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周一,苏洛忙忙乎乎地拿了个建校方案,交给喻秘。
喻秘看了看,不置可否说:“你先交过去吧。”
苏洛料到他会这样说,追问道:“您还是仔细看一下吧,我也不是搞工程的,不太懂。”
“哎呀,反正只要肖总没意见,我也就没意见。”
“就是怕他有意见啊!”
“那他如果有意见,我看了也没用啊!”
苏洛拎着报告回到办公室,心里憋着恼怒。
小秦跟过来,问:“苏洛,那个有钱少爷松口了没?”
“省领导发话,他也只能松口,花瓶是非得收回去不可,但他答应另外拿钱出来,现在让我们拿方案。”苏洛跌坐在办公室的破烂沙发里,那沙发最常坐的部分已经完全塌陷下去,苏洛却偏偏喜欢坐在那个窝窝中,感觉很舒适。
“那就行呗,我们不也是要钱嘛,花瓶有个屁用。”
“可是这种人靠不住啊,谁知道方案拿出来他会不会又故意刁难呢?”
“那倒也是。”小秦一屁股坐在书桌上:“他是不是有点变态啊?”
“嗯,肯定是的,人一有钱,多多少少都变态!”苏洛双手合十:“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杨锐向你求婚?”
“呸!”苏洛脸红了。
“那是什么?”小秦最爱取笑她的少女情怀,得意地笑。
“我只希望唐老赶快病好,把肖见诚踢一边儿去!”苏洛边说边一脚踢向虚空。
小秦却灵感发现:“我突然想,搞不好那个肖老板是爱上你了?”
苏洛“嗤”一声,懒得反驳。
小秦却起劲了:“真的,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有钱少爷专喜欢你们这种灰姑娘型的,就是长得标致,个凶残,具有仇富心理的年轻女孩,然后就会找理由来折磨你啊,和你见面啊,跟你吵架啊,说不定还要来个契约婚姻之类的,最后终成眷属!”
苏洛听她瞎扯,简直都听不下去了:“行了啊,我们这儿是中国。”
“都一样,我跟你说,苏洛,有钱人都好这一口,你只要把握住以下原则:不通风情,不讲情面,鼻孔尽量朝上,有必要是可以对他动手,尤其是……”小秦说到这儿,竟然停下,故意卖关子。
苏洛笑,不接茬,看她如何收场。
小秦只好继续说下去:“听姐的,尤其是,尤其是……千万不要表现出爱钱,哪怕有一个亿摆在你面前,你都要淡淡一笑,绝尘而去,只有这样,你才能最终俘虏他的心!”她边说边摆出个昂头的架势。
苏洛听她如此说,想像到那个场面,大笑起来。
“别笑啊!我是说真的,你一定要忍住,牙齿咬碎了都不能贪小便宜,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不行,我见到那么多钱,估计腿都会软掉,任他宰割!”苏洛笑道。
“是啊,你这种人没见过大场面,确实顶不住。”小秦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
“那你呢?”
“我啊,我先问他,一次多少钱?”小秦作解衣状。
两人大笑起来。
突然,小秦收住笑容,从桌上蹦到地上。
苏洛将头用力地往后昂,反过头看过去,喻秘头朝下站着,她也吓得一跳就从沙发里站起来。
“两个人上班聊天,一点纪律都没有,这要在机关里,会记你们的处分!”喻秘喜欢用“机关”来恐吓属下,在他嘴里,机关简直就是个封建社会。
苏洛和小秦两人肃立,心里却不以为然。
“苏洛,赶快跟我到医院去,唐老过世了。”
苏洛瞪大眼,惨叫:“就死了?!”
“你这是什么话?!”喻秘大声喝止她。
小秦忍住笑,赶紧往自己办公室溜去。
来到医院,大门口聚集着很多人很多车,喻秘一头钻进人群里,寻找肖见诚。
苏洛懒得跟过去,她远远地站着,心里觉得沮丧,唯一的救星消失了,她想着这个项目就头大。
手机响,她一看,却是肖见诚。
“喂!”
“是我家亲戚死了,怎么看上去像是你家死了人?”
“你乱讲什么?”
“我只是提醒你,我的女人很多,今天想为我带孝的也很多,你估计排不上号。”在电话里,他居然还有心情说混账话。
苏洛不想跟他瞎扯,答了句:“谢谢提醒。”把电话挂了。
前面人群中,突然有个美人分开众多背影,向她走来,是沈莹。
“苏洛,辛苦你,到大厅里坐一会儿吧。”她穿着全身的黑色套装,衬着肤色格外白晰。
看来她是想为某人带孝,苏洛心想,口里答道:“不用,我等喻秘过来。”
“喻秘书长也来了吗?”
“是啊,他找肖总去了。”
“我们也在找见诚,不知他跑哪儿去了?”沈莹边说,边微踮起脚尖,拿手搭着凉棚,作四处张望状。
“是吗?他……”苏洛本想说他刚还打我电话来着,突然发现不必惹麻烦,连忙打住。
“他怎么啦?”沈莹忙问。
“没怎么,他可能忙别的事吧。”
“外公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应该是很难过,所以躲起来了。”沈莹心痛地说着。
“哦……”
“那你忙着,我再去找找。”沈莹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昨晚你怎么走得那么早,我后来特地过去,想陪陪你呢!没见到你,所以给你打电话。”
“哦……”
“那我先过去了。”
“好……”
沈莹步态轻盈地又往人群中走去,有许多人和她聊天,与她握手,她矜持地点头微笑。
苏洛望着她,觉得这女人有些莫名其妙,说不上来的莫名其妙。她记起小秦说过杨锐和她曾经相爱,也不知是真是假?杨锐和她,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杨锐在贫苦中奋斗,她却像个贵妇似的生活,杨锐和她怎么可能会交集呢?
电话又响,又是肖见诚。这对男女都有些莫名其妙。
“你老婆找你呢!”她接通电话,直接说。
“哪个老婆?”
“你有多少个老婆?”
“没数过。最近得清一下账,搞不太清了。”
“麻烦你悲痛一点好不好?”
“我就是因为没办法悲痛,所以只好躲起来。”
“躲哪儿了?”苏洛伸长脖子到处找。
“原来是你这个老婆找我。”
“呸,太恶心了!”苏洛眼尖,看到围墙下停了台面包车,里头隐隐有个影子,她往那儿走过去。
“别过来,我会被发现!”肖见诚大叫。
“你这人怎么这么幼稚啊!”苏洛不管,直接走过去,拉开门,见他一人坐在面包车的后座,车里烟雾弥漫。
“快上来,把门关上!”肖见诚拼命将她拖上车,把车门用力关上。
苏洛被他大力拖着,坐在了身边。
“抽烟吗?”他递过烟盒,是一包钻石芙蓉王。
“不抽。”
“抽一吧,陪我悲痛一下。”他把窗户打开一个小缝,自己又点燃一烟。
“我不要。你要抽也别抽这么好的,太浪费了!”苏洛说。
“那要抽什么的?”
“三五块一包的就可以了,反正是慢自杀,不一定要那么贵的工具!”
“我抽得起,有什么关系?”
“你一包烟180块钱,20烟,每差不多10块钱,你知不知道,在农村有很多孩子交不起一个月20块钱的中餐费,只能饿肚子。你一包烟,差不多是一个孩子全年的中餐费。”
“别老和我说这些!”肖见诚抽得更起劲了:“我早说过,教育是国家的事,让穷孩子上学也是国家的事。”
“国家都让你们抽穷了。”苏洛顶回去。
“我花钱买这些烟,不仅自己抽,还要送给很多人抽,我创造了gdp你知不知道?烟草的税有多高你知不知道?”
“创造了gdp有什么用?孩子还是没钱吃饭。”
“所以我说了,这是国家的事!”
“你不交给国家,直接用在孩子身上不是更好。”
肖见诚突然乐了,他由衷地笑着:“苏洛,你真行啊!我现在是刚死了家人,你居然不慰问我,还跟我吵架?”
“你这样子,看不出有什么难过的?”
“我是强颜欢笑。”
“你跟我强颜欢笑干吗?外面那么多人等着你呢!”
