情,温声道:“是因为山风吧,山里风大,你们啊都仗着自己年轻,不好好添衣保暖,病倒了也是正常的。”
有了太后出言解围,皇帝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然而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肴,弘历依然食之无味,匆匆地吃了几口,又命人将太后送回房,就停了筷子。
福康安看着一桌没怎么动的菜肴,和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桌席,有些傻眼。
弘历在外间截住了方才的小道士,严肃道:“跟朕说实话,和珅究竟怎么了?”
小道士素日里在山里,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被帝王之威一吓,也就不敢瞒下去,结结巴巴道:“和……和大人不在房中,贫道寻遍了这庙中各处,都没能找到人……这才……”
弘历蹙眉道:“你们出家人不是有不打诳语的戒律么,难道都是嘴上糊弄人的?”
那小道士闻言把头垂得更低了,红着脸不敢接话,生怕弘历一声令下就要将他逐出寺去。
弘历瞥了他一眼,挑眉道:“说吧……朕恕你无罪,和珅现下在何处?”
小道士轻声道:“贫道方才正遇上了和大人要出门,是他说若是皇上问起,就说他病了。至于他现下在何处,贫道实在不知,瞧着是往日观峰的方向去了。”
在弘历的一再威逼下,小道士已经快哭了,连声音里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
弘历这一日情绪都不佳,所谓的兴致也都是在太后面前勉强提起的。如今听闻和珅竟如此大胆,公然无视他的旨意,还肆意欺瞒他,顿时心头火起。
他低声地嘟囔了一句:“不吃就不吃,难不成还要朕求着他用膳……”那道士没听清,却也不敢多嘴再问。只听弘历吩咐道:“既然他自己不稀罕,饭食也不必给他留着了……”
小道士刚想说话,弘历却已经转身离去了。少年疑惑地挠了挠头,以他这些年对世事的了解,委实想不通里头的弯弯道道。
好端端的,怎么就不用膳呢?好端端的,又怎么不许留饭了呢?
小道士站在原地寻思良久,末了懵懂地摇摇头,往庙里的灶房走去。
说来也奇怪,冬日里原本雨水就稀少,白天还暖阳高照的,夜里却下起了冰雹,砸的屋檐上都能听到响声。
弘历在室中用羊毫写了个“静”字,却被那冰雹突兀的声响惊了笔锋,手下一顿,一个“静”字就变得不伦不类。
与前人画饼充饥一般,弘历写静,也是为了求得心静。然而他越写,心下反而越焦躁,连同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险些连笔杆都握不住。
冰雹的声响不断提醒他室外环境恶劣,风雨交加。恐怕连他自己也羞于承认,在室内和纸笔搏斗了半日却还不休息,不过是为了等一个人,等他来给自己请罪。
然而没有,从最初地神思笃定,等到如今心烦意乱,他都没能将和珅等来。
弘历打开门,瞧着砸在地上细碎的冰棱子,嘱咐门外的道士:“替朕寻把油纸伞来。”
直到撑开伞,走在山道上,弘历才觉得心中的烦躁在雨水的洗涤下平复了些。和珅从膳时便一直没有回屋,空荡无人的山里,弘历也不知该往何处寻人。
他只隐约记得那小道士说,人往日观峰方向去了。明知希望渺茫,却定要去看一眼方能安心或死心。寂静的夜里,一向走到哪都有人随侍身侧的帝王,忽然感到一阵畅快。
空山无人,于他而言实在是一种稀奇的体验。弘历循着模糊的印象,一步步攀上日观峰,沿途也曾高声喊着和珅的名字,做着与帝王身份全然不符的事。
当他终于来到日观峰上时,就见一人坐在那拱北石上。弘历曾在此处看过日出,知道白日里石头底下能看到云海,可实际上却是万丈深渊,一个不慎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第五十七章
弘历手中提着防风灯,一点点地向和珅走去,怕骤然出声会将人吓着,弘历撑着伞在和珅身后站了好一会儿。
被碎冰雨水浇得十分狼狈的青年,忽然察觉到雨停了。他诧异地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雨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头顶的油纸伞。
当他瞧见一身常服的弘历时,猛地抱紧了胳膊,此刻才觉出冷来。
弘历的眉头打成个死结,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片刻后毫不留情地责备道:“闹够了没有,好端端的跑到这来淋雨,是想重病一场,把命给……”话说了一半,却又顿住了。
虽然嘴上责备着,可弘历还是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将青年包裹了个严实。和珅盯着在夜里看不出颜色的暖绒披风,只觉得分外可笑。
不可否认弘历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柔的,像披衣加衫这种事,他从来都做得从容妥帖。偏偏他留意到的这些细节,会让人在一片凄风苦雨中暖心到极点。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和珅渐渐厌烦了这种表面的温柔。就在这悬崖峭壁上,他突然很想揪着弘历的衣领,大声质问他,究竟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他攥紧了手,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却还是压抑住了内心疯狂的想法。