“他们不要看我笑,他们要看我哭,我哭不出来。”肖见诚耸耸肩。
苏洛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哭,不哭也行啊,只要表情悲痛就行了。”
“什么样子是表情悲痛?”肖见诚饶有兴趣地问。
“就是……就是……”苏洛努力地想:“你应该皱着眉,很严肃的样子,脸要垮下来,眼睛基本上不瞧人,也不说话,别人跟你说什么,你就点点头,别人跟你握手,你也就握一下……”苏洛一边回忆以前看到其他丧事的情形,一边示范表演。
她正低眉顺目表演着如何和别人握手时,忽然有只手牢牢地将她扳住,然后她的嘴被人封上,紧紧地封上,一刹那间,连眼睛都被那张脸压迫得只能闭起来。
黑暗中,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困住,她努力地想将他挡在外面,但他的舌尖,温柔而执拗地吸啜着,令她几乎无处可逃。
作者有话要说:所有批评,照单全收!对不起各位!
☆、(十六)下
苏洛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就像是溺水的人,突如其来地感到绝望。
她从没有被人这样冒犯过。大学时有过短暂的恋爱,小男生亲她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几乎构不成回忆。工作以后,虽然总有男人试图骚扰,但无非是搂一搂,碰一碰,被她一瞪就缩回去,何曾想,这个人,披着麻,带着孝,居然利用她愚蠢的同情心,明目张胆地冒犯她。这种冒犯,他事先已经宣告过无数次,是她不当真,居然还敢近他身,因此,这冒犯,更像是他大声的嘲笑,嘲笑她的幼稚与天真。
她头脑中只想逃开,于是极力挣扎,但肖见诚不知何时,已用力地扣住她的手腕,压住她的身体,令她无法动弹。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短短几秒,他停止了。
苏洛睁开眼,见他的脸已在一尺开外,张嘴准备大声呼救,却听他开口警告:“别叫!不然,我又亲一次!”
苏洛不管,大喊:“来……”,第一个字还未完全吐出,他果然又压过来,吓得她把剩下的话赶紧吞了回去。
他笑了,赞道:“反应挺快!”
“流氓!”她恨恨地低声说。
“你怎么知道我小名?”
“你快放开我!”
“我不敢,我怕你揍我!”
“只要你放开我,我不揍你。”
“我才不会像你一样,轻易相信别人。”
“那你想怎么样?”
“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和你在一起,你有什么条件,出个价吧?”
“我对你没兴趣!”
“一个月五万够不够?房子和车都有现成的。”
“不可能!你赶快放开我!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苏洛拿不准他最怕什么:“不然,我告诉沈莹!”
他不以为然:“告诉她,她才不会信你!”
“我告诉所有的人,让他们知道你的真面目。”
他竟大笑起来:“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我的真面目,不需要你来说。”
苏洛徒劳地挣扎,几乎已完全失去力气。
他低头看她,忽然收住笑容:“对不起,我心情不好,一时有些头脑发热,你如果答应不计较,我就放开你。”
“好,我不计较!”苏洛赶紧说。
他狡黠地端详她的眼睛:“你不会撒谎,这是致命的缺点。”
“那你要我怎么办?”
“别发脾气,别追出来打我,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名声已经臭了,但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
“好!”苏洛一边答应,一边想着待会该怎么狠狠地揍他。
“心里还想着怎么揍我?”他看出来了:“实话告诉你,我有神病,有时发作起来就是刚才那样,按法律上来说,不负任何责任的。但你要是惹我,我敢当着外面所有的人,再亲你一次,你信不信?”
“我不揍你!真的,我保证!”
“行,只要你不计较,你们那学校,我一定捐,不是,我亲自去修!”
“一言为定!”
“那好,我撤了,你说话算数!”肖见诚边说,边把身子往车门边移,一只手仍扣着苏洛的手腕,腾出另一只手将车门打开。
苏洛静静地倚在沙发上,待到肖见诚将手松开,往车外钻去的一刹那,她大力地一脚踢出去,正踢在肖见诚右膝盖上。
肖见诚大叫一声,连退几步,口里叫道:“你这女人,说话不算数!”
苏洛一猫腰,迅速从车里跳出来,冲到他面前,准备再来一记重拳。
肖见诚手快,将她格开:“行了,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嘛!”
“你这么无耻下流,还有什么好说的。”苏洛另一掌接着挥过去,准备扇他的耳光。
他向后退两步,大声说:“别打了,我说了我会给钱!”
“你说的话,几时能够兑现?”苏洛看近不得身,抬脚欲踢。
旁边突然有人大喝:“苏洛,你在干什么?!”
苏洛一惊,收住脚,转头一看,整个坪里的人都在瞪着他们俩。喻秘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双眼圆睁,怒气冲冲。
“他……”苏洛指着肖见诚,准备将事情经过说一遍。
忽然,一个身影快步飞来,沈莹直接扑进肖见诚怀里,打断苏洛的话:“见诚,找了你很久,原来你在这里,什么都别说了,快跟我进来,马主席他们都来了。”说完,不由分说,就将肖见诚往医院里拉。
肖见诚随势跟着她走了。
苏洛心里不服,对着他背影喊道:“肖见诚,你别走!”
喻秘走过来喝止她:“好了!”
苏洛僵在当地,不知进退。人群似乎约好了一样,一并转过背去,不再搭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仿佛已经完全明了这场男女之间的闹剧。
喻秘走到她面前,长长地叹气:“你呀你!惹谁不好,怎么惹上这个少爷?这下可好,不仅丢了自己的丑,还丢了我们基金会的丑!我们本来是光明正大的工作,被你这样一闹,别人会怎么看?会怎么看?!”
“是他!是他刚才耍流氓!”苏洛忍不住大声辩解。
“你不跟他搞在一起,他怎么耍得了流氓?”喻秘反驳道。
“你不逼着我去找他讨钱,我怎么会跟这个人渣搞在一起?”苏洛更火了。
“苏洛!”喻秘难得这样强硬:“公私一定要分明!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是最起码的原则!”
“你有什么原则?你只知道拍领导马屁!”苏洛疯了,她终于崩溃了:“我跟你说,我不干了!!公和私,都跟你没关系了!以后,你爱找谁去讨钱,就找谁去!”
说完,她甩开喻秘,大步地向医院外走去。
今天没有太阳,四下里的,如果走得快,就有轻风拂上脸。苏洛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凉意,用手一抹,居然是眼泪。真好笑,流了泪自己都不知道,可见是气到极点了。
手机上突然有信息音,竟然是肖见诚发来的短信:“不听老人言,非追出来,你看,出丑了吧?”
他是何方妖孽?苏洛心里叹道,说到底还是自己道行不够,逞强惹事,一次又一次栽在他手里,不过,离开基金会,终于可以不必理他,从此解脱了。
于是,她边走边在键盘上按下三个字:“滚远点!”
☆、(十七)上
苏洛回到家,甩了鞋,倒在床上。
母亲跟过来,大声问:“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早?”
“嗯,放假。”苏洛答。
“别懒!起来!社区通知,四点钟要去开个会。”
“什么会啊?”
“拆迁的会。”
“我不去,我又不懂!”苏洛翻了个身。
“你不懂我懂?送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开个会你说不懂,自己家的事你说不懂,只知道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混!还不快起来!”母亲炸了。
苏洛不得已,爬起来往社区去。
走进社区的小会议室,已经挤满了邻居,苏洛客气地呼喊每个阿姨大婶叔叔,忽然有人在身后拍她肩膀,她一回头,是周律师。
“哎,周律师,你好,你们家也拆迁吗?”苏洛问,她依稀记得他家就住在附近。
“不,我们家轮不上。”周律师忙摆手。
“那你……”
“我今天是代表拆迁公司来向大家介绍一下拆迁征收方面的法律政策。”
“哦……那我们好好学习。”
“水平不够,多担待!”周律师谦逊地说。
会议开了足有两个小时,在小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毫无意义的话和提问中,周律师艰难地把国家政策和长沙市的文件政策介绍了一遍,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散会后,苏洛特意留下来表示感谢。
周律师有些窘:“场面太混乱了,我也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基本都说到了。”
“那他们能听懂吗?”
“估计没有听懂。”苏洛坦白地答。
“那你呢?”
“我啊?其实懂不懂都没关系,对我们而言,只关心一件事。”
“什么?”
“最后杂七杂八加起来,到手有多少钱?”
周律师长吁一口气:“那社区非让我们来做什么?”
社区主任在旁边话:“街道要求的,说是要通过普法,做好维稳工作。”
“怕我们自焚……”苏洛开玩笑道。
社区主任赶紧打断她:“小苏,别瞎说,这种话可不能在外面说啊,万一提醒了某些钉子户。”
苏洛笑笑,转身走出了社区办公室。
周律师追出来,与她并排走着,问道:“你估计你们这个地方钉子户会很多吗?”
“应该不少,我家就算一个。”
“是吗?”
“我妈和我弟对这次拆迁期望很高,想着要一夜暴富呢。”
“那你呢?”
“我?”苏洛耸耸肩:“不关我事。”
周律师看来是觉得好奇:“怎么不关你的事,你们是一家人啊?”
“我妈准备和儿子共享晚年,她认为我早晚要嫁人,所以,在这个家里,我是暂住人口。”
“重男轻女?”
“是啊!”苏洛快步地往前走,街坊开始升火做饭,周遭弥漫着辣椒的浓香。
“你也能接受?”周律师继续追问。
“房子是我妈的,这是她的权利。而且她养我这么多年,早就不欠我了。”
“你父亲呢?”
苏洛已经到了家门口,她不想再答这些问题,回身微笑着说:“好了,我到家了,以后有机会再聊。”
周律师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点头道:“那好,你也配合我们多做家属工作吧。”
“好!我尽力!”苏洛说着,进了院子。
院子里站着好几个邻居大婶,正在和母亲议论什么,见她进来,有人赶紧热情地招呼:“小洛啊,你怎么才回来,我们都散了好一阵了。”
“我和朋友聊了两句。”
“是那个周律师吗?”
“是啊!”苏洛应道,转身进了房间,只听见外面的大婶大声对母亲说:“岳姐,家里还是有个漂亮女儿好啊,你看,拆迁公司也有熟人,你们家这次一定会补偿得很好!”
“没有这回事,哪来那么多熟人!”母亲反驳道。
苏洛懒得听,关上了房门。
她总觉得吵,到处都很吵,每个人,每个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都是喋喋不休,纠缠不清,让她觉得很吵。
此时,只有一个人,那样安静,遥远而安静。
她拿出手机,想打给他,这才发现开会时调到静音,上面显示着很多未接来电。有小秦的,想必是知道她辞职,来问究竟;有喻秘的,想必是召她回去办手续打移交;有肖见诚的,想必是一边办丧事一边无聊,又来与她斗嘴取乐;还有,杨锐的。
她赶紧回拨杨锐的电话,今天信道不错,很快就通了。
“苏洛,你好。”杨锐的开场总是这样清晰恭敬。
“你找我吗?”苏洛问。
“是啊,你还好吧?”
“挺好的。”苏洛坚定地回答,心里却泛起一丝酸楚。
“喻秘书长打电话给我,说你离职了?”
“是的,对不起,捐校的事儿,我搞砸了。”
“不怪你,你不要这样说。”
“不过对方也没有完全拒绝,以后换个人再沟通一下,还是有希望。”苏洛反过来宽他的心。
“我说过,这件事情不要急,不要给你太大压力,你刚开始独立做筹款,碰到这些反复很正常。”杨锐急忙说。
“是我自己不行,我不适合做这个……”苏洛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在杨锐这里,她甘心低头认输。
“苏洛,别急,我跟喻秘也说了,让你休息几天,调整一下,基金会还是需要你的。”
“我不想做了,是我自己不想做了。”
“不要急于做决定好吗,答应我,听我的,好吗?”杨锐很少这么急迫,这么关切。
苏洛想起他,背着沉重破烂的背包,走在她身边时,那坚毅的笑容。
她想念那一刻。
“苏洛……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听见了。”
“等我下次回城里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苏洛不想挂断电话,她想到新的话题:“你现在在哪里?”
“在村里,在山上。”
“怎么在山上?”
“这里信道比较好,我等你回我的电话。”他回答。
在那个山坡上,杂草荆棘丛生,有时会有毒蛇出没,杨锐一个人,在等着她回电话。苏洛的心里,感动与歉疚交织着。
“杨锐,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得等新的志愿者来,不然,这里要唱空城计了。”
“不如我来帮你。”
“你别傻了,女孩子受不了这里的苦。”
“我受得了,过两天我就来。”
“真的不必了,已经有新队员准备过来了,你好好在家里休息几天,好吗?”
“好吧。”苏洛不忍心违他的意。
“等我回来再谈。”杨锐最后坚定地交代,然后挂断了电话。
苏洛怏怏地躺在床上,天花板因为长年的潮湿和渗水,斑驳不堪,那些交错的纹路,竟像是湘西大山里盘旋的山路和丛生的灌木,苏洛仿佛能看见杨锐正在那灌木丛里,一个人,分枝错叶,艰难地向山下走去。她想去他的身边,现在去,马上去,立刻就去。
她一跳而起,准备打开衣柜收拾衣物,绝尘而去。
母亲突然打开门走进来,房子狭小,她和母亲几乎撞了个正着,母亲吓一跳:“搞什么,毛毛躁躁的!”
“我要去出差!”苏洛宣布。
“出差?去哪里?”
“湘西。”
“什么时候去?”
“马上走,赶最后一班车!”苏洛打开衣柜门。
“那你先把外面那个人打发走。”母亲突然说。
“哪个人?”苏洛回头,奇怪地问。
“我怎么知道是哪个人,我又不认识!”
☆、(十七)下
苏洛走出房间,探头看过去。
一个女人在满是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的院落中,婷婷玉立地站着。
“你好!”苏洛有些纳闷,沈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住处?
沈莹看见苏洛,露出微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事,没事,进来坐吧!”
沈莹有些犹豫:“不用坐,我就和你聊两句。”
苏洛赶紧走到院子里。
沈莹看着她,轻声细语地说:“我是专程来向你道歉的……见诚上午那样没有规矩,害得你很难堪,真是不好意思。”
见是说这事儿,苏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她担心被母亲听到,幸好母亲并没有跟着出来。
沈莹继续说道:“当时我把他拉开了,毕竟是公众场合,加上他外公刚去世,他的情绪不太稳定,后来我私下批评了他,他也说会找时间向你道歉。”
“不用道歉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打交道!”苏洛不想谈这个事。
“是啊!”沈莹马上关切地说:“我听秘书长说你辞职了?”
“是。”
“这可太严重了!如果是因为见诚害你丢了工作,多不好!”
“也不完全是,我本来就不想干了。”
“要不,我帮你介绍个新工作?你想进哪方面的单位?”
“不!谢谢你。”苏洛想结束谈话,于是说:“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还得回去收拾东西,要去赶车。”
“赶车?去哪里?”沈莹非常关心。
“去湘西有点事。”苏洛含糊地答。
“去很久吗?”
“可能会呆一段时间。”
“哎呀,你看这多不好,见诚也真是太不像话了,我真要好好说说他。你看,搞成这样!”
她这种示威般的话,苏洛听来有些刺耳,正不知如何收场,此时母亲的声音伴随着熟悉的电话铃声在身后冒出来:“小洛,你先接了这个电话,这个肖见诚是谁啊?打个不停,吵都吵死了。”
苏洛赶紧接过电话,沈莹听见这名字,笑容忽然有些僵硬。
按苏洛的脾气,这个人的电话他是再也不想接了,但是当着母亲的面,她又不好失态,只能把电话接通,生硬地答:“喂!”
“你在哪里?”那人劈头就问。
“在家里。”
“干什么?”
“有事。”
“有什么事?”
“你有什么事?”苏洛反问。
沈莹站在那儿,依旧婷婷玉立,但苏洛发现她搭在包上的手有些紧张。
“你过来,我找你谈一下捐款的事。”
“我不来,不归我管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没等肖见诚说完,苏洛把电话挂了。母亲站在身后,她不好说什么,但她扬着眉朝沈莹做了个摊牌的姿势,意思是说:别紧张,我对那人没兴趣。
沈莹脸上挂不住,赶紧转换话题:“你准备去哪里?我送你去车站吧?”
“古丈。”苏洛忍不住说出了方向:“古丈的杨溪村。”
听到这个地址,沈莹楞了一下。
苏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
但沈莹马上恢复了正常,微笑着答道:“古丈我还是挺熟悉的。”
“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个支教的志愿者,所以我想过去帮帮忙。”苏洛补充道。
“是吗?真不容易……这样吧,你先忙,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先走了!”沈莹说完这话,向着苏洛和苏洛的母亲点头致意。转身离开了。
苏洛有些失落,她发现自己竟然击中了沈莹的痛处,那么,痛的那个地方,是古丈的大山,还是山里那个孤单的人呢?