弘历见他不说话,便替他拢了拢披风,又在一旁地石面上拍了拍:“过去些,给朕留个空儿。”
和珅吸了吸鼻子,艰难地朝一旁挪了挪,将臀下那一小块干的地方让了出来。弘历就这样与他在那拱北石上并排坐着,油纸伞勉强能遮得住两个人。弘历见和珅略显僵硬地坐着,雨丝接连打在他已经湿透了的肩膀上,忙将人朝怀里搂了搂。
这会子和珅回神了,身上的寒意也就成了冬夜里挥之不去的煎熬。感受到弘历将自己往怀里带,他挣扎了片刻,还是顺从地靠了上去。
是真的冷,湿透了衣衫黏在身上,像是要把最后一丝体温都吸走。而弘历的胸膛,就像滚烫的火炉,让和珅不自觉地沉沦。
和珅闭上了眼睛,静夜里弘历的心跳声格外清晰。青年默不作声地听着,就像一只逃避现实的鸵鸟。
可没等他沉溺多久,弘历的声音就将他拉回了冰冷的现实:“朕记得那晚也是个雨夜,富察氏就是在那一晚之后,身子每况愈下,甚至没能撑过回程……”
和珅咬紧了下唇,直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从疼痛中找回了一丝理智,可他的身子早已不复初时的柔软放松。
“她为朕生下了最聪慧的孩子,只可惜早慧易夭,永琏猝不及防地就去了。后来有了永琮,朕想着这是上天给富察氏的补偿,可上天偏生如此残忍,让她十月怀胎生下孩子,却又再次将孩子夺走。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彻底将她的身子掏空了,也让她的心死了。虽然她一如既往地对朕笑,可朕就是觉得不安……”
往常低沉醇厚的声音,今日听在耳朵里却只觉得聒噪不堪,直到他听见一句:“在这之后的每一位皇子,朕都觉得不如端慧太子。朕总是会想,如果永琏还活着,他一定是个极优秀的孩子,既有太子的威严,又继承了富察氏的柔婉聪慧……”
和珅终于忍不住冷声道:“也许您是对的,毕竟嘉庆才能平平。如果是端慧即位,或许大清不会衰败得那么快。”
静谧的夜里,这一句心里话就像一记惊雷,将弘历炸得体无完肤。弘历微张着唇,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和珅:“你方才……说什么?”
和珅一滞,被雨水淋过的大脑就像打结了一般,不知不觉就说漏了嘴。可是覆水难收,真的到了说出口的这一刻,和珅的心境反倒特别平静。
他用力地撑起身子,让自己离开那个舒适温暖的怀抱,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疏离:“如果我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大清会没落,也知道最后是哪位阿哥坐上了那个位置,皇上相信么?”
弘历的眼睛像是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他闷声道:“和珅,你可知道,就凭你方才的话,朕就可以将你以妖物的名义,处以极刑。”
和珅惨笑出声:“我知道……”弘历闻言浑身一颤,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超乎他认知的事实。
和珅却忽然主动握住了弘历的手,如果此时光线再明亮一些,弘历就能看见和珅眼睛里弥漫的雾气。
青年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一些:“皇上……在您处置我之前,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假使今日坐在这里的,是换了芯子的孝贤皇后,皇上……可能看出端倪?”
弘历一怔,似是有些不明白和珅的意思,只可惜不待他反问,和珅便自问自答起来:“想必立马就能发现不同了吧。皇上将往事记得如此清晰,每到一处都能睹物思人。回忆好美,美到我无力反驳也无力打断,可是皇上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弘……历……”他第一次这样唤他,却莫名地带上了一丝决绝的味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一个寄情的摆件?高兴了捧在手里玩玩,不高兴了就撂在一旁,还要听你的风月逸事?”青年的声音渐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痛,也会难过,我听到那些话是什么心情?”
弘历已经全然被和珅的失控震住了。和珅看着他茫然无措的脸,内心深处的无力感开始泛滥。青年自嘲地笑了,他想这是做什么呢?简直就跟男友吵架一般不可理喻。可眼前的这个人,他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和珅抹了把脸,将脸上已经分不清种类的水迹抹去,不料下一秒却听到了弘历着急的声音:“朕……朕不是故意的……朕不知道你不愿意听这些……”帝王一脸懊恼,因为着急,甚至语无伦次起来。
见和珅没有言语,他又突然提高了声调:“朕……朕早就发现你的不同之处。原身知道自己鸭肉不受,所以从来不会主动碰,而你却吃了;原身不会冰嬉,而你却能在冰上来去自如……”
[清穿]再沐皇恩_分节阅读_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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