母亲在身后开始抱怨:“你跑到那么穷的地方去干什么?家里现在又要做生意,又要拆迁,你却跑出去,帮不上一点忙……”
苏洛由着她说,继续回房间去收拾东西。
下午六点,苏洛顺利赶上了去湘西的最后一班车,晚上十点多,她终于站在古丈县的汽车站。上一次来是两年前,而且是跟很多同事一起,这次,她一个人,背着包,站在街边,大口地呼吸着山里清新的空气,无比兴奋。
她忍不住拨通杨锐的电话,但那头却总也无法接通。
路边有摩托车,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小姐,去哪里?”
“杨溪村。”
“这时候去杨溪村?”
“可以去吗?”
“这么晚,太远了,要加钱!”
“多少钱?”
“三十块钱。”
苏洛跨上摩托车后座,只吐出一个字:“走!”
车子在山路间漫无目的地疯跑,那司机完全无视路况,不论是坑是坡,都直接往上冲。苏洛只能听天由命,将手紧紧抓住司机的衣服,努力不让自己被甩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终于停下车,说:“到了!”
苏洛晃晃被颠昏了的脑袋,借着摩托车的灯光环顾四周,只看见灌木和杂草。“这是杨溪村吗?”
“是的。”
“怎么没有房子?”
“往前走就有,这是山里,住得散。”
“那为什么没有灯光?”
“都已经是后半夜了,都关灯睡了。”
苏洛只得付了钱,司机扭头便走,她被甩在了无边的寂静的黑暗里。
出手机想打电话,发现本没有信号。她只能按亮屏幕,勉强照亮前面的泥路,走了很远,终于发现前方有几间矮矮的木屋,尽管那木屋没有一丝灯光,她还是决定过去拍门问问路。
然而,还没等她走过去,斜刺里杀出两只黄狗,朝着她不停地狂吠,随时准备扑上来。
苏洛不敢轻举妄动,她僵在路边,拿手机在脚边照来照去,只想找棍子或者石头防身,却遍寻不着。
无边的黑夜,还有两只疯狗,苏洛望着天边,绝望地想,难道自己要这样站到天亮?
终于,木屋的门发出吱呀声,一个男人用浓郁的湘西口音问道:“谁啊?”
“是我!我要找杨锐!”苏洛大声地回答,当她高声喊出杨锐这个名字时,只觉得幸福在口荡漾。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短,望谅。
与杨锐的见面,应当在下一章,所以只能断在这里了。
☆、(十八)
苏洛并没能睡多久,就被屋外孩子们的打闹声吵醒了。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稀疏的木板中透过来的几缕阳光,阳光打在床头的蚊帐上,这蚊帐应该有很多年了,黑灰黑灰的,已完全看不出白色,上面还有大大小小的破洞,被细心地用布头补好了。
这是杨锐的住处,整洁,安静,但也破旧不堪。衣柜缺了半扇门,可以看到里面整齐叠放的衣物,书桌是用几块木板钉成的,一张长条凳,有个腿断了,下面垫着两块石头。杨锐那个破烂的登山包摆在屋角,旁边是苏洛那个暗红色的双肩包。
苏洛看着自己的包,倚着杨锐的包,静静地站在一起。
她回想起昨晚,那个摩托车司机把她送到的地方,其实是村子的边缘,那里离村小学还隔着两座山,被狗吠声吵醒的好心老乡打着火把,连夜把苏洛带进山找杨锐,山路湿滑,一路上苏洛连滚带爬,摔了不知多少跤。晚上看不清旁边的山沟有多深,却能听见路边的石块土块稀里哗啦往下滚,久久都没有落地。
她还记得,当杨锐被老乡拍门叫醒,在火把的光亮下看见苏洛时那满脸的惊讶。
“苏洛,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嗯!来了!”苏洛一脸泥水,只知道用力地点头。
杨锐赶紧把苏洛迎进房间,并向老乡致谢。然后,他也没问多话,只是张罗着让苏洛安顿下来,并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她休息。
现在,苏洛就躺在他的床上,被子薄薄的,枕头硬硬的,枕边散放着几本书,额头抵在上面,有些清凉。
那样疯狂地跑到山里来找他,见了面,也就是这样,没有拥抱或者痛哭。他不问,她也不说。历来如此,仿佛心照不宣。
屋外,孩子们欢快地说着当地方言,球落在地上,发出急促而有力的弹跳声。
苏洛躺不住了,她起床,加了件外套,出了门。
山里的阳光格外清亮,甚至有些刺眼,苏洛坐在屋檐下,眯着眼,看见眼前那个小小的场上,支着个崭新的篮球架,杨锐正带着一帮孩子在打蓝球,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奋力地将球向上扔去,但他力气太小,球本碰不到篮框,杨锐笑着,把球捞过来重新递到孩子手里,然后把孩子举起,让他将球投进了篮框。那个孩子发出胜利的尖叫,其他孩子开始往杨锐身上爬,杨锐顶不住,跌坐在地上。
苏洛看着这场面,也开心地笑起来。
杨锐站起来,指挥孩子们在场绕圈跑步,然后,他走到苏洛身边,坐下。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他问。
“嗯。”苏洛不好意思说话,她忽然想起自己刚起床,蓬头垢面。
“小孩子太闹,吵着你了吧。要不让他们进教室,你再回去睡一会儿?”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也睡不着了。”苏洛赶紧说。
“乡下条件差,你得克服克服。”
“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的。”
杨锐笑笑,没有接话。
苏洛赶紧找话题:“篮球架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呢。“
“别人捐赠的,今年过年前请人运进来的。”
“这里运进来可不容易。”苏洛眺望了一下周围的远山,已经完全搞不清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进来的。
杨锐点头道:“对啊,所以要建学校的话,成本比普通的学校要高很多。”
听到这话,苏洛想起自己做砸了肖见诚那单捐款,一时不知该如何向杨锐解释。
好在杨锐不给她机会,他站起来,随手拍拍她的后脑勺:“地上湿气大!起来吧,带你去洗漱。”
苏洛蹲在厨房后面的沟边刷牙,一个小女孩一直站在她身边看着她。
苏洛被看得不好意思,哗啦哗啦漱完口,朝着女孩笑着说:“你好!你多大了?”
“我六岁了。”小姑娘笑眯眯地答,嘴角有个漂亮的小梨涡。
“你上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上学呢?”
“杨叔叔不让我上。”
苏洛有些纳闷。后面有个女人着湘西口音的普通话说道:“满妹不能乱说,满妹眼睛不好,要治好眼睛才能上学。”
苏洛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笑盈盈地站在灶台前摘菜。她望着苏洛笑笑,嘴角也有个漂亮的梨涡。“吃点稀饭吧,红薯稀饭。”她揭开锅,红薯和大米混合的清香,让苏洛食欲大开。
苏洛站在厨房里,一小口一小口嘬着滚烫的红薯稀饭,杨锐走进来,对那妇人说:“上课了。”
那妇人“哦”了一声,擦把手,向教室走去。
苏洛有些奇怪,杨锐介绍道:“她是这里的民办教师,姓满,满老师,教语文和数学。”
“那你呢?”
“我教英语、美术、音乐、体育这些杂七杂八的。”
正说着,满妹走过来,抱住杨锐的腿:“我要上学。”
“好,我们治好眼睛就上学。”杨锐低下头,格外温柔地答。
“满妹是满老师的……?”苏洛问。
“是满老师的女儿,眼睛有点不好,我一直想带她城里去看看。”
“为什么不去?”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满老师,走不开,等暑假再说吧。”
“满妹的爸爸呢?”
“在外地打工,这里的男人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
“满老师也住在学校里?”
“对,有一些孩子留校,需要照看。”
苏洛一小口一小口嘬着红薯稀饭,和杨锐站在昏暗的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时间像是过得格外轻柔,缓缓地,漫长地,为每一句话留有时间。
说着说着,杨锐看看表,走出去拿起一个小锤子,敲了敲挂在屋檐下一个残存的小铜钟,小孩子瞬间便从教室里冲了出来,有两个直接扑到了他身上。
其中一个大声问:“杨老师,他们说你的女朋友来了?是不是?”
“别乱说,她是我的同事。”杨锐赶紧反驳。
“他们说她住在你家里。”
“她是女孩子,我把床让给她休息。”
“就是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孩子耍起赖来了,杨锐赶紧把他们拎到场去。
苏洛有些脸红,心里很高兴,她走到水井边洗碗,满妹也跟过来,拍着手唱道:“女朋友!女朋友!……”
苏洛咧着嘴笑起来,头越埋越低。
“满妹,没礼貌!”满老师走过来,和善地制止了满妹。
苏洛起身,把碗递给她。
“好吃吗?”满老师问。
“嗯,很好吃。”
“城里人吃惯了好东西,偶尔换换口味,都觉得好吃,我们这儿的学生,都不爱吃。”
“他们想吃什么?”
“他们啊,想吃电视里的那些东西,什么汉堡包、可乐、薯条之类的。”
“那些是垃圾食品。”
“孩子们没见过,好奇。其实那些东西可真不好吃。”
“满老师你吃过?”
“嗯,以前到城里去,也尝过这些。”满老师说话声音很温柔,脸上始终带着笑,嘴角的梨涡若陷若现。
“是杨锐带你去的?”
“不是,前些年派我去进修,在城里呆过两个月。”
“你一直在这教书吗?”
“不,我原来在另一个小学,后来调到这边来。”
“对,上次我们来,没见到你。”
“原来的男老师走了,这里没老师,所以把我调过来了。幸好有杨锐,不然,这个学校也办不下去了。”讲起这外,满老师有些黯然。
“我也来帮忙。”苏洛马上说。
“这里太苦了,你们城里人不习惯。”
“杨锐能呆这么久,我也能。”
满老师看着她,收住笑容,忽道:“其实,你也该劝杨锐回城里去,在这里呆着,孩子们是高兴,唉……又有什么出息呢?”
“能帮助孩子们,改变他们的命运啊!”苏洛连忙说道。
满老师把目光投向泥坪里正在带孩子做的杨锐,轻轻地说:“命运?这些孩子,绝大多数读完小学都会出去打工了,他们的命运早就定好了,改不了的。”
苏洛看着满老师,半晌答不上话来。
满妹在屋外摔了一跤,哭起来,满老师赶紧走出去。
苏洛跟着来到屋外,见到杨锐正在大声喊着口令,指挥大大小小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将手伸向天空:“抬头!手伸直!头抬高点……”孩子们咯咯笑着,动作参差不齐,有的孩子还在互相嬉戏。
苏洛赶紧跑过去帮忙纠正孩子的动作,杨锐见到,朝她露出感谢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节快乐!
☆、(十八)下
午饭过后,小孩子都被赶到教室里休息,杨锐在讲台上念故事,孩子们统一要求趴在桌上。苏洛凑到窗边去听,居然念的是金庸的武侠小说《鹿鼎记》,小说里韦小宝左右逢源,谎话连篇,孩子们听得“咯咯”直笑。
苏洛也跟着笑,她认真地看着杨锐,破旧的教室,斑驳的泥墙,他在孩子的笑声里缓缓地念着那些有趣的事,脸上特别有安详的神态。
有个坐在窗边的孩子发现了她,大叫:“杨老师,你女朋友在看你!”
整个教室瞬间沸腾起来,每个孩子都立起身往外看。
苏洛吓得落荒而逃,躲进杨锐的宿舍。
过了一会儿,杨锐推门进来,他依旧是一贯的镇定,倒是苏洛觉得脸上泛红。
为了让自己显得坦然,苏洛主动说:“孩子们都睡了?”
“怎么可能?随他们去吧。”杨锐顺手整理着屋子里的杂物。
“为什么念鹿鼎记?教坏孩子!”
“我这里书很少,别的都念过了。再者,学学韦小宝,比较能顺应社会。”
“可他有七个老婆呢!”苏洛不满地强调。
杨锐笑,起一木棍,说道:“走吧,我们上山去。”
“干什么?”
“你难道不该打个电话回去报平安吗?”
“哦。”苏洛这才想起这茬,赶紧从背包里找出手机,跟着他出门。
两人沿着羊肠小道一路向山上爬去,两边的灌木丛比人高出许多,杨锐在前面开路,不断用木棍拍打树丛,吓退野物。苏洛紧跟其后,尽量跟上他的步伐,各种植物的叶缘锋利地扫过她的手臂、小腿和面部,时时感到刺痛。
终于爬上山顶,杨锐领她寻一处平地坐下,苏洛气喘吁吁,几乎无法言语。
“觉得很辛苦吧?”杨锐问。
“……再高……就不行了……”苏洛摆着手道。
“山区就是这样,有的学生每天要爬一个多小时山路来上学呢。”
“为什么……不住……住校?”
“我们这儿床位也有限,而且住校要交点费用,他们交不起。”杨锐边说,边伴着苏洛坐下。
这是苏洛梦寐以求的时刻。中午时分,阳光刚刚好,山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绿,山下伴着一湾浅溪,黑色棕色的木屋错落有致点缀其间,鸟鸣声在身后,忽起忽落。什么嘈杂的旁人都没有,只有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她身边,这样坐着,如果非常久非常久,不知道会不会变成化石?
苏洛想着,出了神。
杨锐见她看着远方,表情恍惚,忍不住提醒:“开手机吧,这里信道还不错。”
苏洛被他唤醒,一时转不弯来,竟返头对他说:“我很喜欢你,你知道吗?”——说完就后悔了,脑子炸了似的,觉得头发全竖起来。
杨锐也被吓到,转过头,不敢看她。
他的侧面,下巴到耳的线条,格外清晰,像是某个漫画里的美男子。苏洛喜欢,曾幻想有朝一日成了爱人,一定要用手指,循着那条弧线,轻轻抚。
“苏洛……我……没有找女朋友的打算。”杨锐艰难地说。
苏洛有些难过,犹豫了很久,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穷光蛋,没有房子,没有存款。”
“我不在乎。”
“我也许永远都会呆在农村里,从一个很穷的地方,到另一个更穷的地方。”
“那我也去!”
“你不可能受得了,偶尔来一两天,玩一玩可以,如果让你在这样的地方呆上一个月,一年,十年,你会疯掉。”
“我不会,我喜欢乡下,我讨厌城市里的人,特别多特别吵,每个人都只想巴结有钱人。”
“你也应该嫁个有钱人,那么生活比较容易。”杨锐说着,竟然转过来抬手拍拍她的头,就像是当她是个顽皮的孩子。
苏洛觉得自己满腔的爱与激情,被他这轻轻一拍,瞬间化解了。
一只鸟儿从旁边的树丛里扑楞楞飞出来,落入另一个树丛。周遭依旧安静,阳光刚刚好,杨溪村就在山脚下,杨锐坐在她身边,打开自己的手机,顺道又帮她打开手机。苏洛忽然有些神经错乱,为什么一切都没有变化?那么,刚才那段对话,到底是真正发生过,或者仅仅是她的想象?
不容她细想,两人的手机发出接二连三的短信音。
小秦:“苏洛,你发什么神经病,老喻现在让我接你的工作,你把个烂摊子交给我?想让我死吗?”
小秦:“你在哪里?看到短信请回复。肖老板发飚了!”
小秦:“请回电?我要报警了。肖见诚说如果换别人负责这个项目,他就不干了。”
喻秘:“苏洛,请回电到我办公室,有要事商量。”
喻秘:“小苏,为了慈善事业,请你冷静考虑辞职事宜。”
小秦:“求你了,我代表杨锐请求你出现!喻秘现在让我务必找到你。”
沈莹:“苏洛你好,最近肖见诚情绪不稳定,他的有些过激做法,你不要在意,过了这一段特殊时期,就会好起来的。关于捐款的事情,他现在的表态不重要,我会想办法促成这件事。关于你的去向,我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祝你湘西之行愉快。”
小秦:“现在是夜里两点,肖见诚刚才打电话问我你在哪里?他被你迷成这样,你还不赶快回来趁机嫁给他!害我干什么?”
肖见诚:“收到短信回电!”
肖见诚:“回电!”
肖见诚:“回电!”
肖见诚:“回电!”
肖见诚:“回电!”
……
苏洛看完这些短信,长叹一口气,杨锐在旁说道:“很多人都在找你。”
“都是些疯子。”苏洛答。
“回个电话吧?”
“千万不要,我不想管那些事了。”
杨锐思索了一下,点头道:“好,听你的。打个电话给你妈吧?”
苏洛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母亲大声答“喂”。
“妈,我已经到了。”
“哦,到了。呆多久?”
“还没定呢?”
“早点回来,家里最近事多。”
“好。”
“不说了,她们在等我呢!”母亲说完就挂了电话。
苏洛放下手机,杨锐有些奇怪:“这么快就说完了?”
“我妈在打麻将。”
“哦,我看有些女孩和妈妈打电话,打很久,我还以为每个人都是这样。”
“你看过谁打很久?”苏洛小女子心作祟。
杨锐有些不自然,应付道:“大学里的女同学啊什么的,也不是指某个人。”
苏洛想提沈莹,她甚至想把沈莹发给她的短信给杨锐看,让他知道那个女人早已移情别恋,而自己和她是多么地不一样。
正当这时,苏洛的手机响起来,是肖见诚。
她按下关机键,直接消灭这个冤孽。
然后她对杨锐说:“你关机吧。”
“怎么?”
“省点电嘛。”
杨锐当然知她心意,将手机关上。
阳光刚刚好,很温暖,并不炽烈。有大大的山蚂蚁列队从苏洛脚边盘旋而过,远处的草丛里,簌簌作响,不知走过一条蛇还是一只青蛙。苏洛倒也不怕,因为她和杨锐在一起。
她将双膝并拢,把下巴磕在上面,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我爱吃红薯稀饭。”
杨锐笑:“天天吃,你也会受不了。”
“保证不会,不信我们试试?打赌!”
“我知道的,不必和你赌。”杨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道:“走吧,要上课了。”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抱歉~
☆、(十九)上
苏洛本以为下山是很轻松的事,没想到下山比上山更难,山路陡峭,脚掌没有可以使力的地方,每每以为自己踩踏实了,重心一换就往下滑落。而且不凑巧地,天又落起小雨来。
杨锐心事重重,只管埋头在前面带路,拿木棍不停敲打两边的灌木丛,苏洛在后面却跟得无比狼狈,走不了两三步便会滑倒。她本是个好强的人,加上刚才与杨锐的交谈吃了闭门羹,所以咬着牙不做声,默默地滑倒,又默默地爬起来,继续往下走。
快到山脚,杨锐这才回头张望,正看见苏洛一屁股滑倒在泥里,双手撑在泥浆中,他赶紧奔过去,伸手拉她。苏洛叫道:“不用帮我,我自己起来,别把你的手搞脏了!”
杨锐哪管她说这些,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拎起来,口里责备道:“摔跤怎么不告诉我?”
“我哪知道会一路摔下来,总想着没有下一次。”苏洛实话实说。
“没走惯山路的人,下山特别容易摔,也怪我刚才忘了提醒你。”杨锐一边说,一边示范动作要领:“脚掌要横放过来,然后身体要顺势往下走,不要把重心集中在一个脚上。”
苏洛照着他的示意做,确实要稳当许多,杨锐侧身协助她,发现她重心不稳就赶紧扶一把,这样,两人好歹走上了平路。
苏洛将手在衣服上擦擦,整理了一下湿搭搭的头发,长舒一口气,问道:“我记得以前我也跟你爬过一次山,为什么没有这么困难?”
“以前这条路走得人多,所以比现在要好走很多。”
“现在为什么少了?”
“很多村民都出门打工了,这附近几个村,已经没有多少劳动力。”
“种田怎么办?”
“都是一些老人在种,这里都是山地,田本来就少。”
“那可以种树啊?果树,或者名贵的园林,都很赚钱呢!”苏洛突然想到这个点子,有点兴奋。
杨锐淡淡地答:“这里都是石头山,地表土很浅,只能长灌木杂草。”
“是这样啊……”苏洛又问:“对了,上次你不是说有矿吗?”
“是有矿,但我打听了一下,现在国家控制采矿行业,本办不到采矿证。”
正说着,两人到了校门口,发现所有的学生都聚在校门口,一男一女正在用力拉一个女孩,那女孩死死拽着校门,旁边,满老师大声地劝说着那对男女,满妹可能被吓到了,抱着妈妈的腿,大声哭泣。
杨锐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大吼道:“放开她!”
那男女回头见是他,忙把手松开,女孩赶紧跑到杨锐身后躲起来。
苏洛赶过去,与杨锐并排站着,把女孩挡在身后。
杨锐口气严厉地问:“你们又来干什么?”
“杨老师,我们没别的意思,想带小英去广东见见世面。”那男人四十左右的年纪,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么小,去广东见什么世面?”
“现在广东那边政策好,务工子女可以就近入学,我们想带她到那边去上学。”
小英在身后突然大声地说了几句话,那对男女立刻大声喝斥,可苏洛完全听不懂。
杨锐应该也不懂,他转头问满老师;“他们说什么?”
满老师看了看那对男女,低声说:“她说他们要把她卖掉。”
那男人满脸堆笑对杨锐说:“我们怎么会这样做?我们是接她去过好日子,你也知道家里困难,老人身体又很差,照顾不了她。”
“我不去!杨老师,我不去!”小英在杨锐身后大叫。
杨锐郑重地说:“她不愿意去,你们就不能勉强她。”
“她不去,那我们可没钱供她在这边读书!”
“这是你们的义务!”
“我们在外打工,只能管自己吃饱,没有钱供她,女孩子读多了书也没用。”男人说着,露出马脚。
听到这样的话,苏洛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算什么父母!女孩子为什么不要读书?你们不供就不供,我们来想办法就是!总之不会让她跟你走!”
听到苏洛这样说,那些围观的孩子竟鼓起掌来,那对男女见形势不妙,只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杨锐返身挥挥手:“好了,大家回教室去,我们要上课了。”孩子们一窝蜂往教室里跑去,满老师抱起满妹安抚她,小英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杨锐。
杨锐走了几步,见小英还在身旁,蹲□来,轻声对她说道:“你别怕,杨老师在,谁也不敢带你走。”
小英点点头,却哭起来。杨锐握住她的手,问道:“爷爷身体好吗?”
“不好,几天没起床了。”
“妹妹呢?”
“邻居阿婆带着。”
“家里还有米吗?”
“快没了。”
“今天杨老师给你点钱,你回去的时候买点米。”
“我不敢回去,我怕他们把我卖了。”
杨锐想了想:“那好,你今晚先在学校住,明天上完课,我陪你回去看一下。”
女孩这才安下心来,收了泪水。
苏洛牵着女孩,把她送进教室。回身看见杨锐站在走廊上,她迎上去问:“她一个月需要多少生活费?我来付!”
杨锐转头看着她:“不必靠你一个人,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不用想了,一个月两百?三百?”
“好了,你先把自己身上弄干净吧,不然,别人要捐钱给你了。”杨锐拍拍她的肩。
苏洛这才发现自己还是个泥人,回想刚才在那对男女面前气宇轩昂的形状,想必是滑稽得很,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杨锐已经走开去,听到她的笑声,又回头,突然想起一事,交代道:“小英今晚得跟你睡一晚。”
“没问题!”苏洛满脸笑容地应道。
山里的天黑得早,到了八点多,就已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这两日,苏洛本也辛苦得很,早早地带着小英上床睡觉,头刚沾到枕头,她就已经是睡意朦胧。
小英却小声在她耳边问:“苏姐姐,你是杨老师的女朋友吗?”
“嗯……不是。”
“那你是他的什么?”
“同事。”
“同事是什么?”
“就是朋友。”
“朋友就是女朋友吗?”
“不是,普通的朋友。”
“哦……”小英仿佛很欣慰。
苏洛来了兴趣:“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当杨老师的女朋友。”
苏洛想笑,赶紧忍住:“你多大了?”
“我十一岁了。”
“那还年轻了点。”
“多大才行?”
“那你得问杨老师。”
“我不敢问他。”
“那你问问你妈。”
“我没有妈妈。”
苏洛很惊讶:“今天来的不是你妈妈?”
“我爸爸妈妈都死了,今天来的是我叔叔和婶婶。”
“那他们为什么要带你走呢?”
“他们想把我卖去做小姐。”
“别瞎说!”苏洛觉得从孩子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太残酷。
“是真的,叔叔还说年纪越小赚的钱越多。苏姐姐,做小姐真的很赚钱吗?”
“别听你叔叔的,那是干坏事!”
“我知道,爷爷骂叔叔,然后就气病了。”
苏洛搂住小英:“千万不要去,赚再多钱也不要去,你只管好好读书,将来做杨老师的女朋友。”
小英在黑暗里轻声笑起来,羞涩地请求道:“苏姐姐,你别告诉杨老师,好吗?”
“好的。”苏洛柔声答道,喉咙里却有些哽咽。
山里的夜,格外黑格外寂静,小英在身边发出平缓的呼吸声,她已经进入梦乡,也许正当着杨锐的女朋友。而苏洛,却睁着双眼,看着茫茫的黑夜,久久不能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十点多更一次,居然没更上,幸好又来看一次,不然可算是再次失约。好险。
☆、(十九)下
星期五,寄宿的学生陆续离校回家,每个人背上几乎都背着一个空的化肥袋,苏洛站在校门口向大家说再见,她知道,下周一早上,他们会回到这里,背上的化肥袋里装满了土豆和玉米,那是他们一周的口粮。
她的笑容很灿烂,可惜维持不了多久,就被一个喷嚏给打断了。这两天本就疲劳,加上昨日淋雨,她很不幸地感冒了。
不一会儿,杨锐带着小英走了出来,他又背着那个破烂的登山包。
“我跟小英到她家去看一下,你自己早点休息。”
“不,我和你一起去。”
“挺远的,今晚不一定赶得回来,你还是不要去了。”
“我要去……”苏洛坚持着,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你本就感冒了,山路很难走的。”
苏洛不管,牵上小英的手,说:“小英,你带路,我去你家玩。”
小英灿烂地笑。湘西的孩子,也许是少数民族的缘故,眼睛格外大,格外清亮。
苏洛拉着她跑,把杨锐远远地甩在后面。杨锐无法,也只能跟着加快脚步。
尽管苏洛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她没想到小英家居然住得那么远,三个人走了两个多小时,翻过了无数个山头,从天亮走到天黑,苏洛打着喷嚏,流着鼻涕,走得头昏眼花。
杨锐一直伴在她身边,话不多,但每到道路崎岖的地方,他会护在她身边,必要时,扶扶她的胳膊,这让苏洛感到格外温暖。
终于,小英指着前方山腰上的一点昏黄灯光,对着气喘吁吁的苏洛说:“我的家到了。”
苏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那个山腰,但是,当她站在那点灯光下时,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完全不是房子,只是……一堆泥土和木板。
小英熟门熟路地在土堆和木板中寻到了入口,她走进去,大声地用苗话喊着什么。
杨锐和苏洛也跟着走进去。
里面只有狭小的不到十平米的空间,地上有个土坑,上面支着个黑色的锅,旁边是一个只剩半扇门的柜子,里面堆着衣物,破烂的碗,还有几个发芽的土豆。然后只见一大一小两张床并排摆放着,床上堆满破絮和被单,小英冲着那张大床直接走过去,苏洛突然发现,那堆破絮下,有一个人,在低声呻吟。
小英回头救助地看着杨锐,杨锐走过去,掀开破絮,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出现在大家面前,一股腐烂的气味传来。
苏洛完全呆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她无法走过去,无法像杨锐一样,走到那个垂死的老人面前。
杨锐很镇定,蹲在床边,低声向老人问话,小英在旁边做翻译。
苏洛手足无措,进退两难,最后,她下决心,退到屋外,看着远处山峦起伏的曲线。
此时,有人从山上下来,还牵着一个小孩子,想必是小英的妹妹。
妹妹往屋里跑,呼唤姐姐。小英也应着走出来,两人在土堆边抱成一团。
姐姐妹妹拥抱着,又走进土堆里去,那个邻居也跟着钻进去。
苏洛鼓励自己重新走进去,但始终鼓不起勇气。
她站在外面,等了很久。感冒让她鼻子堵塞,太阳也胀得生疼。站久了,很累,她蹲下来,蹲久了,也很累,她干脆寻了一个石块,坐在了地上。
终于等到杨锐走出来,他的双肩包变得空荡荡的,想必留下了里面所有的食物,小英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抓着杨锐的衣襟。杨锐由她抓着,只顾返头和那个邻居交代着什么。邻居频频点头。
杨锐又蹲下,对小英低声地说了几句话,小英也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抓着他的手。杨锐起身,拍拍她的头,转身向苏洛走来。
苏洛站起来,迎着杨锐问道:“她跟我们回去吗?”
杨锐摇摇头,说:“我们走吧。”
“你把她留在这里,万一她叔叔把她带走了怎么办?”
杨锐不答,只是催促她:“走吧,已经很晚了。”
“可是……”苏洛还想说什么,杨锐打断她:“边走边说,让小孩子听到不好。”
苏洛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下山,杨锐忽然转身,从登山包里掏出一个头灯,戴在苏洛头上,当他拧亮头灯的那一刹那,苏洛看到他脸上,眉头紧锁,表情格外凝重。
“为什么不带小英回去?”苏洛忍不住又问。
杨锐别过头,与苏洛并肩站着,缓慢地答:“她爷爷……很快就要死了。”
那堆破絮里,那个毫无生机的正在腐烂的老人,就要死了。苏洛回头看看。那点昏暗的灯光下,小英和妹妹的身影,依稀可辨。她只有十一岁,但她正在等待着又一个亲人死亡,等待自己彻底变成孤儿。
苏洛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返头往山上走。
杨锐拉住她:“苏洛,你干嘛?”
“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要去陪她。”
“苏洛,你理智一点!”
“她只有十一岁,她怎么能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的族人会帮她。”
“万一她叔叔回来了,会把她卖掉……”苏洛执意想往山上走。
“你不要激动,村里的人会帮她解决。”
“不行,我要陪着她,她太可怜了。”
杨锐再次用力拉住她,高声说道:“苏洛,你要理智!”
“我没办法理智!我没办法理智!”
杨锐突然松开手,说道:“你去有用吗?你刚才连看都不敢看。”
这句话震动了苏洛,她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杨锐。
头灯的光芒下,杨锐目光坚定,充满忧伤,他缓缓地说:“苏洛,我们不是神,不可能帮到所有的人,我们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是啊,苏洛何尝看不到这一点呢,只是她不敢承认罢了。望着杨锐,她迷惑地问:“那该怎么办呢?”
“慢慢来吧,走一步看一步。”杨锐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苏洛的激情,在瞬间消失了,此时,在这荒凉的山间,她只知道要跟着他,亦步亦趋。头灯照到地方,有杂草,有烂泥,有石块,还有杨锐快速稳健的步伐,而头灯照不到的地方,却是黑暗,无尽的黑暗,茫茫的黑暗。
苏洛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鼻塞更加厉害,她尽力用嘴呼吸,步子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杨锐发现她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改换方向,将她带上了盘山公路,对她说:“公路虽然远一点,但比较好走,我们慢慢走,如果你很累了,就休息一下。”
苏洛点点头,已无力答话。
杨锐将手伸向她,低声问道:“不如我拉着你吧,省力点。”
当然,当然,苏洛此时从身体到心灵,都前所未有地无力,她将手放入他的手中,由着他紧紧握住。
两个人在深夜的盘山公路上,就着一盏头灯的亮光,慢慢地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来强烈的灯光,然后是尖锐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
只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大声问道:“喂,老乡,那个什么杨溪村怎么走?
苏洛回过头,她的眼睛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苏洛感冒了,我也感冒了。夏秋之交,气候变化,大家也要注意身体哦!
☆、(二十)
这车停得急,杨锐在旁边下意识的将苏洛拉了一把,他转过身,对着驾驶室里的人大声答:“往前开,大概一公里,然后还要走一段山路……。”
那人并不打算听他的答案,打开车门下了车,笔直地朝着苏洛走过去,他的脸,从暗处走到车灯里,最后显现在苏洛的头灯下,光影变幻,由暗及明,逐渐面目清晰。
苏洛只觉得难以置信。这天下如此之大,居然还有躲不开的人。
那人凑近到苏洛面前,看了看她,甚至还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他疑惑地试探地问:“苏……洛……搞了半天是你?”
苏洛点点头,木着嗓子答:“怎么?不能是我?”
肖见诚头略低下,打量着苏洛和杨锐依旧牵着的手,语调怪异地说:“你们俩还真有创意!深更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外谈恋爱!”
听到这话,杨锐赶紧松开手,解释道:“别误会,我们是同事,苏洛病了。”
“同——事——”肖见诚拉长语调重复这个词。
苏洛怕他又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正准备叫杨锐离开。忽然车门又响,只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爬下车,冲到苏洛身边,蹲下来大声呕吐。
“小秦!”苏洛惊讶地叫起来,杨锐也看到了她,两人赶紧围过去。
小秦干呕了许久,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转头泪眼婆娑抓住苏洛的手臂:“苏洛,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
“你怎么了?”
“我过来找你,开得太快,我晕车……不行了……真的要死了……”话未说完,小秦又低头呕吐起来。
旁边肖见诚忽说:“行了,我把她交给你们了,我回吉首了。”
苏洛转头,见肖见诚打开驾驶室的门,准备上车。她冲过去,拉住车门:“那不行!小秦这样怎么能走路,你把她送回吉首去!”
“我不去!”小秦在后面惨叫:“还让我坐他的车回去,我真的会死在车上。”
“你看,是她不想坐。”肖见诚端坐在驾驶室里,脸上表情冷淡。
“那你开车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试车玩,练技术。”
“是不是来找我麻烦?”
“你都辞职了,还有什么麻烦可找?”
“你……”
“别自作多情,我只是来这边办事,顺路送一下她。好了,我得回了。”肖见诚把油门踩得呼呼作响,苏洛只好松开手,让到路边。
车子贴着崖壁掉了个头,很快就消失在山间。
“这个人是谁?”杨锐在身后问。
“姓肖,就是那个捐了东西又反悔的。”苏洛心里觉得憋闷,无名火苗又开始乱窜。
“哦……不必理睬他!”杨锐拍拍她的肩头:“我们想办法带小秦回去休息。”
苏洛回过身,来到小秦身边,和杨锐一起,搀着小秦,慢慢地往杨溪村走,走两步停一会儿,直到凌晨,才回到学校安顿下来。
尽管十分疲累,但感冒让苏洛的鼻子难以呼吸,她辗转反侧,睡睡醒醒。小秦在旁边倒是睡得很沉。
天色亮起来,屋外传来嘈杂的人声,依稀能听到杨锐的声音。
苏洛起身,从门缝往外张望,场上站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杨锐和满老师正在和他们讨论着什么,表情严肃。
苏洛穿好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只听见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对杨锐说道:“小杨,你的神我们十分钦佩,但这也是大势所趋,早晚都要这样。”
“朱局长,您还是要考虑一下孩子们的实际情况。”杨锐诚恳地说。
“我们当然会考虑,他们可以到中心小学住校。”
“他们交不起住校费。”
“怎么交不起?小杨,你不要被他们的表面现象迷惑,他们的父母在外打工,住校的钱还是有的,只是他们不愿意交。”
“但是如果能保留杨溪村小学,这些小孩子就可以不交这笔钱,也可以读久一点。”
朱局长有些不耐烦了:“小杨,你不要老是这样固执,这是上头的统一安排,我也是执行上级决定。”
“可是,您上次说可以保留这个学校不合并?”
“上次是你说有人捐一笔钱过来,重新修这个小学,不然我早就把这个学校关了!”朱局长越说越生气,他扬手四处一挥:“你看这个学校破成这样,再下两场雨就会垮了,如果出了安全事故,我们都要去坐牢!还是趁早关掉得好!”
“我们还会去努力找钱来……”杨锐虚弱地保证。
朱局长大步向校外走去:“算了,小杨,你不必费心了,我们会安排好这件事。”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满老师:“小满,你坚持把这个学期教完,下学期孩子都转到中心小学去。”
满老师勉强地点点头。
朱局长昂首走出学校。杨锐不放弃,依旧跟在他旁边,继续争取。
苏洛站在走廊上,看着这一幕。满老师回头望她,欲言又止,眼眶却红了。
“中心小学在哪里?”苏洛问。
“在县城里。”
“这么远?”
“嗯,而且住校的费用很高,我们这里的人付不起。”
“那怎么办?”
“不读了呗,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满老师低头走开去。
苏洛转身回寝室,大力地摇晃小秦:“小秦,你醒醒……”
小秦在沉睡中被惊醒,两眼发直:“出什么事了?地震了吗?”
苏洛只问:“你昨天怎么和肖见诚跑来这里?”
“我……”小秦被问到这事,悲从中来:“我怎么知道啊?我被他逼着去打听你行踪,最后找到你妈,你妈说你来湘西,我跟他报告这个消息,就被他直接绑架上车,开到湘西来了。我跟他说我不能坐长途,我晕车,他哪管啊,开得跟飞机似的,我都死过去几次了!我老公还以为我跟人私奔了呢……”
“那他为什么又走了?”
“我怎么知道你跟他之间那笔账啊?一定是他识破你和杨锐的□,所以就气跑了呗!苏洛……我得回去,你想办法,看这边有没有火车飞机啊……我得回去。”
苏洛无暇答她,从背包里找到手机,从门后上那木棍,冲了出去。
正好杨锐准备敲门进来,两人几乎撞个满怀。
“小秦好些了吗?”他问。
“嗯!”苏洛应了声,继续往外走。
杨锐在她身后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去打电话。”
“我陪你去吧?”
“不用!”苏洛转身,坚定地回绝,这时候,她对杨锐有着愧意。
杨锐望着她,楞住了。苏洛转回身,快步往后山走去,她奋力向上爬,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狠狠打向眼前的杂草灌木,唯有这样,才能略略消解心中的郁结。
上山后,她找到几日前曾经与杨锐并肩坐着的草地,站在那里,用力地呼吸,长长地呼吸,平复自己的心境。
然后,她打开手机,屏幕又显示出若干条短信。
肖见诚在短信里责问她:“为何挂我电话?我的耐心有限!看到短信马上回复。”
“回电话!有急事!”
“最后一次通知你,回电话!”
“我在来湘西的路上,请告知具体地点。”
“已过吉首,你不告诉我,我也能找到你。”
苏洛想起昨晚,他看到自己时,那张晴不定的脸。
有钱人才会这样晴不定吧?有钱人才可以这样任意妄为吧?有钱人才可以这样,以征服异为乐吧?
没有钱的人,想的都是其他的事情,比如,吃什么?住哪里?读书还是打工?坚持还是投降?
苏洛现在想投降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太愚蠢,早知这单生意这么重要,她应该好好敷衍那个少爷,省得这些无谓的纷争。
她深呼吸,拨通了肖见诚的电话,响了两声,那人接了,语气正常地在那头答:“喂!”
“对不起。”苏洛对着那头,低声说。
“什么?”
“我说对不起。”
“为什么?”肖见诚问,语气陌生而疏远。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得罪你了,你不高兴了,所以我现在向你道歉,说对不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有什么不高兴?”
“你——”苏洛被他这样一问,竟答不上来。
“做女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自、作、多、情!莫明其妙说什么对不起?我忙着呢!”说完,他把电话挂了。
苏洛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结束符号,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行,这样不行,她对自己说。
坚决地,她又拨通了那个电话。
“你干什么,说了我很忙!”肖见诚烦躁地说。
“不管怎么样,不管以前有什么不愉快,我恳请你继续支持我们基金会。”
“你是哪个基金会的?”
“我——”
“别跟我打这些官腔,也别再找我讨钱,我早就说过,我对这些事没兴趣!”
“你怎么——”苏洛听到他这样说,恨不得又要抢白。
肖见诚却不打算给她机会,直接说:“没怎么!就这样!”电话再次被挂断。
苏洛气到无法,将手机狠狠往眼前的草丛里砸去。
手机在杂草中翻滚了两下,停下来,然后被一只手捡起。
是杨锐,他终究还是跟了过来。
他拿着手机,走到苏洛身边,静静地递给她。
“我不要了!让他去死!让他去死!这个无耻的混蛋、流氓!……”苏洛朝着杨锐,大声地竭尽全力地骂道,她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恶毒的字眼,都用到那个人身上。
骂到最后,她哭起来,涕泪交加,声嘶力竭。
杨锐终于张开双手,将她拥进怀里,拍她的背,轻声地安慰她。
“杨锐,对不起!对不起!”
“不怪你,不是你的责任!”
“是我,是我不好,是我办砸了!对不起。”
“别这样想,我都知道,不是你的原因。我都知道……”
“那个流氓……肖见诚那个流氓……我……我不该踢他……我应该忍一下。”
“别想了,你做得对,是他不好!别哭了……”
苏洛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像个孩子一样伤心地哭,有人倾听,有人安慰。即使是难过,也觉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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